“那人呢?”
“……”
人也不在班上。
“你知道多丑多丢人吗?那么多人看到。”潭宁栩声音低下去,还是很难过。
她今天班上做大扫除,五点半擦完窗户,跳下来有点累,刚打了个哈欠,就感觉下颌骨连接处像是滑了一下槽,然后就没办法合上嘴了。
一切都特别突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平常最普通的张嘴再合拢的动作,大多时候甚至意识不到这是一个动作,现在完全做不到,用力都做不到。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掩藏自己狰狞的面部,只能急忙用手遮挡着跑到教室里拿手机。
发消息打电话潭淅勉都没接。她急得要哭,想起潭淅勉今天有晚自习,又跑到高二理6班,路人有认识的同她打招呼,但她没办法讲出话来,只是埋头飞奔。结果到理6班,人也不在。
常苒在浙江办画展,潭安林在酒泉,离得最近的大概是在宁师大的小舅舅,潭宁栩只好给宋东凭发了消息。
万幸宋东凭及时看到,立刻回了电话。
“你不用说话,你听我说。”宋东凭的声音一贯静而稳,背景音是不小的风声,好像已经在赶路,“我大概七八分钟到你学校,你在高一三班对不对,我去接你。你休息一会。”
打完电话心里突然安稳了点,又想宋东凭是什么时候记住自己在三班的,估计连潭安林都不知道。
七分钟后,宋东凭到了三班,没找见人,又发消息。
“到了,你在哪?”
“女厕所。”
小姑娘没处去,只好一直躲在厕所的隔间里,等宋东凭到门口了才挪出来,她低着头,马尾被她扯散了用来遮盖脸颊,又用手背挡住嘴,狼狈地流眼泪。
潭宁栩平时好跟自己顶嘴,也是自尊心很强很爱美的小孩,看她现在这样,宋东凭也觉得很心疼,抬手去别她的散发。
要搁往常,潭宁栩一定会嫌弃地避开,今天没躲,好像脆弱到需要安慰。
“把这个戴上。”宋东凭说。递过来的是个口罩。
他来得急,白色衬衣都汗湿了,还记得路过便利店给她买口罩。潭宁栩又想哭了。
然后打车去了最近的一附医院,宋东凭跑前跑后挂急诊,但急诊人不少,为了让潭宁栩早一点看上,惯来慢条斯理的人跑着去求大夫,可能的话帮她先看一眼。
其实还挺遭罪的,一开始还好,时间越久关节越酸疼,复位以后也会越难受些。一个外科大夫过来帮忙瞧了一眼,表情是司空见惯,但看人年纪小,又安慰了一句:“没多大事啊小姑娘,脱臼了。我找口腔外科的大夫下来,一掰就好了。”
两个人就重新坐在那里等。潭宁栩有点紧张,用手机打字:“掰的时候会不会疼?”
宋东凭说:“应该不会,很快的。”
“有没有纸巾?”
宋东凭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抽出一张给她擦眼睛:“别哭了,没事。”
是那种无香型的。她之前抱怨过宋东凭的纸巾味道太难闻,他后来就不买那种了。可潭宁栩还是躲了一下。又打了串省略号:“我擦口水。”
因为没办法吞咽,来不及咽下去的口水就会溢出来。她觉得自己像生活不能自理:“我感觉好糟糕。”
宋东凭一边把纸巾伸到口罩里很轻地给她擦下巴,一边说:“每个人都会生病。”
“等我老得动不了,流口水,小栩也会带着小孩来看我,给我擦口水。我们是家人,被照顾我也不会觉得羞耻。”
宋东凭比她大13岁,他会先老,也会先死,潭宁栩觉得这一幕好残忍,心里莫名发酸,把视线转开了。
十分钟后,口腔科大夫姗姗来迟,一边戴外科手套一边问:“怎么搞的呀?”
潭宁栩敲字:“打了个哈欠。”
看上去就挺滑稽的,但女大夫没笑:“不是外因啊。那你这个有可能是下颌神经紊乱,有可能再犯哦。”
眼瞧潭宁栩又要着急,她接着说:“不过复位很容易,自己也能弄,或者你家里人在吗?跟着学一下,下次掉了让他抬一下就回去了。”
说是说得简单,完全没学过医的谁敢乱掰人家骨头,谁又负得起这种重任。潭宁栩在那里为难着,宋东凭已经走上去了:“我学一下吧。”
“你是?”
“小孩的舅舅。”
谁是小孩,潭宁栩想反驳,但是她说不出话来。宋东凭看着她笑,一副终于做了回舅舅的得逞表情。
大夫搬来一把椅子,让潭宁栩靠墙坐下,把口罩摘了。
被急诊室里很多人看着,她觉得很难堪,也不想让宋东凭看,但宋东凭要学怎么帮她复位,就必须得给他看。
潭宁栩慢慢摘下口罩露出变形的脸,宋东凭这回没笑,也没有惊讶,就跟平常一样的眼神,专注地盯着大夫伸进潭宁栩口腔的手。
“你看,就这个地方,找一下位置。”大夫说,“让孩子头抵住墙,保持垂直,你往下用力。”
“需要用一点力气的,得加点巧劲,太怕了不敢使劲的话,估计不行。”大夫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加重力道。
宋东凭下意识扶了下眼镜,好看得更仔细,发现潭宁栩一双眼闭得很紧,泪珠挂在眼角,看起来很不舒服。他想,如果是他的话,要尽量一次复位,能减少一点痛苦。
第二次好像成功了,女大夫把手拿出来,说:“合上嘴看看呢。我看看牙齿对齐没有。”
颌骨关节那里还是酸胀麻木的,一时感觉不到已经恢复了。潭宁栩睁开眼,缓慢地活动了一下,发现可以正常的张开和合闭了。
“好了。”大夫把手套扔掉,然后说,“这几天别吃硬的食物。以后也多注意,少大笑打哈欠什么的,不然容易搞成惯性脱臼哦。有空最好再去拍个片。”
宋东凭连忙说谢谢,走出诊室的时候,潭宁栩说话还有点别扭,开口幅度很小地问他:“你学会了吗?”
“差不多。还没实操过。”宋东凭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出了很多汗,他一边把衬衫的袖口再往上多卷一道,一边笑,“但希望你别再给我实操的机会。”
“我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自己出去旅游,不能去国外,也最好别独处。”潭宁栩有点绝望地说,“不然一个人在外面脱臼了,我都没办法开口打车。”
宋东凭没想那么远,也没想到小姑娘平日再大大咧咧心思也还是细的,又没遇到过什么事,此时竟有这么多恐惧。
“宋东凭。”潭宁栩在候诊椅上坐下,捂住脸,声线有点颤抖,“好像必须得你在才行,只有你能帮我掰回去。”
她得把自己系在宋东凭身上,她的安全感不再是自己给自己,要寄望于他人了。她都能想象得出,假如有一天宋东凭谈恋爱了,有小孩,没有时间管她,她只能一个人在街边托着脱臼的下巴哭泣的画面。
宋东凭在她身前完全蹲下来:“你随时都可以找我。但如果我实在赶不过去,那你可以在去外地前先查好附近的医院,把自己的病症写在手机里,也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来跟司机说、跟医生讲。”
“潭宁栩,别因为害怕就不去做事情。人长大了,自然而然会有很多办法。”
是“自然而然就会有办法”,不是立刻要她“学会自己解决”,把一切交给时间。这让潭宁栩觉得好过了些。
她揉了揉发胀的眼睛,从手指的缝隙里偷看宋东凭的脸。
平静又温和的一张面孔,窄长的眉,淡绯的唇,眼睛也是内双,戴眼镜,天生一副学者样,自带一种脾气很好的气场。他在师大教社会学,当他的学生大概很幸福。
得知消息的喻翰景和宋西婧此时匆匆赶来,看到潭宁栩并无大碍才放下心,又当场约了明天的口腔外科号,到时再来拍个片子。
但这副阵势之下,最迟来的竟然是潭淅勉和喻呈两个人就显得格外怪异,按道理他俩跟潭宁栩一个学校,就上下楼,电话打不通,人也不在学校,之前跟家里讲的是上晚自习。
喻翰景板起脸:“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看到潭淅勉耳垂上忘记取下来的亮闪闪的耳钉,语调更沉:“你耳朵上是什么东西?”
潭淅勉不自在地挠了下头:“跑去打了个耳洞。”
喻翰景脾气上来了,但看在他毕竟不是自家儿子的份上忍了一下,转问喻呈:“你也跟着去了?”
喻呈根本不会撒谎,眼神回避,脸上已经烧起来了。
喻翰景气压很低,拎着衣襟一把把人扯到面前来,揪着耳朵看,左边看完看右边。
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丢人,喻呈挣扎着小声争辩道:“我没有打耳洞啊。”
“那打哪儿了?”
喻呈脾气犟,故意不说话,就僵持着。
虽然好学生落到这步田地,潭淅勉心里有点爽到,但也觉得看不下去,没必要:“哎呀,本来是想打舌头上,但这不是没打成吗?”
结果话音未落,喻呈的衣领被一把提起来了,直接被喻翰景朝他们家的汽车那里拖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潭淅勉完全是猝不及防的,没有既成事实,有什么好发火的呢,他想不明白,也觉得这家人吵归吵,热闹也是真热闹,怎么说还是一家人,有黑脸有白脸,吵架的拉架的,因为在乎才争执,因为争执才流泪。他们家不会这样,吵不起来。
在一片混乱中,宋西婧和宋东凭齐齐跑上去拦,被喻翰景挡开了。
“这个小兔崽子,学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舌头上是能打的吗?”
喻呈声音带哭腔了:“是,舌头上不行,你说哪里行,耳朵也不行,哪哪都不行。”
感觉已经气疯了,颠三倒四,胡言乱语。
“你就一定要给自己打一个洞?”喻翰景年纪大了,力气还是不小,手上的力道一紧,瞬间收缩的领口简直让喻呈喘不过气,“你就不能像个学生的样子?”
“什么叫学生的样子?”喻呈扭着脸说,“头发长一点不行,像流氓,太短了不行,像囚犯,考这里不行那里不行,就得上宁北?”
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的喻翰景一怔,但很快打开车门,把人塞进车里去。
宋东凭劝道:“姐夫,喻呈才多大,有什么事好好说。”
“多大?明年就成年了,还多大。”喻翰景看了他一眼,“还有你,天天跟这群小辈混,舅舅没有舅舅的样子,上个月你是不是带他们去游戏厅了,回来讲带他们参观宁师大校史馆。我装作不知道而已。”
一番话把宋东凭也给讲熄火了,只好陪笑:“小孩现在压力多大,总要玩一玩。是吧,姐?”
宋西婧也附和:“是啊,你也知道儿子明年就成年了,有什么事非要在外面讲,回家讲不行啊?”
喻翰景这才缄口,又和跟出来的潭淅勉和潭宁栩说:“你们两个上车,宋阿姨和小舅舅他们打车。”
这一场鸡飞狗跳,潭淅勉是始作俑者,他又不傻,篓子是自己捅的,做什么进那个修罗场,连忙露出一个假模假样的乖顺的笑:“我和潭宁栩打车回去就行了,也不远。”
喻翰景也不再坚持,只是板着脸说:“那也行,一会到了给宋阿姨发个消息,她把粥给你们送下去,小栩晚上也没吃。”
宋东凭又叮嘱了两个人几句,跟着宋西婧上车,车辆点火起步。潭淅勉透过车窗看到喻呈低着头的侧脸,不笑,也不看他。
第48章 “我和喻呈睡一个被窝的”/
第二天潭淅勉起床的时候,常苒已经到家,坐了一晚车赶回来,现下在给潭宁栩煮荷包蛋吃。母慈女孝,潭淅勉一边刷牙一边觉得自己纯属多余。
吃饭的时候潭宁栩说:“你昨晚听到楼上的动静了吗?”
少年人睡得像猪,潭淅勉莫名其妙:“没有啊,什么动静?”
“喻叔叔骂人好大声。”
潭淅勉喝着粥愣了一下,然后又浑不在意地小声说:“用不着同情别人。至少人家有人管,你看你,你这样了酒泉那位不就打个电话,再看我,潭安林同志管我吗?”
“谁管得了你呀。”潭宁栩白他一眼,说话也小小声,“而且我发现越听话,家长就越不知足,越不知足就越管。你看喻呈学习这么好,还要被念叨,我要是以后有小孩,有喻呈一半省心,我就阿弥陀佛。”
潭淅勉笑得人仰马翻:“喻呈知道你这么占人便宜吗?拿自己小孩跟他比。”
“而且你才多大……妈!”他突然超大声,“刚刚潭宁栩说,她以后要生个喻呈一样的小孩。”
“你要死啊!”潭宁栩慌忙站起来捂他的嘴,捂到一手他刚刚吃过煎蛋的油。
常苒端着盆从厨房出来准备到餐厅剥蒜:“这一点我很赞同,我无数次跟宋西婧说,你们家喻呈,梦中情孩。不像我,养了这两个傻子。”
潭宁栩把人松开,很不服:“妈!我昨天刚进医院,别这么苛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