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镜头 第43章

“我不是讲这个。”

宋西婧看着他:“你的什么选择我们没尊重呢?”

先看到这人搭在腿上的手指蜷起来,头低得更深。宋西婧突然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比高考考砸了还糟糕,因为这次没法预判,她不知道是什么。

过了半晌。

“妈。”这声一出来,就听得宋西婧心里一颤,下一句是:“我要是喜欢男的。行吗?”

宋西婧呆了下,她家喻呈乖顺惯了,几乎没什么青春期叛逆,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一句怎样惊世骇俗的话。

“什么意思?”又寄望于对方改口,“你瞎说什么。”

“……”

看人不说话,她这时有点明白过来了。登时紧张地站起身。

“你才多大,什么都不懂,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喻呈声音哀哀的:“是真的……”

宋西婧勉力让自己深吸一口气,耐下心来问。

“你有喜欢的人?”

“嗯。”

“谁?”

喻呈不看她:“一个年级的,你不认识。”

可他不会撒谎,被宋西婧一眼看穿:“你们年级的,我认识的比你多,说名字。”

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宋西婧感觉更糟糕了。他看起来不是只觉得自己喜欢男生而已,而是有具体的某个对象。

她在房间里攥着手走来走去,昨天还在为成绩满意而高兴,今天一下跌进谷底。

“你不说,那就是我认识的?很熟?”

€€€€

“赵逾磊?”

“还是那个谁的好朋友,叫费什么……”

“不是。”喻呈摇头否认,“不是费岷。也不是赵逾磊。”

“那是谁?”宋西婧的声带都颤了,她逼他讲。

“潭淅勉。”第一遍声音弱。

“什么?”宋西婧的音量一下就上去了。

“潭淅勉。”喻呈抬头,这回没躲,“我喜欢潭淅勉。”

砰€€€€

门猛地被推开,撞在墙壁上。

两个人都往外望,门口立着满脸怒容的喻翰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书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不剩多少水的茶杯。

“你们在讲什么东西?谁喜欢谁?”

宋西婧感觉呼吸都停了,把人往外拉:“没有没有,人家小潭要搬家了,喻呈舍不得。”

倘若喻呈不认,这事就过了,喻翰景没做好展开来谈的准备,更宁愿相信是玩笑。可他脸上愈是嫌恶,就愈让喻呈愤怒。

潭淅勉的话在耳边绕。

“这事你敢和你爸讲吗?你敢吗?”

这一刻他发现他没什么不敢。他之前光知道这事不可告人,现在想来只是别人的壁垒,是别人不理解,看不透,不是自己的。而对他来说只是一段感情而已,如果他18岁,和家里说,自己喜欢的是同年级的一个女生,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宋西婧大约会讲,好好对人家女孩,要发乎情止于礼,要感叹儿子长大了,懂感情了,那为什么换了男生不可以?

是哪里不可以?

他倏地站起来。

宋西婧厉声阻止:“喻呈!”

没用。没办法。

喻呈说:“爸,是我,我喜欢潭淅勉。”

话音未落,一巴掌啪得甩到脸上来,快得像闪电,眼前立刻失明了一瞬。喻呈被扇得脸重重偏过去,又回过来,愈加用力地盯着喻翰景。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话音未落,就被喻呈再次打断。

“我喜欢男的。”

这回被扯住衣领拽到近前来,茶杯在地上四分五裂,手再次抬起,喻呈没躲,梗着脖子,又接了一巴掌。

宋西婧开始哭。

喻翰景涨红着脸,这两巴掌都铆足了劲,也没能把那两句话扇回去。

是,时代变了,开放了,是有很多人喜欢同性,但旁人心里怎么想,嘴上怎么说,那些污言秽语戳别人的脊梁骨时,他当然也会轻飘飘讲一句应当尊重,可这些话落到他儿子的头上,千斤万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直不起腰,他也就几十年好活,他护不住他的。

喻翰景气喘吁吁,踩着满地茶水,好像呼吸不上来。

“我看你是昏了头!”

喻呈眼底蓄着泪,脸颊肿胀,看不清人,只想宣泄:“我不懂,喜欢谁这件事很丢脸吗?”

喻翰景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喜欢男的?喜欢潭……”

他说不出这个自己看着他长大念了十几年的名字。

“你要我怎么对安林交代?怎么和你常阿姨交代?”喻翰景气得发抖,“你好好反省,什么时候不说这种混账话了再出来!”

房门被砰得一声甩上。争吵转移到客厅,吵架的人变成宋西婧和喻翰景。

互相责备也好,教育的尺度不同也好,总之吵架声传到楼下只剩下了个别关键词。

什么“大逆不道”“恬不知耻”。

喻翰景也逗,骂人一股儒者风,像开成语大会。最后一句好像是“这个孩子算是废了”。

潭宁栩从自己的屋子里抻头问他:“楼上什么事啊?”

潭淅勉低头打游戏:“谁知道。”

然后天阴下来。

在家里听得烦,潭淅勉跑到对面小卖部逛,不知道买什么,最后买了烟和打火机。也是第一次买,不知道什么是贵的什么是好的,也不知道什么好抽,看到架子上最熟悉的。

“一盒南京。”他说。

然后他就蹲在楼下面抽,地上开始见雨点,就着泥腥气吸进去第一口,咳得肺里辛辣,咳嗽的时候楼上的动静就听不见了,只听到肺里空旷的皱缩,这让他觉得好一些。

在这种头晕目眩里,潭淅勉开始记起一些他以为早就被遗忘的事。

大概是在初二的时候吧,因为太过难以管教,潭安林和常苒把他送到栖霞寺待过一段时间,类似那种暑期夏令营,吃吃苦,静静心,跟着师父练练功。

他记得当时睡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高中男生,按理说应该要高考了,别人都在上英语班数学班,他却被家长送到这里来了。

他觉得很奇怪,那个高中生很小声地跟他讲,他是因为喜欢男生才被送过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灯已经熄了,他躺在地铺上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房间里没空调,极度闷热,月光把他的脸照得炽白。

潭淅勉觉得出了一身汗:“来了这以后就不喜欢了吗?”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懂不懂?”他看到潭淅勉摇了摇头,又问,“看到殿里那些神佛了?”

“嗯。”

“他们会把人的邪念啊呜一口吃掉。”

潭淅勉跟着瑟缩了一下。

“哈哈,骗你的啦。”高中生笑着说,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爸妈只是想把我多关一会。等我喜欢的人出国念书了,他们就觉得我不会喜欢男生了。”

“管用吗?”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这个事情跟戒什么东西不一样,你们这个年纪玩什么,溜溜球?四驱车?反正就是跟戒这些不一样。你不玩这个还可以玩别的,也许有一天就不想玩了,玩腻了,就念书去了。但喜欢什么性别的人,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变不回去的。”

潭淅勉觉得很难理解,听上去就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并且没有办法治疗,有点像癌症。可是他又觉得这个哥哥不坏,昨天还帮他抄了一遍经,不应该就这么死了。

他紧张兮兮地问:“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高中生眨了眨眼,“睡醒了,就去扎马步,扎完马步再抄经书,抄完一百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果还喜欢就装作不喜欢,先出去,然后再追。”

这段记忆大概在他心底留下同性恋是不被允许的初印象,但除此之外便很快丢在脑后,毕竟那时候他对隔壁班一个转学来的女孩颇有好感,也笃定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种困扰。

可是喻呈将它翻出来,突然摆在了台面上。

他被迫面对满殿神佛,成为救治他“癌症”的药。

就在这时,他模模糊糊有一种感觉。他讨厌喻呈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人打他的小报告,非要追在后面给他讲题,也不是他看起来道貌岸然,是学习标兵,对他的不务正业总是嗤之以鼻,而在于他总是有意或无意提醒他去思考一些他不想思考的事。

比如人为何上进,比如如何面对潭安林,比如他在怎样的家庭,而喻呈又在怎样的家庭,又比如他和他的关系。

他的人生准则其实很简单€€€€想不清,就最好别想。一看就不可能的,就别让它成为可能。

而喻呈让他变得复杂了。费那劲做什么呢。

再好再好的,也还是会有人不满意。

乱七八糟地想,乱七八糟地想,最后淋了一身雨回家。好在烟味被雨水冲淡了,没叫人发觉。

晚上十一点,他被雷声惊醒,也不知是雨声大到覆盖了一切,还是楼上确确实实吵完架,偃旗息鼓。在黑暗中,他眯着眼摁亮手机看了一眼,几条未读微信。

“我已经跟我妈说了。”

“我证明过了。”

“潭淅勉,你看着办。”

情绪随着长久未得到回复而层层递进。到最后大概是生气了。

奇怪的是,这些话明明没声音,却长久地在耳边回荡,掺杂傍晚时喻翰景暴怒的责骂。

潭淅勉用枕头把耳朵捂起来。

他想。真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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