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珠撑得小肚溜圆,在两人后面一步一歪地跟着。刚跟着商闻柳回家时,瘸腿险些治不好,商闻柳跑了城里城外十来家医馆才求来个大夫给她医治,总算把脚踝那个拳头大的肿包消下去,平常走路还有些拐,大概再养段时间就能全好。
她从受灾的家乡一路来到京城,受尽欺凌,可笑的是,这些欺凌有一半来自她的幼弟,爹娘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同行的同乡呢,他们自己都顾不上,哪管得着别人的家事。檀珠望着前面两条身影,眼睛一阵酸涩。
遇上公子是天大的福气,她要用一辈子偿还这恩情。
正这么想着,冷不防迎面撞上一个人。檀珠虽瘦小,但那人生得不高,这一撞把他怀里抱的东西撞个满地,纸轴和木板蹦得到处都是。
“哎呀,对不住!”檀珠急忙跪在地上帮他拾。
前面的商闻柳和陆斗闻声回头,也来帮忙。所幸这条路上行人不多,东西归位,那人一叠声道歉:“实在抱歉,一把年纪眼神不好,冲撞几位了。”
这是个中年男人,一把胡须十分漂亮,想来常做打理。
陆斗看见此人样貌,笑道:“怎么是许大人,许久不见。”
那人一愣,眯着眼辨别了半天,胡须颤然:“陆少卿啊!别来无恙,您身边这位是?”
“我司的商主簿。”
许大人赞道:“那必定是少年才俊!”
“不敢当。”商闻柳回礼。
“我还有要事,恕不奉陪,改明儿再给您和这孩子赔礼道歉。”
许大人一卷纸轴,匆匆投入人群中去了。
第20章 除夕
“那是工部郎中许仲槐,古板老头,”陆斗对商闻柳道,他蹲下来摸了摸檀珠头顶,“没撞疼你吧?”
檀珠昂首说:“我头可硬哩。”
小儿戏语,陆斗听了一阵笑。三人继续慢走消食,商闻柳忽道:“这个许大人莫非就是那位治水功臣?”
陆斗一歪头,说:“不错,轸庸十二年他在南关当县令,那个地方你也知道,麻河前后几次改道,附近的县淹成一片汪洋,唯独南关县有他在那儿指挥了几次,死的人可比别处少多了。听说他调离的时候,拦轿的百姓不计其数,差点儿没走成。”
为黎民立心,这是圣贤行事,商闻柳便更仰慕。
大梁朝的水患一直是历代君王心腹之患,自雪域发源的端江养育无数生灵,也摧毁了无数生灵,从太宗开国以来,垦田伐林,端江的几大支流发生过的严重洪涝不下百次。沿岸农田畜牧几经打击,甚至呈现出一种倒退的势头,一些沿江地区几乎灭绝人迹。
麻河作为端江最大的支流,经盘京国土穿流而出,直汇入云姑海。麻河这一带与其他支流不同,位于京师东北,作为京师一道天然屏障,势必要严密拱卫。每年要拨调大量白银和军需供给,经过几代帝王经营,麻河流域的这几座州府逐渐繁盛,水患渐息。但是近二十年降雨暴增,冬季严寒异常,闹得入cun开凌也闹灾,入夏落雨也闹灾。
小打小闹的不要紧,麻河沿岸的地方官已经有经验,可是银子哗啦啦流出去,洪水照样哗啦啦吞没屋舍田地,百姓骂天骂地骂河神,就差把地方官绑起来祭天了,下令派去治河的官员一个个以头触柱也不愿背骂名,纷纷写了遗书送上金殿。
先帝将河患列为头等国事,不无其道理。
商闻柳道:“河道上的事我懂得不多,单只说许大人的功绩,将来有机会定要去拜访。”
陆斗笑说:“只怕你要扫兴。”
后面檀珠有些落后,二人停步等待,陆斗伸个懒腰,解释道:“许仲槐呢,老顽固一个,他家只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姑娘了不得,心存济世之心,广交天下,老见着和一些红发白脸的朋友出游,还成天跑去城外给那些贫妇诊病。许大人觉得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和女儿天天吵架,家里没一天安生。别说什么拜访,你就是路过许家门ko,那架势吵得你半个脑壳都要被掀翻。”
商闻柳噎住,思量许久,讪讪说:“人无完人。”
陆斗哈哈一笑。
整日无事。
晚上祭灶神,换贴新神像,廿三已经供过酒,廿四就不必,免得灶王爷饮醉误事。檀珠端着糖瓜糖饼放上神龛,念叨些新学的吉祥话。商闻柳在院子里挂天灯,掀袍进门,在神龛下叩拜,祝祷一阵,焚尽元宝神马,这才算送灶上天了。
再过两日是诸神上天述职,直到除夕都是百无禁忌,檀珠一早得了嘱咐,乐个不停。
到了亥正才睡下。
今天晚上温€€是在家里睡的。
这几天两头赶没个着落,经常在家歇下不到一个时辰就来人传话。为的也不是别的,再有几天,宫里要办宫宴了。谁都能放假,当兵的不行,何况他这样的官职容不得半点懈怠。籍田和宫宴两座山压在他身上,如今好容易卸了半座,总算消停一会儿,叫家里雇的婆子煨了养神汤,喝了才睡下。
温€€这一睡,睡得昏天暗地昼夜颠倒,夜里陡然惊醒神思滞怠,遂打开窗,披衣而坐。
远远地能望见京城百姓点灯不夜,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一响接一响。
后天就是除夕夜了。
往年在朔西边陲,年尾军士们无法回家,都是三五个营搭伙,各自去密林搜罗野物猎来打牙祭。军法森严,本是不允许士兵私下打猎,可耐不住朝廷不疼不爱,年年军补下不来,军官也懒得管甚么军规不军规,留一队精兵巡逻,剩下几个身手好的钻进冰封的树林,刨雪窟设兽夹,满载而归。
他们也不多打,每年就这么一次,快活得很。
除夕晚上围一圈点篝火,野兽剥皮斩块倒盐巴一锅子熬了,冬天的动物最是肥实,炼出的油香勾得人肚里窜出的叫声能让营外听个十成十。ro熟了再找几个嗓子好的唱首歌,因为酒是不能喝的,这时候有老婆的便开始想老婆,没老婆的就凑一团合计往后娶个啥样的老婆,一群粗汉嘻嘻哈哈闹完了,各自回营,给站岗的兄弟带去一碗热汤。
温€€起身,在卧房里走了一圈。
他的房里摆着一架屏风,后面落一架刀架,上面放着一把唐刀。
银纹如蛇,阴冷缠在刀鞘上。是黄令庵调离原职去往薄云关驻守时赠他的宝刀。
老将之言犹在耳,说来日再相逢,记得拔刀一战。
温€€握住刀柄,铮然抽刀,夜色里雪亮银光倏地一亮,水一样的寒芒斜劈开倒灌而入的北风,他身形一晃,踊身而出,凛冽刀背抽过庭院栽种的梅枝,细碎花瓣狂乱飞动。
犹记得初至京城,局面稍稍安定下来,锦衣卫还没有练兵场,他亲自借来禁军的校场领兵练刀。正是酣畅时,一颗石子劲射而来,温€€挥刀劈落。黄令庵抚着短须笑吟吟站在入ko。
老将道:“少年人,刀法不错!”
温€€站直,比黄令庵还高半头,老将丝毫不怯,从兵器架上捉刀一跃,将他方才练的刀法再耍一遍,竟把他多日困顿之处解开。
可惜相逢甚短,他们又都是军官,碰面草草数语就是极限,没有时间对试一场。
黄令庵生xin爽朗,直言说温€€不该留在京城,他该去边野。温€€没去成,黄令庵去了,难得的忘年之交,中间也没有信件往来。义父郑士谋不太喜欢此人,每每提起,必要大骂,十分失态。黄令庵和郑士谋是同辈,想来年轻时闹过龃龉,温€€心下洞明,不再提起。只是从前朔西边境的片段时常浮现,冻掉人耳的寒风,看不见顶的雪松,酒糟鼻的厨子,鲜活的同袍,还有为死去士兵写碑的匠人,魏碑写得极好,一整片黑惨惨的字,肃穆整齐。
太久没有回去,他怕把一切都忘了。
年底时光飞快,转眼到了除夕。
天还没黑,外面民户的爆竹已经噼里啪啦炸起来,大街上都是人,车马流水游龙一般缓缓移动。檀珠穿上了新夹袄,捂着耳朵一路小跑回来,惊魂未定放下胳膊上挎的小篮子:“公子,订做的米糖汤圆拿回来啦!”
“辛苦你了,年饭一会儿就开。”商闻柳转身取了一枝堂花,簪在檀珠耳边上。
“嘿嘿。”小丫头笑了一下,颠颠地去厨房揭锅盖取去了。
全城的百姓都忙着迎新岁,这时候也是酒楼最忙的时候,据闻最大的酒楼一天应承了八十桌宴席,忙得脚不沾地。青旗斋也接了四十来张桌子,后厨热火朝天,菜肴打包好了由腿脚麻利的伙计驾车往外送。
这回李小六要去燕子巷送酒席,这席不算大,他穿街走巷很快跑到,敲开门,只看见一个蓄须的凶恶男人走出来,板着脸一言不发签了货单。
李小六一阵恶寒,觉得不吉利,收了余款溜之大吉。还好路过一户人家时有个文静的书生送了他一把饴糖。
哎呀哎呀,无论如何,总归是新年吉祥。
李小六摇头晃脑回了店里。
“指挥使,订的年饭到了。”武释敲门,一只小黑猫蹭蹭钻出脑袋,身子还卡在门后,小肥爪拼命往武释身上刨。
“阿黑小二愣。”武释哈哈一笑,推开门。
阿黑“咪”一声,回身窜去房内坐着的指挥使面前。
温€€挠挠阿黑下颌,小猫喉咙里呼噜一阵,又蹿去炉火边围着了。
温€€说:“小唐到了没有?”
“这会应该在路上了,现在外面人多,要不再等等?”
说话间,家里的老奴过来传话,说唐百户来了。
这一桌算是凑齐,下人帮着摆桌,三个光棍围着桌子倒酒吃菜,温€€和唐录话都少,整晚都是武释大着舌头胡咧咧。
“小唐你不知道,我和指挥使啊刚来京城,从那个山坳坳里爬出来的,就没见过世面。有时候啊我就怕,就怕人家在我背后说我是个乡巴佬,哈哈哈哈哈哈!”武释醉了,挥箸狂笑。
温€€饮酒:“那是你。”
阿黑在他们脚边捡骨头啃,喵喵跟着叫。
唐录难得微笑一下,继续吃菜。
“对对对,是我,”武释咂咂嘴,露出怀念的神情,“后来就到京城来了,大家伙都说福气来了,谁想到折了那么多兄弟,福气在哪儿呢?惨啊,就为了那一个人,红的血白的雪,那么多人脸,叠在一起血淋淋地,看不清谁是谁......要不是还有腰牌......”
“武释。”温€€淡淡出声。
武释闭上嘴,看着无尽夜空。
一顿年饭不知吃了多久,忽的外面一声高呼,接着东西皆明,巨大的火龙似烛蜃一般缓缓升高,是民间合力制作的大天灯。
紧跟着轰一声无数爆竹响起,隆隆响得人耳难辨方位,橙红火光把半个天空映得宛如白昼,人声一瞬间鼎沸起来,好像凛冽了整个冬天的寒风也温软了,火光把所有人的脸孔烧得发烫。
子时了,万家迎神,灯烛辉煌,府里老奴也赶忙挂好爆竹点燃。
层层碧落下,温€€举杯,嘴cun无声开合,武释和唐录都看清了:
“敬万千英魂。”
“公子公子,你点吧!”檀珠视死如归。
商闻柳扬着笑,擦了火石去点门前挂的一串爆竹。
热闹的声音同成千上万户人家融为一体。
“旧岁辞去,应簪cun风两鬓。”
他向橙红的天幕遥遥一拜。
天涯共此时。
第21章 越墙
本朝旧例,正旦之日,百官入朝庆贺,进皇极殿叩见天子。
傅鸿清打着哈欠,站在白玉墀上眯眼望着远远身着玄色祭服的天子。
无聊得很。
鸣鞭之后,礼部官员立于高台,嗓音洪亮宣读贺辞,末了百官叩首,恭贺之音潮水一般击浪轰雷,在宫宇之上盘旋萦绕,响彻九天阊阖。
他看了眼站在最末的商闻柳。新年初一是商闻柳这样的低品文官难得能见到皇帝的机会,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叩伏在地,无缘圣颜。
礼毕已过卯半,满朝文武悉数分列而出,像一股红色洪水,涌出宫门。
眼见着前面人走得差不多了,傅鸿清停步,角落里出来一个小太监,垂首叫了声傅大人。
“松公公新年吉祥。”傅鸿清笑眯眯一拱手。
小太监忙细声说:“傅大人客气,该奴婢向您贺喜才是。”
傅鸿清负手,眼睛望着远处的皇极殿:“正旦是大日子,普天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