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那我就在这里说”/
喻呈发现,潭淅勉开始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微信。
他想过不表白的后果,却对表白的后果考虑不周。
潭家搬家的那天,他没有被允许出门,何况脸颊红肿,出去也是丢人。他从窗户里往下看,看到他爸妈对常苒谎称他花粉过敏,然后潭宁栩抬头碰巧和窗户里的他对视,和他招手用口型说拜拜。
潭淅勉已经坐到车里去了,只能从打开的车窗里望见他衣袖的一角。
之前宋西婧很为常苒搬走而伤怀,现在又觉得分开或许是好事。再好的感情也不可以滋生同性恋。她不允许,喻翰景也不允许,更不能对不起老潭,再让常苒难堪。
下午宋东凭来看他,进房间以后先关门,坐到他的床沿上,一副要说体己话的姿态。
喻呈刚睡醒,抱着膝盖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平复了些,现在一看到他就委屈,讷讷地喊了一声:“小舅舅。”
宋东凭叹气,揉一把他的头发。倒把人眼泪揉出来了。
喻呈说话带哭腔:“我妈让你来劝我?你也别说那些,我听够了。”
“我没想说那些。”宋东凭说,声音又低一些,眨了眨眼,“喜欢就是喜欢嘛,管他是谁,男的女的呢,对不对?”
喻呈抬头。现在明白这种委屈从哪儿来的,因为默认小舅舅是这个家里唯一能够理解他的人。
“潭淅勉那小子有福气,天天吊儿郎当的,还招人喜欢。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浑小子。”宋东凭淡笑一声,也觉得很奇妙,他看他们三个像看小孩似的,竟一个一个笋一般长大了,会喜欢,会爱,得不到也要披荆斩棘。
“世界上有很多人会喜欢同性,这没什么的。”宋东凭把这当平常事讲,“但你也理解理解爸爸妈妈,这条路不好走。”
喻呈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尤其是,潭淅勉那小子没开窍,你说你喜欢,他恐怕不明白,何况他喜欢的是女生。舅舅希望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这样这条路才不这么难。”
喻呈想了想,苦笑:“那如果我发现,要走这条路的话,只能是他呢?”
他怔怔地继续讲:“我知道这样说很像傻话。但真的没有人像他一样,跟我讲考不好也没关系,人生也不会因为分数而垮掉,也只有他会跟我说,你得学点学习以外的事。因为他,我好像对世界多了点兴趣,会玩一些游戏,会尝试没做过的事。大部分人以为我很喜欢一个人呆着,可是融入大家的感觉很好,没有人带我做过这些。”
宋东凭很认真地听。他没喜欢过什么人,但是可以共情,也可以理解,觉得很苦。
“喻呈,我觉得你应该先尝试自己去做这些事。别依赖任何人,让自己去做不擅长的、没试过的。”
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自己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还是不行,还得是这个人,不然不快乐。那我们就再试试。”
得承认宋东凭说得对。有时候喻呈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出柜是在证明什么,就像一道证明题,如果结论就是错的,中间再复杂的证明过程也毫无意义。
整整一个暑假,潭淅勉没有回复过他,就连他问他是不是去联合大学念书,他也没有回。
还是后来在赵逾磊那听说的。赵逾磊惊讶于他竟然不了解潭淅勉的近况。
“就是上联大吧。反正他是不会复读的。”
“最近?最近好像在追哪个学校的女生?这个不太确定啊,我听费岷那小子说的。”
临了又问:“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不是住一起?”
“他搬走了。”
“哦。”赵逾磊说着停下投篮的动作,“可搬了也可以打电话啊。”
是。
可以打电话,发短信,微信,QQ。
所有的通讯软件,都可以用,动动手指就能发送消息,有的还是他教的,但再好用的工具,一旦对方不回复,统统变成没用的。
也都敌不过一句,我不想回复你。
喻呈不理解。不喜欢也行,也可以,但就算不谈他一厢情愿和家里闹翻、吵架,脸上一星期才消肿,他作为发小至少也有立场问一句,你去哪里上学。
然而这人不闻不问,不理睬,不应答。去做什么了?去追女孩?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血液上涌,火大,一口冰棒下去从喉舌到肚腹都冷,可还是压不住火,又想到爸妈因为取向的原因开始限制自己外出,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回家。
明明别人的毕业季,都在外面做自己以前想做但不敢做的事,而他愈发被管束得像个未成年。
潭淅勉用他的好,引诱了他,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此时却完全置身事外。
“谁要跟他通电话。”他说,“别再碰见才好呢。”
赵逾磊来了兴趣:“哟,吵架了?”
“有好的时候吗?”
赵逾磊琢磨了一下,这两人说亲密无间真不能算,但你要说不好,也算不上。
“那也没见过把你气到放这种狠话啊。”赵逾磊一拍大腿,“那糟了,下周约了场子打羽毛球,你还去吗?也不知道潭哥去不去。”
心里像被猫抓,又痒又疼,最后一狠心,喻呈站起来:“以后有他的局别叫我了。”
大部分时间能避开,但中间确实也出过差错。
那是大一开学后的第一周,喻呈周末回家,再次被迫聆听宋西婧劝他考虑不住校,而是回家住的提议。
他的父母管他管得严,但不算蛮不讲理,喻翰景本身也是名校毕业,深知在学校的环境里过一过集体生活比在家里要磨砺人得多。所以喻呈很清楚,他们有此提议不过是因为,他们害怕他在宿舍住,朝夕相对,又会喜欢上别的男人。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喻呈觉得很屈辱,也很愤怒,好像是最亲近的人第一个视他为洪水猛兽。
“可我又不是什么人都喜欢。”
他撂下这句话,夺门而出。
无处去,气得不行,又不想回学校,给赵逾磊打电话,那边倒热闹,让他来师大二附对面那家川菜馆,说教师节几个同学回母校,碰见老师,临时组了个谢师宴,正在吃。
还真把这茬忘了。喻呈打听了去的同学的姓名,也有熟悉的,就放心赴约。
那家川菜馆之前就常去,熟门熟路,到了先聊这一周的大学生活,虽然同学大多陌生,但还是像宋东凭说的那样,逼迫自己做了点没做过的事,努力参加社团,投了学生会和摄影协会,也不知道能不能过。
本来氛围都很好,吃到一半,包厢门被敲两下,不知道被谁叫来的,进来几个理六班的,这时候喻呈就开始紧张,攥着筷子,结果进来一个不是,又进来一个还不是,心里正有点松懈,潭淅勉进来了。
喻呈盯着这人看,肤色又深了点,更高挑结实,笑容也明朗,像是很适应大学生活似的,一进来就和别人称兄道弟,跟没看到他这人似的找个空位就坐。
赵逾磊先察觉,慌忙凑过去低声跟喻呈解释:“我真不知道他来。”
话音未落,喻呈蹭地站起来,椅子被腿弯推开,在地面发出噪音。
按理说,喻呈是很少会做这么出格的举动的,大部分时候他装作合群、沉默,把存在感降得很低,但今天他没办法,从潭淅勉跨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像一只不断累积愤怒的河豚,直到此刻爆发。
嗡嗡的闲聊声突然安静,大家纷纷看向他,他也看不见旁人,就紧盯着潭淅勉:“你跟我出来一下。”
氛围像拉满的弓弦,莫名其妙变紧张。可潭淅勉筷子都没停,认真戳碟子里的茄子,也不看他,只是笑:“又来这套啊。喊我去你家吃饭?”
当然两个人都知道这次说的不是这件事。他只不过装傻而已。
“潭淅勉!你知不知道我……”话没说下去,好多委屈,想背着人好好讲,于是又说一遍,“你给我出来。”
这次是“给我”,不是“跟我”。加之被喊全名也已经是很高级别的愤怒。
喻呈说着自己往外走了几步,但潭淅勉没有跟上来,还是懒洋洋的,但语气比之前沉,有压迫感:“喻呈,还让不让人吃饭。”
喻呈咬着嘴唇僵持着:“那我就在这里说……”
继续要说的话被另一把椅子发出的噪音打断了,潭淅勉把筷子一扔,站起来:“好,你吃,我走。”
然后就真走了。喻呈看着人的背影,只觉众目睽睽之下,羞愤难当。
他知道潭淅勉不想听他当众再说那些令人难堪的话,他大概觉得厌烦极了,也觉得只要不说,不摊牌,就还可以维持住体面。可是喻呈没感觉现在这样有更好,他甚至感觉更糟糕,更狼狈。
逃也似的,他匆匆离席。也是从这一次以后,同学间纷纷传言,谢师宴上潭淅勉砸了筷子,喻呈甩了脸子,差点当着老师的面打起来。
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了。
这一年过年常苒带潭宁栩来拜年,潭淅勉没跟着一起来。常苒瘦了,大概工作辛苦,教育不易,也不禁长吁短叹,不知道是怎么了,男孩大了,有主意,不爱跟着大人玩了。
电视机画面在闪,回播昨夜春晚,红通通一片,小品也不知道哪里好笑,台下笑作一团。
喻呈盘着腿在餐桌边帮宋西婧剥毛豆,手指上毛剌剌的,心里明白潭淅勉是不想来,而喻翰景和宋西婧则是舒了口气,觉得潭淅勉这小孩一贯不靠谱的,在这件事上倒还有分寸,否则你情我愿像梁祝似的,那可就真难办。
然后又问潭宁栩今年想考哪儿。
她不动声色看一眼厨房里正在洗水果的宋东凭:“不知道能考上哪儿。如果发挥得好,宁师大吧。”
后来小辈自己到房间里玩,喻呈给她看他加入摄影社团以后拍的照片。
“好好看!”潭宁栩惊叹,“现在不是有那种约拍摄影师,好赚钱,我觉得你也可以。”
“拍景还行,拍人还差点意思,还在学。”喻呈说。
这时候宋东凭端着草莓走进来,看了喻呈一眼,猜透人有想问而不敢问的事,转而向潭宁栩:“潭淅勉最近在干嘛呢,都不见人。”
喻呈的姿态一下变了,微微倾身来听。
潭宁栩坐在床沿上玩拼图,晃着腿:“住校了也蛮少回家的,寒假回来剔个特短特短的寸头,跟逃犯似的,差点认不出来,被我妈好一顿讲。”
“学习呢?”
“他反正说学校水平摆在那,老师没正经教,也没人正经学,学不到什么,谁知道。”
“恋爱了吗?”
“没有吧,他又不讲,我只能说,没有带什么女生回来过。”又说,“宋东凭,你帮我看看这块拼哪的?”
两个人肩挨着肩挤在一起找,找了一会,宋东凭指了一处:“这里试试。”
潭宁栩把拼图塞进去,摁实了,突然反应过来,问他:“你怎么今天这么好奇他?他欠你钱了?”
“你们仨我见不着谁,都得操心啊。”
潭宁栩撇撇嘴,鼻梁皱起一点波澜似撒娇:“哦,我跟他们一样啊?”
宋东凭就笑:“好好好,不一样,主要还是操心你,混小子们可以少操点心。”
寒假过完一开学,日子就飞快,眨眨眼到5月。
花粉过敏季,然后就是高考季,毕业季。
一年光阴,对喻呈来说毫无进展,认识了一些人,也出过几趟远门,拿潭淅勉没办法的感觉却愈加强烈。好像唯一突飞猛进的是潭宁栩,听说上一次摸底考了年级前20,别说宁师大,宁北都有可能。
到这几周,潭宁栩已经取消一切娱乐活动,中午也不去找宋东凭,在学校闭关修炼。
宋东凭觉得也好,省的自己花粉过敏鼻涕涟涟的样子被人瞧见,一直吸鼻子也影响人家安静搞学习。
坚持上完半日课,宋东凭戴好口罩趁午休到药店买药,结果过敏的人太多,抗过敏药竟也售罄,只好骑车到更远一点的药店。
这家偏僻些,店里空荡,一推门,门口串的风铃响,径直走到货架间,当季的药摆放显眼,拿了药转去柜台,突然看到另一列货架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
在人背后正要喊,宋东凭突然发现那一列货品上挂的牌,上面写着计生用品四个刺目的字。
脚步瞬间变迟缓,但又不能不管。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在人结账拿药之前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