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13章

陆斗一愣,一股无名火随即往上窜。

要是真鬼,他用猪大肠吓唬人干什么?

装神弄鬼吓走买主的案子向来有不少,但因为有买卖契约,官府也是不管的。陆斗想明白了,心里直骂孩子傻。

谁知这“傻孩子”接下来语出更惊人。

拢紧了披风,商闻柳呵一ko白气:“下官斗胆请指挥使过府,去会会那‘厉鬼’。”

陆斗一颗管家妈妈的心又悬起来€€€€坏了,烧傻了!

说什么斗胆,此人完完全全是一副此事尽在掌握的模样。温€€扬眉,不知不觉间,这个小文官的胆子愈发大了。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商闻柳:“商主簿何出此言?”

还是留了几分面子。

“下官这座宅院所经手的牙行出自明朱坊。”商闻柳展颜一笑,“不正是困扰指挥使多日的根源吗?”

温€€一怔,戒备地看着他。

“那贼子今夜不得手,势必不会罢休,下官所料不错的话,他们大约还在宅院之中守株待兔。指挥使若不嫌弃,就由我带路吧。”商闻柳一席话说得成竹在胸,陆斗听他打哑谜听得云里雾里,怎么着就要把阎王请进家里捉小鬼了?

但阎王捉小鬼......似乎也没错?

温€€的目光冷冷扫向他,起初只觉得他有点察言观色的小聪明,现在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此人的目的。独身在翰林院那样派系林立的地方平安无事当了这么久学生却能片叶不沾身,绝不是因为他沉默寡言不爱与人来往。

眼下邀他前去,是看清他正为布防一事忧心。陆斗方才说的“恶鬼”,多半就是牙行派出的喽€€,他们浸淫黑市多年,想必对暗巷地窖也十分熟悉。这算是卖一个顺水人情,一石二鸟。

两全的人情,不收白不收。

温€€站得更直。他身量颀长,天又黑,到处都是茫茫的雪花,北风一吼,撩得他袍角纷飞。黢黑之中目亮如星,透着沉沉煞气,倒真有几分阎王的阴冷威压。

他就这么盯着商闻柳,小小主簿居然并不胆怯,两人对视着。

温€€忽然长步一跨,从他身前越过。一旁呆立的陆斗毫不掩饰自己的畏惧,惊得一跳,悚然逃开。

温€€径直走,话里有话道:“子夜作乱,这等贼人是该吃些苦头。请商大人带路吧。”

一阵€€€€声响起,身后的人迟迟没有跟来。他回头,见裹着披风的青年窘然单足立着,脸上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眼睛迷蒙望着前方。

温€€哼一声,甩了马辔头,掉头回来:“上马吧。”

第16章 来信

今夜又是孙修和宋贤当值。

孙修家里的婆娘做了新衣,棉的要留在新岁穿,只给他换了贴身的单衣,嘴里念着拿回家的月钱又少了,手上却一再给他抚平外袍的褶皱。临出门又捎上一碗蒸腊ro,斩大块整齐码着,上面淋一层鸭油,外面再裹一把干豆角。热腾腾出锅时就拿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包好放在瓦罐里,到了班房时是还是热乎的。

孙修心有感激,觉得自己要做个牢靠的丈夫,在衙门立些功业。宋贤还是个光棍,听了很是向往,又哀叹没有合适的姑娘婚配。

他倒了两杯清茶,屁股还没坐热,外头一声呼喝,牢门打开,露出外面一列执仗佩刀的锦衣卫。熊熊火炬下,两个被捆成一团的男人被扔进走道,就地滚了丈远,叫声震天。随即一道高大黑影弯身进来,伸脚踹了那两人,威势凛然:“叫唤什么。”

指挥使亲自拿人,这样的情况不多见。

孙修先前在诏狱被夺牌,回家反省了好几天,他不是愚笨之人,渐渐从温€€的话里琢磨出些意味,此后便踏实办事,再有什么不忿,先在心中与己磋商,同僚也说他最近火气消了不少。

孙修宋贤两人站起来,两手直直贴腿,肃容道:“指挥使!”

温€€带着那两个囚徒进来,看一眼桌上的热茶,面上无甚变化:“长进了。”

孙修抿着嘴,默认是夸奖。

“还有空的戒律房没有,把这两个扔进去,我要亲自审。”温€€解下披风,带起一阵冷风,孙修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一张纸轻飘飘落在桌上,温€€道:“羁押文书。”

“是。”孙修搦笔ti‘an墨,签上大名。

绑着的两人灰头土脸,仔细看还能看见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暗红纹路,身上披着的碎布乱七八糟,散发一股恶臭。孙修取了戒律房钥匙,将两个囚徒赶去刑架边,拴上麻绳。

温€€还没有进来,孙修去铺纸研墨,其中一个囚徒抬起头,乱糟糟发间露出双鼠目:“官爷,这里、这里可是锦衣卫?”

孙修手腕一顿,没理他。

宋贤好脾气:“若有罪状,一会尽早交代,可少受些皮ro之苦。”

那人语气有些急,伸长脖子道:“官爷!我同你们江抚江同知认识,劳烦官爷替我通传一声,来日必有重谢!”

他ko中的江抚是个纨绔出身,有个当兵部尚书的爹,先帝爷的轸庸末年就被塞进镇抚司当差,也没谋过几件像样的正事,和京中多数勋贵子弟一样,找份差事拘束着,不至于天天荒唐度日罢了。

宋贤迟疑了一会,看着孙修,眼神里是商榷。孙修放下墨条,刑架上那个说话的堆起笑,讨好地看他。

“你说的那位同知大人,只怕他来了,也救不了你。”孙修冷笑,他向来厌恶这些权贵手底下的狗,沆瀣一气狐假虎威,往往上行下效弄得到处乌烟瘴气。

“这、这,”那人额上有汗,“官爷通融一二,日后也好相见啊!”

孙修道:“此处是诏狱,你莫非以为实在过家家?先想想如何才能活下来,再才是向江同知诉苦!”

东西摆放好,两个锦衣卫一同出去。指挥使换了身轻便官服,擦身而过时,孙修忍不住挺直身板。

宋彦向戒律房望一眼,眼神闪烁两下,还是跟着孙修出去了。

......

难得的雪霁初晴,天光大亮,四下里的积雪晃得白茫茫,太阳露出点光芒,看着暖和,实则还是冻人。

老何踩在梯子上,手里捏着cun联左右试位置。

“歪了歪了,向左偏些!”陆斗抱着罐浆糊在下面喊。

“哎呀,小声喊,耳朵给你震聋了!”

陆斗道:“嘁,你老婆这般叫你就不敢说半个不字!”

老何反驳:“你个臭男人能和我老婆比?你当我老婆我也顺着你。”

陆斗:“呸呸呸!”

写着“四照玲珑”的横批总算贴好,老何拍拍手,慢悠悠从梯子上下来。大门的cun联贴了,里头还得换新的。今年的对联都是傅鸿清写就,商闻柳誊抄,一个文采风流一个铁画银钩,相比往年街上随意买一对来贴的时候多了些清隽风骨。“陆少卿,何寺正!”远远传来个人声,陆斗循声望去,见一个黑红衣裳的矮壮驿使满面笑容,背个大包袱,遥遥向他招手。

“拜早年了,升官发财!”驿使走近一拱手,紫红色的脸上掩不住的喜气,“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信件,再送信就是元宵后,这些信劳烦您给带进去。”

驿使取下包裹,陆斗接下,“嚯”地叫一声,呲牙咧嘴:“这么沉!”

老何放下cun联,给他搭把手。

驿使憨笑:“要过年嘛,家家寄信都封个几大张,今日派了五个兄弟去送信,这回会儿估计还没送完呢!”

“辛苦辛苦。”陆斗从怀里拿出个红包。

驿使直鞠躬:“多谢陆少卿!多谢何寺正!大理寺的官爷心地好,各位加官进爵!”

陆斗道:“好说,恭祝新岁财源广进。”

“您客气啦!”

驿使红光满面,千恩万谢地走远了。

两人又上上下下忙活好一阵,贴完对联才拎起包裹进去公事堂。

因着年关临近,各个官员还要整理这一年来的刑狱文书,理毕后写成奏表呈送金殿,前段时间过得实在太散漫,大堆的事务全堆在这几天完成,闲适一整年的官员们早就髀ro复生,此刻哀鸿遍野。这其中街坊邻里纠纷最多,分管此类的官员昨夜忙活一晚上,两眼青黑,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方。

商闻柳归在刑狱案件类别中,他平时就泡在府库档案里,此刻驾轻就熟,埋头案牍,笔走如飞地誊写卷宗数目。

“忙了一天了都歇会儿,驿使送了信来,来领自家的。”

陆斗“嘿咻”一声放下包袱,把四方系着的角拆开,厚厚的书信散在桌上。

驿使分类书信,是按照州府来划分,譬如清州府一摞,湛州府一摞,怕弄坏信件,分别用纸包裹着,十分细致。

商闻柳伸展手臂,骨骼嘎拉拉一阵响,由着其他人先挑完信他才缓缓站起来,在清州府剩下那几封里找家里的书信。

家书无非都是那几句叮嘱,独身在外,切记与人为善,遇事留神,不要受欺负。又问何时回家,今年是否在家过年云云。

商小妹在信尾添了话,说要哥哥为她买些京城时兴的胭脂水粉,末了偷偷夹一包家乡的干桂花。

商闻柳心里一股暖意,捧起桂花细嗅,似乎依然身处家乡小院。

前些天一直忙于安置,回家的车马全然抛在脑后了,他决定今日下值便去车马行订车,元日前启程,四日就能到家。

桌上的信被取得七七八八,零星几封散在桌上,陆斗逛了一圈,眼尖看见其中一封信写了商“兰台敬启”几个字。

“兰台,这还有你的信喏。”陆斗捡起信,递给他。

商闻柳有些奇怪,接过信封,熟悉的字体跃然眼前。

“是我徐兄,没想到回信这么快!”他惊喜出声,连忙拆开信。

信开头写道:“兰台贤弟,见信如晤。”信纸笔迹苍劲有力,写了整整八大张,落款题字“徐子孺”。

陆斗吃味说:“平时不见兰台这般对我。”

老何早晨还没贫够,摇头道:“你写不出八张信,瞎吃什么飞醋?”

陆斗忧愤说:“你懂啥,此情可出老妇嫁女之右耳!”

老何对他自比老妇的行为予以总结:管家管傻了。

“他是我在清州读书时私塾的学兄,学问博古通今。我初入学时太调皮,捉了老鼠放进他课桌,他也不气恼,临到下学去放生了。一起读了五年书,太久没见到,书信也十分寥寥。”商闻柳有些不好意思,捏着信纸微微抿嘴,“他两年前便入仕,一直在外地做官,也不知何时才能聚首。”

徐子孺信上说年前调动,十一月时就把他调去云泽做县官,好容易安顿好,才写了这一封信。商闻柳十分心忧,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平民和小吏都不好管教,想必也要吃不少苦。

他喟然一叹,收好信纸,复又扎进纸堆中誊抄卷宗去了。

第17章 小童

大理寺忙忙碌碌,好容易到了天黑,手上堆积的文书才解决完一半。

商闻柳活动脖子,一脸倦容从纸堆里爬出来,手指微微颤抖,酸胀无比。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下值了下值了,回家喝杯热酒烫个脚,明日再来整理。”老何伸个懒腰,揽过商闻柳肩膀,“今日辛苦了,听小陆说你前夜受了惊吓,我请你去喝一杯?”

商闻柳心中记挂着家里,道:“心意谢过,我下值后还有事,要去车马行订车回乡过年。”

钟主簿在他旁边颓然许久,闻言挣扎着起身:“兰台还没订车?向来新岁回乡都要提前两月预定嘞,这时候去怕是没有车马了。”

商闻柳一怔,他的确没想到此事,来京三年不曾返乡,还以为车马行无论何时都能立刻订位启程。

老何道:“如此一说,的确连驿站的信都积压着不送了。”

“这个时节河水已经冰封,也不能走水路。”商闻柳沉吟片刻,“我去临近几个县问问,应该会有办法。”

老何想着他之前被牙保哄骗卖了宅院,又怕这回出什么事,试探着说:“我和小陆陪你去?”

商闻柳想了想,说:“天这么冷,我一人去就好了。也不是三岁孩童,现在晓得要提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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