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宁栩发现每句话都很难懂,她好像只会提疑问句:“什么叫出事了?”
潭淅勉不答,她继续急切地问:“出意外了?受伤了?”
“没了。”潭淅勉这回认真说,再残忍的,心一横也只讲这一次,“说是下水救小孩的时候出意外。没有小舅舅了,潭宁栩。”
“我不信。”潭宁栩第一反应这是什么可怕的玩笑,她甚至还笑了一下,“他不是很会水?”
“会。但这是十二月了,而且说水流很急,他还想救两个人。”
最后一道霞色蜿蜒如血,日暮昏沉,潭宁栩闻不见喧嚷人声,她沉默,试图接受,可紧接着呼吸又急促起来。
“所以,要去安徽?”
“对,现在立刻。”
“那我……”潭宁栩失魂落魄地四顾,无措,“那我回去先换件衣服?”
潭淅勉说:“好,我还在这等你。”
然后他望见潭宁栩缓慢前行的背影,蹒跚不过十步,像难支的独木,众目睽睽之下摔落在地。潭淅勉连忙跑去,发现潭宁栩瘫坐在地上,满脸的眼泪。
她把脸埋进掌心:“我去不了……”
“我不敢认。”
“我没脸去见人……去见宋阿姨……”
“如果不是我……”
伸出去要扶的手下意识退缩,潭淅勉不解:“潭宁栩,你在说什么鬼话?!”
她抬头,那是怎样一张悲怆的面孔,她近乎是绝望地哭出声来。
“要不是我和他说,我喜欢他,他也不会逃到安徽去。”潭宁栩断断续续,难以为继,最后的结论却掷地有声。
“是我……害死了他。”
五个月前,七月,填志愿前潭宁栩做了一件大事。
她请宋东凭吃饭,向他郑重说,想报宁师大的社会学专业。
这本也是宋东凭的预料之内,因此赴约时,他心情不错。想着小孩要是需要建议,他就给,倘若不要,分数也是妥妥够的,他就夸夸人,让潭宁栩高高兴兴吃顿饭,毕竟他不是喻翰景、宋西婧,更不是常苒,没把自己当长辈,更没那么多指教要给,现在的小孩都有自己的想法。
一推门,冷气足,身上结出水汽,先没看见人,往里走了两步,看到穿白色连衣裙的潭宁栩伸长手臂朝他招手。
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今天看起来有点不自在,坐姿像上课听讲。打开菜单,宋东凭指着问:“这个要不要啊?”
“要。”
“那个呢?”
潭宁栩伸颈来看,摆手:“这个不要。”
“最爱的猪蹄也不吃了?”
“不好啃。”潭宁栩嘟着嘴,“没觉得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宋东凭把视线从菜单上拉回来,投到她脸上,记起她刚刚喝水时的小心,又仔细瞧了一会:“哦,化妆了?”
潭宁栩就笑:“不坏嘛,看出来了。”又说,“今天想做淑女,所以不好啃的都不要。”
宋东凭乐了:“下午约了男生出去玩啊?谈恋爱啦?”
潭宁栩认真看他表情,等了两秒才摇头:“没约别人啊,今天就约了你。”
这时候的她眼神看起来很乖,没来由的诚恳。宋东凭不解,也接不住,低头继续点菜。
最后点了不太贵又方便吃的几道家常菜,宋东凭把餐具给潭宁栩拆了,用热茶烫好。
“我本来就说请不请我吃饭无所谓,你考得好,又不用我帮什么忙。”
“考的社会系嘛,还是得亏你。”潭宁栩低头,手被碗碟的余温烫了一下,指尖又挪开,缓慢搓动。
“我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啊,把你拐到这么穷的专业里来了。”宋东凭扶着眼镜笑,“没准四年以后毕业,你得恨我,当初怎么不劝你。”
“什么专业一毕业就赚钱啊?我也不在乎这个。”
孩子话。
“不在乎就业,在乎什么?还是得在乎点儿。”
潭宁栩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结果服务员的手臂突然隔过来上菜,没说出口。
“木须肉,请慢用。”
打断了。
断了以后好像突然失了力气。潭宁栩用筷子夹木耳,到第二回 才夹起来,放进嘴里也尝不出咸淡,心不在焉。
后来宋东凭大概讲到别的事上去了,比如开学的时候要不要他送,他可以帮她买好被褥,到时候直接铺,省的从家带,俨然是送孩子上大学的长辈。
潭宁栩极度不喜欢这种口吻。她考宁师大,跟他学一样的专业,难道就是方便他为她提行李吗。
“宋东凭。”她脸涨得红,深吸一口气打断他,“我刚刚说我不在乎赚不赚钱,能不能就业。”
“是真的。”
“我是因为你才念这个专业的。”
宋东凭伸筷的动作停住了,但姑且脸上还能挂住笑:“你这样说要吓死我了,你念得好不好,我不负责的啊。”
潭宁栩饭也不吃了:“你可以不负责,但我还是要讲。”
“我拼命学习,考宁师,跟你学一样的专业,就是想你多看见我一些,我念你的课,能再去你那找你聊波伏娃和尼尔波茨曼,可以一起读书,一起看电影……”
宋东凭再笑不出来,打断她:“够了。”
足够了。
他当然能听懂。甚至是恍然大悟,将过往相处的那些他未曾在意的琐碎串联。
“不知道是不是我会错意,潭宁栩。”他严肃起来,“如果是,我先道歉。可如果不是,我比你大十几岁,等你毕业我都35,快40,而且我还是你舅舅。”
“可是宋东凭,我没把你当舅舅。”潭宁栩哭笑不得,“没有血缘的算什么舅舅?你拿这个当挡箭牌?”
宋东凭心里乱糟糟一片,靠回椅背里去寻求支撑,默了几秒,才抬头:“可我把你当外甥女,一直都是。”
潭宁栩感觉自己跟碗里的羹汤一样一点一点凉下去,一口气都出不来。
“你说得对。”半晌她突然再次开口,宋东凭看向她,觉得她跟以往很不一样,不是因为今天穿了裙子化了妆,而是眼神不像以往他认识的那个遇到难事就手足无措的会哭的女孩,这一次分外勇敢。
“你说得对,你比我大,我还很年轻,所以我等得起。”潭宁栩说,“等我上大学,你多看看我,也许有一天,你看我就不是喻呈同学的妹妹,你会看到潭宁栩。”
这跟看不看到没关系。她在这里和他谈爱不爱,喜欢不喜欢,而他根本不可能跟她去谈这个层面的问题。
他比她大出一轮,是她的长辈,她小时候他抱过她,而她喊他一声小舅舅,等开学,他又是她的老师。
她看不到的,他得去看,她想不到的,得替她去想。
她还有书要念,有同龄人的恋爱要谈,她还有大把时间,何必浪费在他身上。
宋东凭倏然站起身,椅子在身后跌倒,惊得周围人来看。
“潭宁栩。”视野里小姑娘眼睛红,要哭,但他只能狠心,“这些话我当没听过,你以后也别再讲。”
第61章 “别不理我”/
潭宁栩病了。一种名为愧疚的病毒侵占她的大脑。
她反反复复回忆那日饭局,把每个细节剖开,一帧一帧回放。那日她若不表白就好了,再退一万步,若是不坚持就好了。不坚持,宋东凭大概不会在开学的时候逃走。
他本来也没有要去异地调研的计划,暑期临时申请的行程。原因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可她没办法,她拦不住,话已经说出口,她哪怕现在说声我错了,我不该,宋东凭也知道是句假话,他总是要逃的。
她也悔,悔在那日车站,她和宋东凭打了半天哑谜,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喜欢上不了台面,无法在家人面前宣之于口,她让宋东凭蒙了羞,没让人放心走。
而她更想不到的是,她野火烧不尽的一颗心,宋东凭竟舍得用自己的死来杀。
她在死生面前落了败,她不再爱,不敢爱,她现在只想人活着回来。
倘若人能回来,她想她可以喊他小舅舅,多少声都可以。
宋东凭下葬时,她没去送,人在她脑里还鲜活着,见不到碑,就当他还在某地追鸭赶鸡,只是再不相见。
她坐在桌前看书,纸页上的字依次掉进眼睛里,却没能拼凑出意思。身后室友从床上爬下来,床架吱呀晃动了几声,脚落地,然后问她去不去吃饭。
她笑答,不去。
门关上,就剩她一人。目光又落回纸上。
“潭宁栩。”
倏地发觉有人在唤她。轻而渺,小心翼翼。类似午休时她去宋东凭办公室看书,看到困倦而后睡着,流口水,上课前再被轻笑着叫醒。
“没大没小。”
又是宋东凭的语气。他惯常这样责备她的直呼其名。
潭宁栩霍然起身,神经质似地四顾,可屋里空空荡荡,除了满书架的书籍作陪。放眼一望,多是从宋东凭那顺手牵羊,有借无还的。
昨天路过主楼610,办公室门口的名牌撤下来了,不出一个月大概要换新人进。除了这些书,宋东凭没留什么影子。这感觉让潭宁栩发狂。
之后好像就断片,等她再回过神来,看到暮色浓稠,灯未开,面前满桌散乱的稿纸,字迹潦草,状若疯癫,上面尽是她反复临摹手中这本书的扉页上,宋东凭给题的字。
“会意不求多。
€€€€赠潭宁栩。”
起初还分得清幻觉与现实,但幻觉实在太好,渐渐失去抵抗。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不清楚的时候也不尽然在写字。后来变成一些不知如何形成的奇形怪状的伤口,再后来,需要别人同她讲她才知道,她从消防通道跑到楼顶去了。
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于是由辅导员告知家长,再由医生给出诊断。
重度抑郁。双向情感障碍。
每个词都陌生。常苒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直到一次惨烈割腕后,潭淅勉代替潭宁栩,同绝望的母亲坦白。
自那以后,常苒再看不得宋西婧的眼,觉得亏欠。到深圳去,是带潭宁栩去看病,却也是逃避之举,否则怎么和喻家坐在一起佯装其乐融融地过年。
纵然她心里清楚这事怨不得谁,可愧疚就愧疚在她知情,而宋西婧仍蒙在鼓里€€€€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宋东凭去安徽,一半是为了学术,另一半则是为了断绝一个女孩不合时宜的爱。
怎么说。没法说。说不出口。
常苒一次又一次看着发作的女儿被束缚带绑定在床上,便盆被随便塞在床下,做MECT,有时候会失去做过什么的记忆,她认不出自己,只是嚎啕着,滚落泪珠,然后毫无尊严地被人掐着手臂注入安定,瞪着无神的双眼陷入无尽的空洞里去。
这一刻,她近乎麻木。她既不想求谁的谅解,也不想获谁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