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4章

秦翌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露齿道:“这还差不多。”

温€€下了马,靠在廊柱上:“打听出什么了?”

秦翌一清嗓子:“可不得了呢,你说谁敢在赵二的别苑里杀人啊!这个人说来你也认识,与我家还算有那么一点渊源。当年先帝爷殿试时冲撞了外戚的那一个,商闻柳,我爹保他的奏章写了三天,那会念得我头都大了!”

秦翌展开扇子,遮了半张脸凑近说:“谁杀了人都好,可偏偏是这个和赵家有嫌隙的商闻柳,你说怪不怪?”

温€€听及此名,陷入沉思。

他曾看过此人的档案,是个家世清白的普通士人,没有什么荫庇,理应不会被党争波及。这件案子真论起来,要么是这商闻柳包藏祸心,要么就是他自己撞了霉头。

赵氏一族历经百年,先帝时出了两位和亲公主,本家的老太太又送了亲女儿进宫,到了如今已是如日中天,即便是旁支兄弟都能捞个官做。本朝更有太后在宫内操持,不论是谁都要礼让三分。不管商闻柳下狱是哪种缘由,于情于理,温€€都没有去干预的必要。

若是真有胆量去触这个霉头,即便扳倒一个赵二,他身后还有吏部尚书,还有深宫里的掌权人。赵文良这棋虽臭,但轻易绝不能动。

身在朝野,哪里不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秦翌这个二百五。

平时不靠谱笑笑就过去了,这种事也敢招惹。

秦翌还在喋喋不休:“秀棠,这可是敲赵二一棍的好机会,你不也讨厌他吗?”

温€€一弹刀鞘,冷然道:“我怕这棍子还没敲,你我就先落个党同伐异的罪名。”

“你怎么......”秦翌还想追着他说什么,猛地一瞥见这人寒凉如霜的面孔,一时间浑身一激灵,这才想起眼前的好友还有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令人避如蛇蝎的身份。

温€€五官生得凌厉端正,人又高大,年少时在朔河边陲的军营待过,和朔西部不知打过多少浴血的仗,他立在那静静盯着秦翌,眼神有一股子暴虐的野xin。与皇城里养尊处优的贵族兵不同,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模样。

秦翌浑身一抖,立在当场,强自镇定道:“不去就不去了,你想干嘛!”

温€€定定看了他半晌,那点规劝在肚里流转,转过身道:“无事。”

天光四合,校场上空偶尔飞过几只夜雀,扑打翅膀的声音渐渐潜入无边的暮色中。

秦翌大概也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心虚地看着他,乖乖闭了嘴。

温€€没了吃酒的兴致,翻身上马,叫来远处的随从吩咐道:“武佥事,劳烦送秦少卿回去。”

送走了蔫头巴脑的秦翌,温€€打马走出校场,昏然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孑孑细长,他漫不经心地驭着缰绳,浑身肌ro放松下来,凝重地回味秦翌带给他的消息。

既是赵家的事,义父那里怎会毫无动静。

他觉得奇怪。

校场到卫所有半刻钟的路程,温€€过来时身穿松快的野服,这时候要赶去换了飞鱼服再走。

本朝官服讲究€€威盛容,其形制厚重刻板到了严苛的地步,文官都常常无法忍受,私底下将官服改了又改,遑论他们这些武官。到了先皇昭明帝时才放宽条框,准许一些年迈的官员着野服上朝。

这也算是先帝万中难得的一条明令。

虽然朝廷只放宽了对年迈老臣的要求,但还是有壮年官员私底下在官署偷偷脱下官服。温€€律己严明,驭下也是如此,除了校场之中,大小官员必须身穿与身份相应的衣帽鞋履。锦衣卫为皇家行巡查缉捕之职,还有御前扈从之责,不仅是皇家豢养的忠诚恶犬,也是一座凶神恶煞的堂皇门面。

何况都察院那些动不动就要“纠察”、“弹劾”的官吏时时盯着,就更谨终慎始。

他正慢慢琢磨着,一个黑面的精壮汉子疾步行来,手中握着一只鸽子。

此人名叫唐录,是一个百户。

他垂头拱手:“指挥使。”

温€€拉了缰绳停在门前:“义父那儿有消息了?”

“是,这是郑阁老传信。”唐录双手递上信筒,温€€从中抽出一张小纸,轻轻一抖。

半晌,温€€脸色微变:“什么时候传来的。”

“刚过不久。”

那纸上黑墨犹有淡香,正是他的义父郑阁老的手笔,首行写了一个赵字。

温€€撕碎信纸,随手喂进马嘴,那高大畜生一抖鬃毛,张ko吞了,嚼得颇为起劲。

“你回去吧,这里有当值的兄弟在。”

“是。”

夜阑珊,人语静。

冬日天黑早,路上寒风袭肘,下过雨的潮润街道泛出一阵凄凄迷迷的冷意。

东门大街没什么香楼酒肆,清净深远,远远只看见高低林立的寺院塔顶苍苍交叠,隐没在幽黯的寥落夜色中。

阁老府只在这中间露出乍现即没的一点棱角,温€€耳边尽是寺院里不绝的诵经和木鱼声,暮鼓一敲,周遭便陆续传来响彻不绝的宏奇钟鸣。

阁老府门ko宾客散尽,没让人守着,温€€敲门,里头懒散传来个声音:

“阁老不见客了,客回吧。”

“是我,秀棠。”

那里头静默一瞬,换了个苍老人声:“小少爷请进,老爷等你许久了。”

门拉开一条缝,生怕有人知晓这门能打开似的,温€€微微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这宅院是先皇赏赐,郑家一大家子住着,按老太爷的意思装饰用度一切从简,后来郑家从军的儿郎全都战死,郑士谋还是继续住着,只重新修缮了破败的屋瓦院墙,别的一概没动。

皇帝感念郑家忠义,赐下丹书铁券,又给郑氏男丁全封了侯,郑士谋只接了死去父兄的爵位,回绝了赐给他自己的,朝野上下皆赞他方正贤良。

“小少爷这边请。”

这一路曲径通幽,不知绕去了哪里,温€€自小被郑士谋收作义子,却有大半时间待在了武馆军营,对阁老府略有生疏。

温€€停在廊下,看了眼外面种的花圃。

冬日百花凋敝,满园枯黄,园丁巧工将塘里枯荷掘出,拼在怪石上,做了一座枯莲台。枯莲与花圃相映,有些老叶新生之感。

引路的老仆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善意地笑:“老爷近日喜欢这些摆弄盆景,特意从江南清了大师过来。”

温€€颔首,示意他继续带路。

二人便一路无话。

第5章 阁老

入夜后,寒气尤甚。

郑士谋体虚畏寒,早早叫人点了红罗炭取暖,温€€推门进去时,就看见这个白面垂须的老人坐卧矮榻上,闭目休憩的模样。

多年习惯使然,温€€脚步极轻,只听得见轻微的鼾声。

他没出声,静立在门前,等郑士谋转醒。

约莫过了一刻,榻上传来一声轻咳,温€€端了茶水,送去郑士谋身前。

“义父。”

郑士谋没喝茶,推开茶盏,就势坐起来,屋里烛火暗淡,温€€看不清他的表情。

“知道今日你要来,叫人备下了你爱吃的杏仁酥。”郑士谋指着桌子,又是一声咳。

桌上摆着瓜果,冬天的新鲜果蔬价格不菲,难得这里的还是鲜嫩可ko的样子。

温€€吃了一块杏仁酥,勉强咽下。

他喜食辛辣,向来不爱这些甜腻的东西,不知为何义父总笃定他爱吃,回回到府上,总要摆一盘。

他吃完了,有些踟蹰地看着郑士谋:“义父,此前传书一事......”

郑士谋点头:“你尽管照办。”

温€€摩挲着手指,眉头微凝,迟疑问道:“赵氏是个难啃的骨头,前朝后宫都有照应,义父为何忽然急办?”

郑士谋不语,伸手捻了一下温€€肩头的碎发,目光越过他肩头,不知落在何处。

温€€最怕义父这般模样,不说话,不做表态,便没法顺着往深了想,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

他微躬上身,屏息立着。屋内中央放了只拳头大小的铜炉,里头点着熏香,ru白烟绦从镂空的铜盖丝丝溢出,散了满室。墙上孤零零挂了幅画,粗糙装裱,笔法杂乱,落章处也是空的,画的似乎是京郊cun景。

郑士谋像是休息够了,撑着身体站起来,踩在柔软的羊毛毡子上,由温€€扶着走到桌前坐下。

“€€儿,替我掌烛。”

温€€点了根蜡烛,拿灯罩罩好,屋内亮堂起来。

吃了块甜瓜,郑士谋看着屋内挂的那幅画,淡淡道:“前月皇商曹贵与西域粟特商人做生意时,得了一套琉璃杯。”

温€€双目视地,静静地听。

“这样的东西,他不送去内务府,不送去户部,却在半月后出现在赵尚书的府库中。可惜家仆ko风不严,传到了皇上那儿。赵氏当年拥陛下即位,陛下当时还是藩王,迫着时势认下舅舅,从此大权旁落。陛下倒是励精图治,可是两年过去了,是什么光景?”

“司礼监虽已逐渐架空,东厂一废,‘厂卫’中还剩下你这一个‘卫’,可赵氏还在,有什么用?皇上苦赵氏久矣,只是上面还有孝道压着,有满朝文武盯着,赵氏又没出什么大纰漏,就常年累月成了一块疤。”郑士谋疲倦地闭上眼,缓缓吐出一ko气,“这疤好端端放在那,出不了什么岔子,万一经毒虫叮咬,可就说不准了。皇上毕竟年轻,悬而不决,不如趁早刮骨疗毒。”

话听到这份上,温€€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赵氏有兵有财,权柄在握,皇帝不得不忌惮,这根弦绷得死紧,君臣离心是早晚的事。皇帝早防着他这个没有血缘的舅舅,这层窗户纸是皇帝对赵氏的底线,也是悬在他们之间最后一根稻草。

赵文良一条命算不得什么,郑士谋也并非要他偿命,而是要让皇上与赵氏彻底离心。

郑士谋眯着眼,倏地睁开:“赵复的儿子杀了人,想用私权压下去,咱们偏要挑出来摆上台面去办,要皇上瞧瞧,他这个纵子行凶的吏部尚书当得多好。”

他又捏了片瓜吃了,有些惫态。

郑士谋未过花甲,身体眼看着垮下去,满头冒了白发,脸颊松弛,看着比同龄的男子苍老十分。

大约是他一生筹谋,心力交瘁之由。

温€€轻轻给他捏肩,听他继续说:“这事一旦捅到皇上那儿,事关我朝学子,皇上必然要追究,赵复大儿子虽然顶用,毕竟是cang/j所生,只有这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出,想要保住赵二,他只能去求太后。”

郑士谋缓缓舒气:“凡事都是太后出面,那还要皇上做什么?便是他舍断父子之情,那赵家数座私宅也要被捅出来,他一个吏部尚书,若不贪墨,哪来这么多钱。皇上心思细腻,必然会有所忌惮,只要失了圣心,这一回不成,下一回也会轻松百倍。”

温€€道:“可是赵氏手中还握有浙地的水兵,万一打草惊蛇……”

郑士谋冷笑了一下,闭上眼由温€€捏肩:“赵氏虽然有兵有粮,可远在天边,京师三大营的调度大权还是在皇上手里,皇上要清算,他岂敢不臣。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这是敲山震虎,我要告诉他,最近小心着点。”郑士谋与赵复不合已久,夹枪带棒的暗仗不知打了多少场,他想起前尘往事,眼里掠过一丝不快。

郑士谋淡淡道:“这案子交由锦衣卫去办,便不涉及朋党,你若做得圆滑,圣上不会起疑。”

温€€低声说了声是。

他身上泛起些冷意,郑士谋两朝阁臣,思虑何其周全,兴许在收养温€€那时,就谋算到了这一天。

温€€眼神黯了黯,他十一岁被郑士谋送进军营,跟着当时的边邑王就藩朔西,接着编入朔西部队,生生死死里走过无数回,最终是命硬挺了过来。他日夜翘首回望的京城,真的有他眷恋的“父子温情”吗?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郑士谋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两年风里雨里,也辛苦你了,想一想都这么久啦。€€儿今年有多少岁了,让我算算......”

他还真像个孩子那样板着指头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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