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镜头 第56章

在阿尤恩西侧的撒哈拉沙漠边缘,有一片几个北欧人自己建的营地,每个月都会有一天支起幕布,放映影片,大家可以开房车、搭帐篷,当然也可以席地而坐,露天观影。唯一的缺点是放映时间不固定,由于电影选得过于大胆,有时甚至是当地传统的风俗和思想很难接受的,所以经常遭到摩洛哥警察的清查,放映时间全是临时通知,口耳相传。

也不知道社交达人潭淅勉是从哪里听到的,今晚就恰好放映一场。

这是喻呈第一次身处夜晚的沙漠,白天滚烫的沙砾在此时变成了像水一样,白而凉地流动着。

“今天放的是《楚门的世界》。”喻呈裹着厚厚的外套拎着啤酒,指向一块手绘的观影指示牌,有点高兴,“你看过吗?”

潭淅勉说:“我好像大概知道是什么故事,但没有完整看过。”

他们继续往前走,想找一个观影的好位置,路过几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撒哈拉威女孩,看到他们的时候,更谨慎地将头巾围住面孔。

“我以为这个时间很难见到本地的女性,他们是不是不被允许出门?”喻呈好奇地问。

“整体来说是不多,但也有家庭开明的,或者偷跑出来的。”潭淅勉解释说,“毕竟大家都不喜欢被告诫你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当她们发现世界上其他女性拥有更好的生活时,她们想了解世界的愿望是很难被禁止的。”

他们找到一块空地坐下来,投影亮着,一些沙漠上的小虫在那束光影里不知疲倦地飞舞。

“说到了解世界……”喻呈在黑夜里,漫天繁星下对他说,“高中毕业的时候你在楼下唱歌,而我在楼上看了一部叫《春光乍泄》的电影。”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是可以喜欢男人的,而我对你的感觉,只能是爱情。”

好像是一句很浪漫的表白,可是不知怎的,潭淅勉从里面听出了别的感受。

原来在喻呈那里,他和他之间没有别的可能,如果不是爱情,那么同学、朋友、狭路相逢的对头、再也不见的陌生人,喻呈不会接受任何其他的关系。

尽管每次见面,眼前的这个人都看起来温驯、听话,是他在无限度地迁就他,但实际上喻呈才是最确定要什么的那个人。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是有可能失去喻呈的。

潭淅勉点了根烟,喻呈发现他的表情突然认真了些。过了一会,他突然问:“我好像没有问过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大概知道,你说你觉得跟我在一起轻松,开心,新奇。我觉得这可能是你高中时候的想法,但是你现在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为什么还会觉得这些东西要通过我才会得到,这一点是我不明白的。”

“也不能说通过你才得到,我觉得你是这些情绪本身……”喻呈不好意思地回答,他发现自己明明看过很多书,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不太会说话,“大概是因为这些情绪在,我才去了很多地方,不然我可能就会听我爸爸的,选一个不喜欢的专业,然后考研考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就像一个人一直喝白开水,突然喝到一口可乐,才知道什么是饮料。”喻呈说,“大概你就是我第一口可乐。”

甜的,刺激的,气泡上涌的。太惊艳了。没人再惊艳得过他。

再喝第二口,第三口,也不会是第一口。

潭淅勉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这套理论真的蛮有趣,如果套用在喻呈身上,那么他对他来说大概更像是白开水,他每天都在喝碳酸饮料,突然有一天出现一瓶白开水,没什么滋味,但挺解渴,也很耐喝,新闻说科学研究表明,饮料没办法代替水。

人还是需要水。

“这个答案好像说服我了。”潭淅勉笑了一下,提起啤酒瓶和他干杯。

瓶身交错,一声脆响。

“是不是发现很没办法?”喻呈喝下一口酒,眉宇间带着自嘲,“要是因为别的什么喜欢你,你大概都可以改。但你却永远没办法改掉第一口可乐带给我的感受,因为那是我的,跟你没关系。所以我也很为难,我大概只能一直一直喜欢你。”

好像是个困局,爱人的没办法,被爱的也没办法。

潭淅勉发觉原来喻呈和他的处境本质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喻呈比他要勇敢,至少喻呈在突破这种困局,而他只想要逃避。

灯光缓慢黯淡下去,音乐声响起,周围嘈杂的人声渐渐安静。电影开始了。

楚门。

一个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桃源岛的男人。他在这里长大,有同学、同事,邻居和朋友,也有一个被安排好结婚的妻子。他每天按部就班地去上班,也会为了房贷和生活发愁,过着周而复始的普通人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他人生的变数。他对一个叫施维亚的女孩动了心,他们相约在深夜的海滩见面,拥抱亲吻,这是他第一次恋爱。可是很快,他们被人发现,施维亚的“父亲”出现并强行带走了她,她离开前紧紧握住楚门的手,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如果想再见面,一定要走出去。

女孩的话在楚门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他渐渐意识到,由于海难死去却又复生的父亲,反复出现的车辆,每天都在说着同样台词的邻居,这个世界似乎是一场由他做主演的大秀,以直播他的人生盈利取乐。无数的镜头窥视着他、操纵着他,只要他做出一个行为说出一句话,整个世界都会为他做出反应。更可悲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真的爱他,只是导演为了确保他按照写好的剧本生活下去的工具。

为了摆脱这种被摆布的生活,他决定出逃。

第一次尝试飞机,工作人员却以旺季为由告诉他出票需要一个月以后;第二次转乘巴士,司机故意弄坏汽车;第三次他决定自己开车,甚至克服了由于童年遭遇海难而产生的对海水的恐惧,开车穿越了过海大桥,可惜在最后还是被人捉回了家。

最后一次,他伪装睡在地下室,悄悄打了个洞逃到港口。在声势浩大的地毯式搜索中,他成功登上一条小船,向世界的尽头漂流而去。

潭淅勉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喻呈握紧了,他看向他,面孔紧绷着,视线聚精会神投向屏幕,被人物的命运所吸引,他猜他大概在这样的人生里看到自己。

反叛被塑造而成的自我,是新的自我诞生的开始。

刹那间,巨浪、风暴、雷雨,导演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摧残着这条万顷之上的小船,想阻止楚门的离开。可楚门被他最恐惧的海水淹没,又游回,他扒在甲板上,用绳索将自己和船桅固定在一起,迎着泼天的巨浪与盈空的闪电大声挑衅着:“你还有什么法宝,想要阻止我那就杀了我吧!”

太震撼了。

潭淅勉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一只笼鸟的振翅,他什么也掀不翻,却在用生命换取自由,奔赴爱情。

也是在那一瞬间,导演彻底明白,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楚门逃离这种生活。

云收雨歇,大难不死的楚门乘着这艘小船漂流到了桃源岛的尽头,他第一次触及到他一直以为的蓝天白云,只不过是一堵人造的蓝色墙面。

他沿着墙上的台阶拾级而上,导演用颤抖的声线最后一次警告他,也哀求他€€€€桃源岛的世界是他们能给他的最好的,而外面的世界更加糟糕。

楚门停下脚步,沉默。

观影人群里有人发出不屑的吁声。

潭淅勉想,被这句话阻止简单吗?没那么简单。它作为最后一道障碍实至名归。

它听起来最平淡,最没有杀伤力,却比闪电风暴巨浪更可怕、更令人恐惧。百折不挠地奔向爱情与自由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拥抱它以后发现,那个向往已久的东西其实与昔日牢笼别无二致,甚至更坏,更糟糕。

外面的世界,不也是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不也要为房贷与生计奔波,不依然要面对无法自主的人生与情感?

楚门。潭淅勉想,你将如何抉择。

他盯着屏幕,好像在盯着另一个自己,去看一种自己想过却没敢付诸实践的可能。

短暂犹豫后,楚门抬起头,他义无反顾地朝出口走去,站在这座城市的出口,他笑着向导演致意€€€€

“如果再遇不见你,我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这是楚门留给这个虚假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电影结束了。

四周寂静了一会,然后响起欢呼声,有戴头巾的撒哈拉威女孩唱起歌,一开始声音很小,紧接着越来越大声,歌声渐渐连成一片。

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被困的人,有那么多想要走出去的野心。人从内圈不断地向外圈走去,自由越广,而限制自由的墙也就越绵延,可就算墙外是再坏再坏的,但走出去依然是自我的选择。

潭淅勉忽然觉得自己原本建立的虚幻的安全世界也跟着楚门的出逃一起崩塌掉,他站在一个未知的出口,喻呈抱着他,亲吻他,他喝得微醺,热烈的眼泪落到他的面孔上。

他紧紧回抱喻呈,将面颊靠近这个此时此刻唯一能够依靠和引领他的人的面颊。

不论未来更好或更坏,他想,他最终要勇敢地走出他的桃源岛。

拥抱真实。

作者有话说:

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够理解到这里阿潭破开自己自成一体的世界,重塑一个接纳喻呈的真实世界这件事。但我好像目前只能写到这个程度,因为潭大概不是那种忽然就很会爱人的人,我觉得现在这个程度是自洽的、勇敢的、伟大的。希望也能够打动到你们。如果不能,是我笔力不够,自罚三杯(养乐多

第72章 “想看脱衣舞表演”

回去的路上,喻呈还是醉的,走路像踢正步,有点滑稽,不时靠到潭淅勉身上,皮肤滚烫。为什么喝点啤酒也会这样,真有人酒量差成这样吗,潭淅勉想不通,但他醉成这个样子,潭淅勉只好先送他回旅馆。

房卡刷了两回都没刷进,潭淅勉夺过来看了一眼,才发现刷的是电卡,又去摸他的裤兜。

喻呈过分配合,更不清醒,整个人几乎吊在他身上,脸红红地问:“潭淅勉!你摸我,是不是想亲我。”

潭淅勉失笑,把房门刷开,耐心地解释:“I'm not touching you,baby.”

他说英语是很好听的美式口音,说baby这个词的时候,尾音懒散轻闲,可能是累了,语气好暧昧,喻呈没听过他这样喊他,他的脸看起来更红了。

“那你想做什么?”看到潭淅勉的笑,喻呈感觉更糊涂了。

“我不想做什么,就想把你送回家,看你盖好被子睡觉。”

“噢,那你想和我睡觉……”喻呈好像只能接收到最后两个字,用指尖戳着潭淅勉的肩膀,“英文怎么说来着?”

他闭着眼睛想:“sleep with me!”

这人怎么傻里傻气的,潭淅勉有点嫌弃自己刚刚看电影时心软的想法了,这边刚起苗头,就好像被喻呈发现了似的,猛地一扭头,脑袋后面扎的小揪差点捅到潭淅勉的嘴巴里去,把他那点儿嫌弃全斩断了,只剩下好笑与无奈。

“我们不睡觉。”

“睡觉!”

“不睡觉……”

两个人没什么营养地拌嘴,然后搂搂抱抱跌进门里。电卡插上,空调自动启动,潭淅勉顺手调低两度。

一进屋,喻呈不知怎的又想招待人,张罗着要倒水,潭淅勉被他逗得想笑,无奈将人按在桌边,自己走去玄关处烧水,就这么一会没盯住,喻呈站起来又跑到衣帽间抱了个黑色塑料袋出来。

看起来有点沉,滚圆。

“猜猜这是什么?”可能是为了营造一种神秘感,喻呈微微瞪大了眼睛。

黑色塑料袋跟农贸市场那边用的是一样的,大概率是瓜果。潭淅勉早就猜出来了,但是又想配合他玩,半笑不笑地说:“不知道。”

喻呈把塑料袋扒开,露出绿油油的颜色,喜悦地说:“是西瓜,想不到吧,我竟然在阿尤恩买到了西瓜。”

“我本来想明天切好了带给你的,但是既然你来了,我们现在就吃。”他立刻跑到餐桌上找刀,莽莽撞撞的,潭淅勉没办法,帮他把西瓜过水,再切开。

破开的时候有瓜皮崩裂的脆响,可紧接着喻呈发出一声挺遗憾的叹息。瓜不熟,泛白。

喻呈挖下一勺,浅尝一口,咂舌。

“不太甜,但水分还行。”他递一勺到人嘴边,眼睛亮亮地满怀期待,“你要不要尝一下?”

潭淅勉想,甜的他也吃得少,何况不甜的。

他摸了摸他的脸:“在这里吃西瓜,大概率不好吃,还很贵,回国吃不好吗,想吃多少有多少。”

潭淅勉这话一出口,气氛就变安静。原本两个人都默契不提,还可以自欺欺人,此时骤然摆上台面,让人禁不住想起几天后就要分别的事。

过了好一会,潭淅勉突然问:“喻呈,如果下周结束,我们还是没有在一起,你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是有点奇怪的,好像提供了一种可能,但又不明确。喻呈觉得头很晕好像没办法想得太明白,他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用勺€€着西瓜,尽管做过很久的心理准备,也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很难把这些话说出口。

“潭淅勉,你欺负人……”

“我怎么欺负你了?”

“偏偏要在我特别晕的时候,问我这么难回答的问题。”喻呈看起来有点委屈,“我没喝酒的时候,都不是很擅长说话。”

潭淅勉笑起来:“随便说好了。”

喻呈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如果下周我们还是没有在一起,你飞去美国,我大概会回南京,继续两点一线上班,拍客片,把更多人拍好看……会回忆很多遍文昌和阿尤恩,也大概很难再恋爱,可能再也不喝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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