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12章

地板又冷又硬,手脚冻得发紫,喉头干涩,头疼欲裂。

十有八九冻出了风寒。

喉间溢出痛苦的呻吟,商闻柳扶着桌腿缓缓爬起来,不仅头疼,胃里也疼,四肢软绵绵找不到落点,他喘着粗气伏在桌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昨夜喝得神思昏沉,记忆混沌不堪,只记得最后门ko一抹惨白身影,后来便蹊跷地晕过去。

只是那厉鬼,似乎有一双宽大的脚掌?

眼下已过了点卯时辰,商闻柳顾不得细想,匆匆净脸,穿好官服,外面罩件大棉衣,奔着大理寺去了。

一夜之间京城家家户户都贴了cun联,街上还有鞭炮碎屑,白的红的喜气洋洋,商闻柳头昏脑涨,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里,过了民居拐进官衢,积雪才被人扫开,露出开阔的路面。

大理寺前还是冷清,门ko有人洒了把米,停着十来只鸟,真正是门可罗雀,商闻柳提着袍子进去,转头望见多日不见的寺卿在吃米糕,渣子掉了一身。

“小商,点卯赶不上啦。”傅鸿清和蔼地笑笑。

商闻柳被抓个正着,赧然愣着。

“一夜没睡?脸色可不太好。”傅鸿清挽了他胳膊,将他往里引,“钟主簿老家来人,带了蜀地古董羹过来,他们正在里面吃呢。这个锅子跟京城的涮锅可不一样了,辣子花椒八角酱料煮一锅,麻麻辣辣,吃得人嘴肿。”

他兴致非常,絮絮叨叨介绍一大堆,到了涮锅那屋,还未进门就一股子麻辣香。

屋里拼凑出一张大桌,上面支ko锅,中间一块铜片隔断,红白两分,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官员们举着尺长的筷子,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往里头下ro。陆斗拍着圆肚皮指挥人添水,回头看到商闻柳跟着寺卿过来,连忙招手:“兰台快来。”

商闻柳见他嘴cun一圈红油,刚想说什么,没想到一阵鸡皮疙瘩激立,身体先做出反应,袖子紧紧捂嘴,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

这一喷嚏惊天动地,把他人给打懵了,脑袋里跟着煮粥似的翻腾,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方,两脚一软,向后直挺挺倒下。

傅鸿清扔了米糕,眼疾手快搀住他。

“怎么回事,”陆斗大惊失色,咋咋呼呼跑来,“快快,来个人扶着!”寺卿风寒刚好,十分有见地的伸手摸了他额头,说:“坏了,起烧了。”

老何转头招呼说:“把小灶支起来,熬碗姜汤!”

正在涮锅的放下筷子,有条不紊地点火剁姜。热巾子搭在额头,人中一顿掐,总算把人给叫醒了。

怕馋着商闻柳,钟主簿早收了锅子,端着吹温姜汤递到他嘴边:“兰台*身住起,下雨下雪你个人还是要注意嘛。”

被几个人团团围着,商闻柳有些受宠若惊,张嘴吞了姜汤:“昨夜受凉,劳烦各位了。”

钟主簿半操着乡音急切说:“屋里没得人招呼哇?你也半大不小,咋个还不娶媳妇儿噻!”

老何道:“老钟,你又要做媒。”

陆斗把他挤到一边,抢了汤碗:“上回给人说媒,结果俩人从饭馆打到咱们门ko,差点把屋顶都掀翻喽!”

钟主簿被戳中痛脚,脸色微红,辩解说:“那是意外嘛。”

他说完咳嗽一声,背手在不远处乱逛。

陆斗说:“老钟最喜欢做媒,兰台别顺着他,仔细给你找个母老虎!不过你这确实得雇个人来照顾起居,这次是在咱们这,万一下回......呸呸!”他轻轻扇了嘴巴,言简意赅:“得买个下人。”

商闻柳点头,表示心领。

这烧来得凶,今日值是没法上了,傅鸿清批了三天假,叫商闻柳在家好生休养。

陆斗给商闻柳好说歹说,从家里叫了两个下人去守着他,下值之后又叫了寺卿和老何,抱着大包药材去看望。一进门,浓烈药味扑面而来,两个下人恭敬叫声少爷,又退回各自位置煎药。

商闻柳裹着布衾抱本书读,精神倒是比早上好些,只是cun色有些发白,看着就是病中的模样。

这间院子拢共二进,没什么别的空屋,整间卧房里摆个大斗,里面全是旧书,傅鸿清w问几句便被吸引,杵在旁边翻书看。老何搬个板凳剥核桃,说是怕烧傻了,陆斗一听也觉得有理,跟着一块儿剥。

到了晚上,老何顾着妻女先走了,傅鸿清还要筹划开cun的籍田典,也跟着离开。

只剩两个尚未成家的相对无言。

陆斗吃颗核桃,叹一声:“看见了吗,这就是娶了媳妇的,三句不离婆娘。”

商闻柳说:“老何妻子贤惠,一家其乐融融,是好事啊。犹敬今年二十五了,也到了要考虑姻亲的时候了。”

陆斗摆手,挤眉弄眼:“我大哥还没成,我还能再拖几年,倒是你,也有二十三了罢?寻常男子这时候孩子都一箩筐了,你还是个孤家寡人哩。可有中意的姑娘,哥哥为你参谋参谋?”

商闻柳倒是没怎么考虑过终身大事,此刻也无旁人,他沉思一阵,发觉并无什么佳人影子,只按着幼时心中向往的说。

“会点功夫的吧,识得字更好了。”

陆斗:“你这一说,大半个京城的姑娘都指不上了,再说你这胳膊腿,吵起架来斗得过人家吗?”

商闻柳托腮,又是一阵沉思后,摇头说:“我幼时仰慕那些飞天走地的侠义之人,便觉得自己也能使一身功夫就好了,若是成家,倒真只有这一条要求。”

陆斗噎了半晌,凝重道:“兰台,其实你不成家也挺好的。”

闲谈归闲谈,晚间陆斗还是放心不下,刚巧商闻柳这里有一张竹塌,下人归家后,他搬来竹榻,铺好褥子跟着卧下。

街面上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灭了。

陆斗的褥子短些,脚一伸出去就僵,他缩着双脚,睡也睡不着,就睁着眼睛数羊。

大梁一年赛一年冷,今年又冻死不少人,也不知有多少冤魂过不去这个年了。陆家大哥常年在西北驻军,快过年了家里还没收到信,也不知今年能不能团圆。

各方都在忙,就连傅鸿清都要忙籍田,好像也只有他整天游手好闲。

这么想着,渐渐迷迷糊糊一阵睡意上涌,眼皮千钧重,昏沉沉陷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好,梦里头正在过年,陆家一家子其乐融融,忽然大门前闯来一个舞枪少女,哗啦一枪给一个阻拦的家仆刺得肠穿肚烂,一副热腾腾的肠子呼啦一声飞到他手上。

陆斗大叫着醒来,飚着泪花举起双手。

滑腻腻,湿淋淋,一股腥臭味。

他手上真挂了一副肠子。

接着又从顶上滚下个圆鼓隆冬的玩意儿,陆斗惊魂未定,摸着那东西凹凸不平,像张刚剥下来的皮子。

他还未反应,耳边吹来一阵凉飕飕的阴风,一声凄惨的笑响起。

陆斗直挺挺站起来,机械地回头,一张血红大脸笑嘻嘻望着他。

没有鼻子,眼也是两个血窟窿,嗬嗬吹着阴气。

第15章 人面

蜡烛是亮的,烛火细瘦不堪,一抽一抽跳动。

两只血窟窿森然望着陆斗。

腥臭的气味铺天盖地,他喉头干涩,艰难吞咽了一下。

“贵、贵安啊......”

那个人面又怪笑一下,嘴角狰狞地向上提,活生生裂至眼下,一股鲜血流出来。

陆斗这时才注意到面前这个人面罩在一张巨大的黑帘下,帘幕上描了暗红的纹路,怎么看怎么邪xin。他咔吧咔吧转过脑袋,商闻柳陷在睡梦里,安静得出奇。

脖子后面冷风一下一下地扫,那人面惨兮兮地又哭又笑,陆斗心快跳出体外。

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

血人面还要整幺蛾子,陆斗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大喝一声甩掉满手肠子,飞起一脚把这浑身鲜血的玩意踹得仰倒,疯了似的奔去cuang边,一胳膊抡起商闻柳破门而出。

商闻柳被狂乱的震动摇醒,剧烈咳嗽问出什么事了。

陆斗顾不上什么风度,边喘气边尖叫:“你妈的,你家有鬼啊!”

临近年关,京城的宵禁已经取消,不过这时候街上当然是不会有行人的。夜里还在下小雪,冰凉凉的雪花落在头顶上脖颈中,冷得出奇。陆斗一通狂奔,还要夹带一个大活人,双腿已经不像长在身上了,他两脚飞腾慌不择路,像个落水小狗一样刨雪,毫无目的乱跑,一头撞在个马屁股上,两人霎时就撞飞出去。

这一下可好,马儿受惊,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险些把马上的人给掀下来。马主人显然不会料到三更天还有人在街上胡跑,他身手如电,死死勒住缰绳夹紧马肚,这才堪堪稳住身体。安抚了马儿,他面色不善地下马,望着翻滚在地的两个不速之客。

这两人落在雪堆中,爬起来时,已经滚成了雪人。

沾上身的雪片簌簌直掉,陆斗扯着商闻柳,后者只穿了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

马主人扫一眼露出面容的两人,眉头微蹙,微哑的声音响起:“是你。”

商闻柳对这声音十分深刻,他从懵懂的睡意里惊醒,黑眸对上那抱臂的锦衣卫。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冰冷的牢狱中。

“指挥使。”

温€€是从皇宫回来的。

自他接管出宫布防以来,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在镇抚司和明朱坊之间来回奔波。明朱坊鱼龙混杂,便是亮明身份,也遇到暗地里重重阻挠,温€€恨得牙痒,恨不能把这些打太极的奸商统统下了诏狱。

可是他不能。

明朱坊是京城最大的黑市,官商勾结,这其中的幕后东家,或许就有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朝廷重臣。今上虽有凌云志,可是经先帝的冗官之乱后,如今最为重要的就是维稳,温€€为人中庸,正是皇帝此事用他的道理。温€€自然也懂得圣意,隐忍不发。

暗巷和地窖的查访工作断断续续完成后,他拟定了几种布防方案呈给皇帝,全被李庚否决。夤夜归家,身心俱疲,到了家门ko险些睡着,连奔命的两人敲锣似的踩雪声都没有注意到。正是一头乱绪无处开解的时候,温€€想到多日碰壁,此刻脸色锅底一般。

猛鬼与锦衣卫指挥使,说不清哪个更甚一筹,陆斗的脸眼见唰地绿了,就连捏着商闻柳胳膊的手抖不自觉收紧了些。

陆斗笑比哭难看,说:“巧了不是。”

“三更天出游,二位好雅兴。”温€€看了二人装束,一个歪七扭八地束着大氅,另一个则可怜兮兮穿着单薄中衣,鞋子掉了一只,单足立在雪中,苍白脚趾紧紧蜷缩。

便解了披风,扔给商闻柳:“披着,商大人这样的国之重器,冻坏了可怎么好。”

几次见此人都是落魄模样,商闻柳冷得不行,也不推辞,披上披风,厚重皮毛御寒力极好,身子稍稍回暖一些。披风上有股淡淡的龙涎香,想来披风主人是从皇宫来。

“蒙指挥使爱惜。”他单脚立着,模样十分好笑,温€€素来是个冷面,扯动嘴角,面前二人只当他冷笑。

“快要过年了,两位大人快回家吧,莫要被当成什么鸡鸣狗盗之徒,”温€€拉着马辔头,转身就走,“否则被抓起来,丢面的可不止大理寺。”

陆斗忙不迭说:“是是。”他俯身拱手。

“啪叽”。

一截带血的肠子从他怀里滑出来,嫣红的血滴了几滴在雪上。

肠子鼓鼓囊囊的,臭味四溢。

陆斗吃了一惊:“!!”

方才只顾狂奔,全然没注意这玩意揣怀里了,陆斗一阵激灵,几欲作呕。

温€€嗅觉灵敏,闻见血腥便停步回首,皱眉看着陆斗。

陆斗磕磕巴巴道:“嗯,其实......是这么一回事......”

他把刚才那撞鬼经过和盘托出。

先时在宅子里,商闻柳烧得迷糊,发生了何事一概不知,再一瞧这血淋淋的肠子,这就瞧出了门道。

“是猪大肠。”天冷,商闻柳说话声稍弱,好像风一吹就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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