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心里一酸,哑声说:“义父,儿子过完年就二十七了。”
“嚯,这么久了,在朔西待了有十年了。”郑士谋合上眼,他身体不怎么好了,呼吸很短促,喉咙里冒出han糊不清的声音,“想不到二十七年了,此去经年啊,那从前的事情我分明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可怎么忽然一晃眼,又全都忘记了。”
他哽了哽,像个市井老人那样发出一声长叹,抓着温€€的手,捏得很紧:“你从前刚来的时候小小一个,手掌还没我一半大,如今都成了大小伙子,有时候下了常朝爹就看着你,真是威风。二十七年,光阴弹指,可久啊,又像是星火一瞬。”
那声音哪里像一朝首辅呢,温€€不免动容,握住郑士谋微冷的手掌,低声喊了句:“义父。”
“我老了,这也不难怪,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郑士谋喃喃地念,手仍然紧握,等温€€轻声唤他时,才发现这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入睡了。
温€€愣愣地抽出手来,脸上有些凉意。
他伸手去拭,藏起了袖上那片湿迹。
此时赵尚书的府邸中,人影绰绰,来往的下人都不敢去花厅里触霉头。
花厅里摆着一桌酒菜,却并无人去吃,桌旁跪着一个青年,正是赵尚书的二子赵文良。
赵尚书紧紧皱着眉,站在他面前。
父亲的威严在上,赵文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讲。
过了半晌,赵尚书也忍不下脾气了,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蠢材!”
“爹,哪儿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赵文良小声道,他早和官衙的人打过招呼,把人揍一顿,早日签字画押,案子判完了,这事儿再一盖,没人知道前后原委,也没人会去探听前后原委。他这么想着,倒是十分轻松。
赵复心火直窜:“你还知道你是我儿子!看看你闹的,把个清清白白的人关进牢里拷打逼供,他是谁不好,偏偏又是商闻柳,再不济也是过了殿试有功名的人!你胆子肥了,动天子门生,你把天子置于何处?是愁着咱们家没把柄是吧?”
赵文良横行霸市,几时想过自家的处境,呆愣地由着他爹喷了一脸唾沫。
赵复已是怒极:“你以为你那别苑没人盯着,内阁那个老东西早知道了,他若是上奏皇上,给你扣个谋逆的帽子,那锦衣卫来抓的就是你!”
赵文良一听“谋逆”二字,接着又是什么锦衣卫,登时哭丧着脸道:“爹,儿子知错了!但求爹保我不要进那见鬼的诏狱!”
锦衣卫的诏狱臭名昭著,刑具花样百出,谁都知道若是进去了,脱层皮都算轻的。
赵文良骇得涕泪齐下,扯着赵尚书袍角不撒手。
“蠢材!哪怕能有你大哥半分听话,你爹满头白发都能少些!”赵复本是有意拿锦衣卫来压他,见他这般懦弱模样,心中怒火更甚,复骂一句,“现在已经不是锦衣卫来找麻烦,而是皇上!”
他一指头顶,赵文良闻言,瑟缩一下。
“你现在看赵氏有皇家庇佑,其实早就被推到风ko浪尖,便是这种危机时候,你还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赵复忍无可忍,一脚踹在儿子的脸上,将他踢了个仰倒。
“平常出去鬼混就算了,那些宅子美女哪一个我不是睁只眼闭只眼替你瞒过去了,这次你长出息了,闹出条人命来!眼下那郑士谋已经知道了,他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赵文良再怎么混账,给他爹这一说,也心慌意乱。
他焦急地爬起来,问道:“爹,那咱们怎么办?咱们、咱们去找姑妈?”
赵复紧盯着这个嫡出的儿子,脸上阴云密布。
半晌,他平复情绪:“太后要递信,皇上也不能起疑。”
他狠狠地捏着拇指上的扳指,决然道:“明日你好好在家待着,早朝之后,同我去臬司衙门请罪。”
赵文良惊慌地扬起脸,却见父亲已经拂袖而去了。
第6章 筹谋
温€€回去时,天又飘了小雨,砭骨的夜风摇得树影乱扫,夜鸦栖在鬼影似的枯枝上,眼睛动也不动,木木地盯着这唯一的行人。
湿冷的风狂乱地卷着雨点,把他头发浸得一绺绺搭在肩上。温€€并不在意这点不适,他抬眼看着凄迷的冷夜,一幢漆黑的巨影矗立在雨中。
卫所到了。
屋里还没有人,炭盆已经点上,空气给烧得暖融融,温€€掀了厚重门帘进屋,带着一身水气,脱下沾满水珠的外氅扔上架子。
他一掀袍子,肃容端坐在主位上。
炭火把仅剩的一点寒气烤尽后,他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属下来迟,请指挥使责罚。”唐录垂头拱手,脸上看不出甚么情绪。
温€€手上把玩着随身匕首,闻言将刀鞘合上:“说什么罚不罚的,小唐,你和那些老人混久了,学这些东西倒是很快。”
唐录是五年前被温€€提拔上来的,起先只是一个巡城的军余,有年先帝秋猎护驾有功,杀了几个刺客,身手刚勇无匹,温€€继任指挥使一职,听说之后,给他正式的军衔,不久擢升做了小旗。
他和别的锦衣卫不一样,是没有世袭的布衣人家里选出来的,少了许多弯绕和避讳。锦衣卫无非分作两派,一是世袭二是黔首,两看相厌,谁也瞧不上谁,暗地里龃龉不少有。寻常时没闹出大乱子,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略过。
温€€靠军功当上指挥使,明面上是没有靠山的,他需要扶植发展势力,看中这一点,唐录开始在锦衣卫中有了实权,有一些需要奔走搜证的事,温€€也交给他去做。
唐录呼吸放缓,没有出声。
自打认识此人起,便知他是个闷葫芦,温€€顿了顿,切入正题说:“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他说得不容质疑,唐录凛了心神,站得板直去听。
温€€语调微凉,和着噼啪作响的炭火响起:“去诏狱提个死囚。”
他把一张户籍放在唐录面前,那张纸印着官府大印,唐录看了眼,上面没有写明姓氏名字。
温€€森然道:“今夜明西街上有咱们的人巡街,把他放在那里,别惊动旁人。其他的,你知道该怎么去办。”
唐录心下洞明,这是要替什么人顶罪了。
他默然躬身,无声退了出去。
长明府监牢往深了走,还有一座隐蔽的小囚室,森冷阴寒,四壁厚且遍生小孔,寻常声音根本传不出去。此处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监牢,专是作囚禁和私刑之用,其中阴私擢发难数。
“你用随身的刀具捅死了那婢女,慌乱之间不慎撞昏过去,等到寻你的下人发现时,婢女已气绝身亡。”
囚室里点着两只熊熊燃烧的巨烛,审讯的狱官脚踩炭盆,偎着点热气,不耐烦地点了点今日堂审的证词。
“发现你的李二是目击证人,你下榻的旅店老板儿子古康成也指认你平时好女色,多次调戏妇女€€€€这混混还因此减了刑。那婢女是个孤女,死了又没家人找麻烦,你若是早日画押,说不准也不用偿命。”
“本也不想逼你太紧,外头那位是催得急了。你在这暗无天日的,出去也没有门路,早点认了,少受些罪,留一条命去外头找个讼师翻案,这事不就结了。”狱官说得头头是道,但哪个讼师会去€€这一滩浑水。
这是他骗供的手段,把人鞭笞一顿,打得神志不清了再说些诱骗的好话,没几个人不招的。
夜里寒风穿过铁窗,嗖嗖一阵猛吹,烛影翻动,商闻柳经风一吹,睁开被冷汗粘住的眼。
好冷。
他不着边际地想,何时得以解脱?
不知多少年前,他也同样有这样痛苦而深刻的回忆。
似乎也是一个人不断抽打他,嘴里骂脏,打得家里一片狼藉。母亲护着他,被鞭子抽得浑身找不出一块好ro。
苍天有眼,那个男人终于死了,母亲抱着他,han笑埋了那男人,嫁进另一个人家门。
那个面目温和的父亲授他诗书礼仪,教他为人处世,苟志于仁。
现在、现在€€€€
额头凝结的血壳子簌簌掉了几片,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了,商闻柳从回忆中抽身,勉强掀起眼皮看了眼窗外。
天黑黢黢的,好像永远不会亮起来。
狱官揣着袖筒,对身旁的狱吏使了个眼色。
两个身形壮硕的狱吏一前一后上去,左右开弓,拿沾盐水的鞭子狠狠向商闻柳身上招呼。
商闻柳死死咬着牙,ko腔里血腥味漫开,渐渐地失去知觉,眼前混沌不明,冰火相替,一会被抛至高空,一会又被搡进地底。
“停手。”狱官摆手,两个鞭笞的狱吏停下来。
“你招是不招?早日招供早日脱困,说不定就法外开恩,只判你个充军流放。如今这时候,低头做狗舒服过抬头做人,什么不比活着强啊?”狱官循循善诱。
上头施压,狱官不得不赶紧逼供交差。
商闻柳喘ko气,低低笑了一阵,这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腹中饥肠辘辘,嗓子哑得听不出人音,破风箱似的张着。狱官听他像在说什么,走近了去听。
蓬乱湿腻的额发下幽幽传来那士子的嘶哑声音:“欲加之罪……我一生宁受折辱……决不、决不任清白蒙冤。”
茅坑里的石头!
狱官啐了一声,他也审得累了,哈欠连天:“打打打,打到说为止。害得兄弟几个这个时辰都得撑眼皮子审讯,使劲儿打,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嘴。”
狱官一挥手,那两个掌笞刑的狱吏心领神会,下手已经是往死里打的势头。
他若撑不住交代了,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死了,花心思做得隐秘些,上头再抹一抹,也就揭过去了。
狱官伸个懒腰,准备回去休息。
大门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小狱吏,哆哆嗦嗦喊:“头儿!”
狱官抬脚要出门,与他撞个满怀,脸色不虞:“急什么,急去投胎啊!”
小狱吏一脸菜色,指着牢门外黑咕隆咚的夜:“锦锦锦锦衣卫……”
狱官勃然变色,当即站直了身子,转身吩咐将那囚室锁牢了,接着把散乱的围领系牢,换了个笑脸迎出去。
还没走几步,门外的锦衣卫缓步进来,一列劲装佩刀的兵哗啦啦站进来,领头的一亮令牌:“锦衣卫办差,提个人。”狱官垂下头,小心翼翼道:“敢问尊驾,提谁?”
那锦衣卫露出白森森的牙,冲他笑了笑:“商闻柳。”
......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文良就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
他心里念着早上要去臬司衙门负荆请罪,居然也睡得安生,这一下被惊醒,没什么好脸色,对着外头骂道:“狗奴才,吵煞人了!”
外头安静一阵,隐约听得几人窃窃私语,过了会儿,门被推开了。
一阵寒气裹着北风呼呼吹进来,屋里的暖炉烧了整晚也不顶用了,方才还温暖如cun的卧房这会儿冷得像个冰窟。
赵文良火上心头,裹着被子坐起来,指着那推门人骂娘。
“什么下贱东西!大早上来搅爷的清梦!”
那开门的婢子被人从后面拨至一旁,呜咽一声跪在地上,一个佩刀的男人板着脸,躬身行礼。
“二少爷,搅扰了。”
赵文良精神一凛,揉了眼看来人,穿着飞鱼服,纱帽鸾带,腰间挂一把绣cun刀,刀旁是一块素云银牌符,是个锦衣卫百户。
赵文良的心提到嗓子眼,气也不敢喘,脸色一搭红一搭青。
他粗声壮胆:“敢问贵驾是?”
那人身后涌进十来个挎刀的锦衣卫,赵文良只听见他嗤了一声,生硬地说:“卑职唐录,东司房锦字一百六十八号,敬请赵少爷与我们走一趟吧。”
温€€走出夹墙,穿过一道月洞门,停在光秃秃的花圃中间。
他一夜没睡,眼睛发红,身形仍是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