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略一愣神,立刻整装上前。
“指挥使无恙?”
温€€站直了,目光利刃一般,淡声道:“你家的?”
商闻柳去扶檀珠,温声说:“是,前些日子买下的孩子,不太懂事,指挥使莫怪。”
温€€沉默一阵,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袋。
“是你的罢。”
商闻柳“咦”了一声,打开来看,里头放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莹绿松石。
松石琢得圆滚可爱,这是他随身携带的短刀刀鞘上的。
石头放在掌心,他看温€€:“像是我那短刀上镶嵌之物,指挥使从何处得来?”
“商大人奔命之时撞落了,正掉在我宅院门ko。”
那夜狼狈,不提也罢。
商闻柳道:“指挥使专程前来,兰台惶恐不已,只是此时我还有他事,只能改日再登门谢过。”
温€€面露讥讽:“刚巧路过,受不起商大人感谢。本官的宅邸离此地半条街,商大人贵足偶有经过时,多念着本官的好处,莫再妄加揣度即可。”
商闻柳听得发昏,但马上明白温€€话中所指。
上次夜里奔逃遇见温€€,才发现两家隔得很近。
他抿嘴,cun角勾起极淡的微笑:什么妄加揣度,好小心眼的指挥使。
捉拿牙行的喽€€虽是借力,但温€€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夜他既然同意捉拿,便是印证了商闻柳的猜想。商闻柳借锦衣卫之威保全了自己的宅院,温€€也从喽€€ko中套出情报,是各取所需,双方只赚不赔。
只不过指挥使动用武力更辛苦些罢了。
遂道:“指挥使公务繁重,缺漏之下,被兰台俟隙罢了。”
温€€脸一黑,甩手走了。
罩在斗篷里的檀珠哆嗦着听完这两位你来我往,泪珠在眼眶转了八百圈,被商闻柳牵着愣是没掉下来。
她掀开斗篷,哭道:“公子!那人好凶!”
商闻柳捏捏她脸蛋,脸上笑意不减:“是啊,可真凶。”
他们不知道,指挥使是专程钻巷子过来送松石的。
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凶神此刻不爽到了极点。
指挥使黑袍黑靴,这下脸也黑了。巷ko等待的轿夫面面相觑,遂眼观鼻鼻观心,拉开轿帘恭候黑面阎王进轿。轿夫们极少见到指挥使流露情绪,并不敢多问,等主子坐稳了,唱一声“起轿”,脚下更是多留心,免得颠着主子惹来祸患。
温€€此去目的是皇宫,刚才在商闻柳门前生了一肚子闷气,这会逼着自己气消。
运气小周天,并不管用。
他索xin连名字都不想去想,那三个字蹦出来徒然增添火气。
这个......这个白萝卜精。
日子过舒坦了,竟胆大到开始顶撞他了?
温€€xin情烈,对人对事除了喜就是憎,他其实脾气挺大,但是在军营在官场混久了,便不去怒,也懒得怒。他对着商闻柳,说不上喜,但也绝不能说是憎。芝麻点的小官,总对他笑得怪里怪气,一开ko就是算计他,便是这样,温€€好像也憎不起来。
他左右理不出头绪,便把所有都归咎给那天看到的耳后痣。
都说女子若是痣生得好,那便是千娇百媚。
这个商闻柳,怕就是个狐狸变的!
第19章 君臣
“温大人,皇上在里边等您呢。”明粹两腮微垂,笑得一团和气,“薄云关送来塘报,皇上看过心情不错。”
明粹是宫里的老宦官,服侍过先皇,如今在李庚身边当差。几十年宫闱暗流片叶不沾身,人情关系拿捏得四平八稳,看着和蔼,实则是个精明的老油滑。
人情记在心里,将来是要还的。
温€€揖道:“多谢明公公指点。”
明粹慈眉善目一笑,躬身请他进殿。
暖香萦绕,几个宫人低头来去,李庚执白坐在棋盘前,对着残局垂首凝神。
温€€目力极佳,远远见棋盘上三条大龙相互纠缠,黑子汪洋恣肆,白子步步为营。双方都在层层逼剿,像极了两头相互撕咬的野兽。
青玉茶具底沉着残余茶沫,先时不知何人来过,李庚还没有发现有人来,温€€屏息站在金玉屏风旁,等皇帝回神。
李庚还在敲棋盘,玉石棋子冷不防从指尖滑落,惊得人一怔,随即从凝思中抽离,把棋子捡回棋笥。
温€€行礼:“万岁圣安。”
“秀棠来了,免礼免礼。”李庚着目于子,一粒粒玉石相击,玎€€悦耳,“站了许久罢,这些蠢奴才竟不知给你递个座儿。”
“罢了,你我之间无甚拘束,随意坐就是。”皇帝盖上棋笥的陶盖,棋盘风云顿收,铮铮金石归于骀荡。
温€€谢了恩典,坐在皇帝对面的坐垫上:“臣来时见陛下正在静思,不知所忧何事?”
李庚道:“哪是什么忧心,早晨接到薄云关守将黄令庵的塘报,驻边军巡视边境时遭遇盘京的步兵小队,打了场漂亮仗,他们的步兵装备火铳,比我们的精良且耐用,这回缴获不少回来。黄令庵把这些火铳押送进京,让京师的工匠研究,再对我们的火铳加以改进,等做成了,叫你手底下的兵过来练练。”
皇帝说完,脸上掩不住的喜色。
温€€道:“臣叩谢。只是盘京何等奸猾,想必会以此事大做文章。臣有幸见过黄将军,得了他指点,将军是光明磊落之人,现在同驻守薄云关对阵的石传云也是盘京名将,此人生xin狡诈,万一......”
李庚道:“黄令庵是忠厚老将,领兵的事他在行,两国往来之事,朕不会让他去做。”
皇帝灌ko茶:“朕从浙地调了个军师给他。”
“臣斗胆,是何人?”
“秦瑞燮。”
温€€问:“是秦阁老?”
“不错,秦瑞燮是秦邕的堂侄,不过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轸庸二十五年指挥过海战,派他去薄云关,朕也安心。”
“可是海上与西北地势大相径庭,臣恐怕€€€€”
“秀棠,”李庚打断道,“从前你不是这么畏首畏尾,怎么在京师待了两年,反而成了惊弓之鸟。”
温€€立刻说:“是臣失言,陛下深谋,想来秦瑞燮是殚见洽闻之人,当能胜任。”
粉衣宫人将残茶换下,匍匐退去。
李庚也不说话了,望他半晌,忽然笑一声:“非是你之过,你也是夙夜忧劳,半点不能马虎。秦瑞燮少年就有过目不忘的美誉,不论典籍还是地形图,经他一观立刻了如指掌,况且他不是刚愎自用之人,有事会与黄将军商讨。”
温€€称是。
“此行是为向陛下呈报明朱坊布防的筹策,臣辗转取得了明朱坊所有暗窖的标记地图,陛下请过目。”温€€将审问那两个混混得到的图纸铺在棋盘上。
“总共一百二十六处地窖,臣一一排查后,在西南西北和东南几处死角布哨兵,其余街巷安插眼线,以腰间黑巾为标记。其余士兵站道路两侧,高处埋伏弓箭手,严防刺客。”
皇帝沉思半晌,目光在地图红标处凝聚,道:“照你的安排吩咐下去即可。我听说了,你这些天焚膏继晷研究此事,辛苦你了。”
温€€道:“臣所尽之事是为陛下、为百姓,纵有百苦,不值一提。”
李庚笑道:“秀棠何须如此过谦,朕瞧着快到午时,你留下用午膳,不要饿着肚子回去了。”
温€€谢恩:“谢陛下赐膳。”
皇帝微微一笑。
炊烟飘动,万里寒云下,ru白的水雾轻轻袅袅,吹入云霄。
商闻柳坐在包间里等人,檀珠扒在窗棂上往下头数人头。
黑漆漆的头顶攒动,两侧都挤着人,沿街上到处都是叫卖的,甚么西北的东南的,连西域的商贩也在摆摊吆喝着。这两天小商贩能进账不少,年末水土贵三分,讲究的就是个喜庆,谁也不愿在这时候闹不痛快不是?付钱都爽快利落,皆大欢喜。
檀珠头上那对珠花在平时只用两个铜板,今日出门问价,居然要五个铜子。商闻柳仔细盘算了一下年末的开支,心里打算开了年还是要节省用钱。外面敲敲打打一阵舞龙舞狮,盏茶的功夫,邀请的官员们陆续赴宴,檀珠起初还怕生,商闻柳带着她转一圈,一会就叔叔伯伯叫起来了。
傅鸿清感慨:“前几年还觉得自己尚年轻,细细盘算才觉得真是大难临头啊。”
傅鸿清今年二十八,早先有过小家碧玉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就长辞了,从此再没有丁点桃花。钟主簿试着给说过亲,对方一听是个克妻的,没成,之后就这么耽搁下来。
陆斗对叔叔二字不太满意,耐心纠正:“小檀珠,我是陆哥哥。”
还不等檀珠开ko,老何先拆台:“过了今年二十六,你跌辈了。”
“本少爷风华正茂,二八永驻,叫一声哥哥怎么了?”陆斗笑眯眯摸出一封红包递给檀珠。
“小檀珠,哥哥给你的见面礼。”
“谢谢哥哥。”檀珠笑逐颜开,转眼去屏风后玩花草。
转眼客已到齐,饭馆便开始上菜。
“各位爷,上菜嘞!”酒楼小二敞开嗓子喊一声,外头等着几个打杂的开始上菜,脸上盈满笑意,前后来回端着托菜盘穿梭,上一个报一个吉祥名儿。
檀珠身量小,商闻就叫小二在凳子上垫个厚垫子,虽是这样,檀珠坐上来还是矮了一截。
一席饭吃得和乐融融,钟主簿喝了些酒面色酡红,说起今年说亲竟无一家成功,嗟叹不已。
其状近痴,同僚捧腹大笑。
老何触景生情说:“这一年都要过完了,想起年初许下的誓言无一兑现,实在无地自厝。”
钟主簿扼腕:“是啊!吾发大宏愿要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
“公子,什么是眷属?”檀珠不能喝酒,只好端碗甜汤,嘴cun上一圈稀薄蛋花,十分无邪。
商闻柳席间也小酌了几杯,眼前朦胧,敲了敲檀珠两边小髻,打趣道:“瞧见了吗,在一块,这就是眷属。”
檀珠对于上午头发被扯断的事还有些后怕,捂着脑袋直点头。
这边老何挑起话头,席间纷纷说起年初定下的愿景,好不热闹,大家也都开了怀,畅所欲言,把自己老底抖了个底儿掉,轮到商闻柳开ko,二十几双眼睛望着他。
“我么......”商闻柳正举壶倒酒,已是微醺模样,目光迷蒙。
“说来惭愧,我年年心愿都是一样,赡养父母遮风挡雨,至今还未完成。不过今年倒有一件不同,希望能有男子气概一些,比如说……”商闻柳道,他思索了一下见过的武夫模样,发现个个都是五大三粗不忍直视,也只有一个温€€长得颇为俊美,“比如说温指挥使那样的?”
商闻柳语出惊人,同僚们倒抽一ko凉气,异ko同声道:“使不得!”
陆斗捂脸:“你这ko味也忒重!”
傅鸿清也表态:“自损八百,不可不可。”
一餐饭吃得快意,宾主尽欢,席散后三三两两各自离去,陆斗和商闻柳同路,各自捅袖子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