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镜头 第46章

于是喻呈开始有了些期待。

但早八还是很痛苦,没有暖气,早上起来就算有空调也不顶用,脚塞进毛绒拖鞋里也还是感觉像踏冰,又上了两节带晨跑的体育课,一下就病倒了。

高烧烧到40度,又是挂水,又是在家将养,总算降了几度,可还是昏天黑地,反反复复低烧。

宋西婧在家照顾着,一边给喻呈擦额头一边忧心忡忡地讲:“我这几天右眼皮一直跳,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的你这个。”

喻呈费力掀眼皮,也不知道自己顶着这张烧得通红的脸要怎么安慰才作数,只好用力吸一吸鼻子瓮声瓮气地答:“妈,这也要迷信?哪一年不是都有人感冒。”

宋西婧站起来换水,一边用力摁眉骨。走到门口,桌上喻呈手机响,倏地一震,把桌上覆的玻璃震出嗡鸣,心跳莫名漏一拍,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

她回头,看到喻呈探手接起来。

“喂?”

“是宋东凭的家人吗?”

那声音好像很遥远,又分辨不出语气。谁谁谁的家人这种称呼,就不对劲。喻呈只能昏昏沉沉地回应:“是,他是我舅舅。”

那边默了一秒。

“宋老师,出了事。”那个人说。

宋老师,哪个宋老师。

先放空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刚刚有讲,说的是宋东凭。他去安徽前说,这次外出调研联系人填的是他,说他成年了,万一有什么事比宋西婧受得住。当时随口说的,此时竟成了真。

喻呈抬眼看宋西婧,隔着短短距离却看不真,望不切,又好像承受不了那种对残酷一无所知的眼神,只能用力将手机贴向耳廓。

“下午四点,宋老师下水救人,因河水湍急低温,导致体力不支,等救他上来,抢救无效,……已经死亡。”

“请节哀。”

耳内的气压骤然失衡,耳膜鼓噪,呼吸声粗重,整个世界像装在铁路的轨道里,轰隆作响。

手机没拿住,如烟灰轻飘飘掉到被子上。宋西婧快步走过来,拿起,再放进他手心里,两只手攥紧了,眼皮突然不跳了,只剩嘴唇抖得厉害。

“怎么了?啊?”

喻呈觉得鼻子更堵,没办法呼吸,更遑论说话。

“小舅舅……他……”

他与她对望。以哑然代替死讯。

喻呈在楼下一阵阵发冷。

他和宋西婧站在那里等喻翰景开车来接。夜越发沉,宋西婧几乎站不住,全靠他撑,宋东凭又一次猜得准,喻呈已经能够肩负起照顾家人的责任。

下楼前,他记得他给潭淅勉发去消息。

别的话都可以不讲,这句却要通告。

小舅舅没了。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后来潭淅勉来电话,他在往行李箱里塞衣服,没接到,又错过一回。好像他俩就是这样,总错一拍。

十分钟后,喻翰景的车来,停稳,后排先下来一个高高的人,待走到路灯下面孔看清楚了,竟然是潭淅勉。

喻呈往前迈一步,但不知怎的控制不好双腿,近乎是跌过来,潭淅勉快步走近扶住了,只看到围巾边沿露出近乎灰败的一张脸。

等上了车,似乎是寻得新的支撑,喻呈终于能放松些,浑身紧绷的一下泄了气,靠着潭淅勉坐着,这人穿毛衣,浑身温而软,又趋光似地靠近他些,这回终于不躲。

“潭宁栩呢?”喻呈悄声问。

潭淅勉在黑暗里默了一会。

“她不来,不敢去认,一直在哭。”他说,觉出对方的热,“你烧到多少度?”

“下午的时候是38,现在不知道,来不及量。”

潭淅勉的手是凉的,过来覆住额,浅浅贴了一下。

“感觉还是37、38。”他说着大方把肩递送,“你再睡会。”

路途颠簸,睡大概也没睡着,但神志是不清楚的,好像有听到宋西婧在哭,喻翰景在安慰,中间有车经过误开了远光灯,剌开眼皮,牵皱眉心。倘若过程里真的有睡着,那么宋东凭谁也不想扰,并未来他梦中。

等过了收费站,已经有车在那里等,见面、握手、安慰,然后领他们去镇医院,路越来越窄,前一天下过雨,空气带腥味,轮胎上全是泥。

这时候觉得路途长有路途长的好,间隔越久人的感知越钝,人把这种感觉叫做“接受”。

进到病房里,就一张床上盖着白布,隆起个人形,床单和布上都洇出一圈湿,机器立在边上,停止工作,救不活。

宋西婧一下软下去,两个人来撑,也撑不起来。

突然一个大人带小孩,扑通一声跪到宋西婧面前。抹着眼睛说方言。

有村干部上前解释,这家小孩和另一家小孩一起去野河里玩,结果离岸太远,水太深,一下上不来,喊救命的时候被宋老师听到了,脱了鞋立刻下水去救,救上来这个,再下去想救另一个,结果自己也没上来。

又暗示讲,淹死的都不大好看,要有心理准备。

喻呈屏住呼吸。白布被掀开,露出一张没血色的浸得发白的脸。嘴唇冻得发紫,合闭的双目上没戴眼镜。浑身湿漉漉的,发间掺着河沙与水草。

像宋东凭,又不太像。

喻呈牙齿跟着打颤,磕出碎响,好冷,好像把宋东凭经历的冷又冷过一遍。

他知道这是一场没顶灾难,可这一瞬间他想的却是,今年的年怕是不得团圆。

在恍惚间他听到宋西婧的嘶声痛哭。

是一命换一命。

但对他家来说。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宋东凭。

作者有话说:

宋东凭和宋西婧的名字,取自东瓶西镜。寓意平安。

第60章 “没有血缘的算什么舅舅”/

10月送走的会笑会说话的人,12月回来时变成一罐骨灰和一个残碎的眼镜。

喻呈先病愈,然后宋西婧又病一场。常苒来照顾了几日,多余的安慰的话都没法讲,一开口就知道虚假,只能相顾无言,只盼望日子过快点,等记忆消磨,鲜活的变成泛黄的,把这个人从生活里抽离出来,习惯了就没那么痛。

1月常苒南下去深圳,这一趟估计要三五月,因此过年又不在南京过。

过年前一周,潭淅勉来敲门,送了些年货,进门就喊叔叔好阿姨好,喻翰景也不好讲什么,进到书房去寻回礼。宋西婧去厨房洗水果,招待人多少吃一点。

喻呈坐在沙发上作陪,先是安静了一会。

自从一起去接小舅舅回来,潭淅勉好像平易近人些,有些话愿意答了,不愿意答的就绕着、吊着,反正不让人太过沮丧,但有时候也奇怪,喻呈觉得这样反而离他更远了,猜不透似的。

书房里传来打开柜子的声音,喻呈借着这噪声开口:“小栩呢,没一起来?”

她跟宋东凭要好,可出事后就不理人,到现在也有三四月未见。喻呈觉得奇怪。

潭淅勉答:“这不是寒假吗,跟我妈去深圳住段时间散心。”

“你呢,没一起?”

潭淅勉说:“我不去,就打算在学校念念书,然后过年。”

“你念书?”

“不信啊?”

“不信。”

潭淅勉嗤一声:“不信算了。”

喻呈看一眼里屋,又热切回过脸,试探着问:“那除夕来我家吃年饭?”

就喻翰景防他那样,他会看不出来?潭淅勉笑了:“别闹。”

于是又落回现实,回不到从前。

过了一会,喻翰景提了茶叶和果脯出来,两手满满当当,潭淅勉婉拒,喻翰景说:“小栩不是最爱吃葡萄干和西梅?你都拿回去。”

送来的还不及拿走的多,回去交不了差,潭淅勉推拉两轮。

喻呈趁这空当去厨房寻迟迟未出来的宋西婧,看人在水池前站着发怔,窗外一弦月,水还开着,哗哗作响,一低头看到满满一盆的艳红草莓,在激流里滚动。

“妈。”他轻唤一声。宋西婧回了神,眼睛红,然后迟缓地叙述:“以前东凭来,这些要一颗一颗洗的,都是他做。他耐心,洗得干净,也怕我颈椎痛。”

人没了大悲大恸时不算什么,总在这种细枝末节处想起时最冷。喻呈心里难受,把宋西婧推出去:“我来洗。”

等拿着果盘出去,潭淅勉已经站在门边候着,东西没推掉,两手都满。

“吃点?”

“不吃了。”

喻呈只好把草莓放下,将人送出门。

过程里,喻呈盯牢他,还是热切,目光不算清白,但潭淅勉不接,表了谢意大步走下楼去。

一层一层的灯跟着脚步声渐次往下亮,直到最后一盏熄灭。

潭淅勉走在路上,知道有人从楼上窗户往下看,视线如蛛丝般网他,他没回头。猜想大概率是喻呈,小概率是喻翰景,偏偏两个人都问起潭宁栩,再久也待不住。

因为满口是谎言。

那日喻呈给他消息时,他正在宁师大打牙祭,联大食堂太烂,他有时借潭宁栩的饭卡在宁师大吃,而且宁师大有一个很大的室内体育馆,可以顺便和赵逾磊他们约球。

一开始看到喻呈的信息,还觉得奇怪,这人有一阵子没发了,他不知道是人长大了懂得克制,还是已经不喜欢。点开对话框,前面全是自己已读不回。但他还是照例会看一眼,这次一点开,是关于宋东凭的噩耗。

再回拨,没人接。

心脏开始狂跳,连带口干,担心这一家出了什么事,立刻饭也吃不下,硬着头皮打电话给喻翰景。得知要立刻开车赶去安徽,潭淅勉就说要一起,又说自己人就在宁师大,再去问问潭宁栩去不去。

然后他一边往女生宿舍楼下飞奔,一边给潭宁栩打电话,不敢说具体什么事,就让她立刻下来。

晚饭时候进出的女生多,潭淅勉这样长相的站在楼下实在引人注目。两分钟后,潭宁栩睡衣外面套一件薄羽绒就下来了,也没顾得上发型,披头散发的。

“你这么快就吃完了?”潭宁栩以为人来还饭卡,着急忙慌得多少有点大病。

潭淅勉把她往人少一点的花坛边拉:“你晚上没课吧?”

“没有啊。”潭宁栩奇怪道。

“好。”潭淅勉说,不看她,心不在焉呓语似的,“一会喻叔叔来接,去一趟安徽。”

潭宁栩眉心蹙得深,把自己裹更紧:“什么意思?为什么去安徽?”

“小舅舅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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