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双官靴,鞋面料子透着隐隐暗纹,在亮白的天光下显露出些许端倪。
她顺着靴子向上望,看见一张噩梦里时常出现的面孔,逆着光,呈现出黑沉沉的煞气。
院外一声巨大的推门响,商闻柳几乎是瞬间冲出房门,院门前小孩捂着额头,想来是刚才那一声撞着了,院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概是刚从宫里回来,刀还没卸,风尘仆仆的。
他松下一ko气。
那赫然是面带愠色的温€€。
檀珠一见他就打怵,眼泪已然在眼眶子里转,指挥使还没弄明白这孩子怎么总缩脖子瞪眼的,一声清脆的哭喊就响起来:
“公子!呜呜呜啊€€€€”
温€€未及发怒,先被弄得一头雾水,困惑地想:好古怪的孩子。
檀珠哭哭啼啼往商闻柳身后钻,一抽一噎观察那不速之客接下来的动作。
但那骇人的高大男人只是定定地站在门外,不屑踏进门似的,商闻柳笼袖立着与他对望,也不说话。檀珠愣愣地看着这两人,觉得有种奇妙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动。
主人总归要招待客人,不管客是恁般模样,商闻柳虚虚一弯腰,脸上还是挂上和煦的笑:“指挥使进来喝杯茶?”
“不必了。”他拒绝,咬了牙问:“你自己要去的?”
他寻求着什么,或者是一句实打实的否认,或者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凉水。
“檀珠先回屋里吧。”虽已猜到他来是问这个,商闻柳还是觉得奇怪,这和温€€没什么关系,除非,除非€€€€
商闻柳有些发虚,他垂下眼睛想一阵,知道自己没什么可惧,忽然对上那凌厉的视线了:“是我。”掷地有声,“是我自请前去的。”
真是一盆凉水。
温€€像是头次见他,目光忽的变冷了,将他从里到外刺了个透,好像跌进冰窖一样砭骨:“你......”
你就那么想着名利?
这是温€€几欲脱ko问出的话。
他们的交情不足以让这句话出ko,温€€懂得人情世故,咽回了肚里。
人要往高处走的,众生百业,无不是以此生枝展叶,可那都是奔着活路去,眼前这人已经为自己铺了一条死路,全然无知往上奔呢!温€€胸ko有些发紧,他见过那双眼睛里的光,不该是这样的。即非孤山林处士,至少是那梅根残雪,不该是汲汲营营追名逐利的投机之辈。
区区蚍蜉,妄图撼动参天巨树,死了也不顾吗?权势有什么好的?可温€€忘不了那一眼,不希望这样的人陷入泥淖,因此总想帮持一些,可现在呢,究竟是怎么了?
他全然会错意了,商闻柳也不晓得他的心思,更没想把故去县官是自己多年好友的消息大肆宣扬,只是叨叨地念:“是下官自请去云泽县,查明县官被害一案。”
小院子里谁也没说话,商闻柳没动,双手在袖子里捂着,一个冬天过去,肤色养得雪样的白。他人瘦,配上这样的肤色倒显出一些孱弱,好像风来便会倒地。眼下还有些青,是这两日睡眠不好的结果,眼角翘着,眼珠han了一些水光,反而透出些微怯的情态。衣裳是士人间流行的道袍,竹青色的,松垮披在身上,修长脖颈伸出来,不至于太细太瘦弱,白嫩嫩的露在风里,两摆的暗褶露出来一小片,欲语还罢,犹抱琵琶半遮面。
温€€犹自怀着怒气,居然就这么不知不觉把商闻柳上下扫了个遍。
“指挥使特意前来,是有什么指教?”商闻柳像是看出来温€€的不悦了,还是柔柔好拿捏的样子,温€€却在这一声里败下阵来。
指挥使按着刀,他的确是来指摘来责问的,此时却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
温€€背过身,冷冷抛下一句话:
“武释会随你同去。......他是可信之人。”
怕听到院内的回应似的,指挥使长步一跨,抬脚过了那道莫须有的门槛,倏地没影了。
皇宫的圣旨很快拟好。
休沐第二天,刚点过卯,大理寺迎来浩浩荡荡一队人,为首的松湛穿一身煊赫的大红贴里,金线隐隐走在蟒€€里,内宦昂首瞧着满衙跪下的落魄士人,细白的手一抖,明黄圣旨落在手里,轻轻展开,宣读起来。
商闻柳跪在傅鸿清身后,看着圣旨送到傅鸿清手中,再递到他面前。
那漂亮精神的内宦笑吟吟说了声:“贺喜商大人了。出宫时顺道过尚宝司,陛下嘱咐给您带了符牌和出京用的临时水牌,请商大人查阅。”
符牌是用象牙制成,上书御赐五品淮南道监察使,侧边楷刻了一行小字:出京即用。
商闻柳看他身后跟着一大列青贴里的小太监,再后面是黑压压的锦衣卫缇骑,排场极大。他有些眩晕,凝神望着手上的牙牌,“五品”两个字几乎烧热了他的眼睛。
往后的路上,他还有机会再触碰到这样的符牌吗?
又或者说,此一去,他还有“往后”吗?
忘了是多少年之前,继父的字画摊子被过路的官差蛮横掀翻,他蹲在父亲身边,抹眼泪骂道要做官将这些横行霸道的坏蛋统统关进牢里。
“官岂是这么好当的,除了满腹诗书,还要为天下先,可是便是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呀。”父亲俯身收拾被马蹄践烂的画,轻声细语的,像是在倾吐自己的感怀,“我儿有此壮志,为父何其有幸,可是人生数十年,很多事说不好。立志于此,却往往落身与他处,风景依稀似去年,人却不能。”后面再说了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
垂髫的孩子能懂什么,全当是大人的推辞,过后依然一心想着科举做官惩奸除恶。
直至如今€€€€
今时今日与往年往日,心境全然不同了,父亲的话便好像半知半解懂了一些。
商闻柳收回思绪,沉甸甸地牙牌还在手上握着,宣旨太监那乌泱泱的一队早就走了,大理寺恢复那副门庭萧条的模样。
“陛下身边的太监果真不一样,瞧那看人的嘴脸,把咱们当什么了。”钟主簿坐在他身边叨叨。
商闻柳恍惚地回应,钟主簿也瞧出他的异样了,以为是伤心过度,也没吱声,叹ko气给他拍背。
早先同僚就来w问过一遍,这时候也接了旨,商闻柳本该回去拾掇行礼准备出发了,他还是没懂,愣愣坐着等谁。
陆斗没见着人。
刚才接过圣旨就一直不见人影,一天下来只留个匆忙的背影给人看。商闻柳对他有愧,一直想道歉,却不知怎么开ko。
眼看到了下衙,陆斗找上来了。
他气没喘匀,官帽也歪了,露出网巾的一部分。身后跟着一个老头,半百年纪,胡子修剪得飒爽,双眼似钩面色红润,颇有些道骨仙风。
商闻柳惶惶地站起来:“犹敬......之前是我对不住你。”
陆斗瞧着他,脸绷了片刻,终于放松下来,眼睛还虎着瞪他:“你还知道对不住我,你家门ko也忒冷!”
商闻柳缩着肩膀,没好意思说话。
“做这决定也不和我们大伙儿商量,擅自就起行了?咱们共事虽不久,可也不至于生疏到这种地步!你糊涂!”陆斗忿忿地发泄了一通,忽然哽住了,他重重的吸了一下鼻子,请过跟来的老人。
“这是尤先生,以前在县衙干仵作的。我把他请来,跟你一起去云泽县。”
“这......”商闻柳没想到陆斗临时给他塞个人,原来这一天陆斗找不见人,是为了这个。
尤先生略略颔首,由着陆斗介绍。
“尤先生有大义,听闻你的事情,一定要我给你引荐,这次云泽县之行,他刚好可以勘验尸首,云泽的县衙指定是不能信的了,有尤先生在,事半功倍。”
商闻柳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开ko时已经有了鼻音:“犹敬!”
陆斗嫌他酸,摆手表示不必言谢:“还有......随行的锦衣卫,你可要跟牢了,千万别落单。”
说到锦衣卫,倒是提醒了商闻柳,他忽然有些结巴,对着陆斗问:“还有一事......犹敬门路多,可否帮我伪造一块身份文牒?”
第30章 行路
第二天,商闻柳鸡鸣就醒了,披发在窗边呆坐半个时辰,白昼的时间逐渐变长,好像没有过多久,天就亮了。
檀珠从隔帘的小间起来小解,揉着眼睛以为见了鬼,脚下一绊连拖带拽掀翻了刚搬来的花盆。
商闻柳没法笑出来,换上官袍,临行前还是依依嘱咐。
大理寺辕门之下,武佥事穿了御赐麒麟服,一身大马金刀英姿飒爽,像团烧着的火,身后一列肃容的兵,上值的同僚几乎都是绕道走的。
温€€手下这些人还真都是一个样。
尤先生已经到了,领了一匹马等他,商闻柳望着那一队缇骑的人马,心里默默盘算。此行再没有别的文官,皇帝特赐准许锦衣卫随行,这是莫大的殊荣,据闻指挥使温€€亲自点了二十来个骁勇的兵,眼下这些人站成一列,看着不太好相与。他现在暂领五品监察使,要怎么行使权威,还要看途中的情形。
轿子行路太慢,商闻柳就地遣散了轿夫,弃轿骑马,一队人走在路上过分招摇,到了城门ko,城门的管事太监点头哈腰送他们出了城。
商闻柳骑在马上回望,见城门牌匾愈来愈小,那座宏奇壮阔的皇城也渐渐只剩一排青灰城墙的影子。
他扯起马辔头,催马前行。
武释在前面打头,回头一看后面那位钦差大人,骑着马,不紧不慢跟着,跟他一道的那个老头也是老神在在,发丝也没乱一根。出了京,无人管束,就是他们的天下,小队里的兵有意看笑话,骑马一会儿快一会慢,想给这位弱不禁风的文官一个下马威。
€€€€没别的,在京时被文官压得太狠,借机会出气罢了。
反正也死不了人,武释没有阻拦的意思,由着手底下的人胡来。
本朝文武两派仇怨由来已久,寻本溯源,估计可以追溯至太宗朝,天下初定的时候。前朝黩武放任藩镇独大,国灭身死后,群雄并起,数年兵燹敲尽黎民膏血。自大梁定国,太祖太宗两朝分权武将,以文臣制衡。没有想到越到后来,这制衡的初衷便偏到了姥姥家,儒学根植人心,历代先帝的屁股全歪去了文臣身上。
用文的当然是一片丹心,从武的未必不守孝知义,天子是君冒犯不得,那只好盯着对方斗,文人打机锋,军人甩战功,明里暗里谁也不让谁。大梁的武官大都读书不精,先帝朝徐英川那样的儒将少之又少,所以文武之间的争锋,大都围绕读书来,你说我蠢钝,我骂你酸腐。
朝廷大员之间的嘴皮子仗,剔皮去骨后其实和村ko骂架也没什么不同。
大概是心里还记着指挥使的吩咐,几个锦衣卫小旗没敢太明目张胆,时不时回头挥鞭吆喝问一声那落在后面的文官是否还挺得住。
“钦差大人,要不咱们歇歇脚?”
言语间还是颇有讥讽。
武释咳嗽一声。
商闻柳许久没上过马,起初还有些手生,此时慢慢熟稔,催马御风的快意忽的回来了。京官上值倒也不是不能骑马,好些个高官去上朝都是数抬大轿,好几个脑袋在底下簇拥一台轿子,好像扛了座小院子。商闻柳得存钱,刚来京城那年就把马给卖了,他的俸禄有一半都寄去家里,总归每日步行上衙要不了多久,就没再骑过。
“不必了,白日最好行路,我们早些到云泽。”
几个小旗对视一番,最后看了眼武释。
他能有什么好说的,和稀泥道:“钦差大人所言极是,陛下的旨意要紧。”
锦衣卫名声本就不太好,尤先生跟着商闻柳,花白眉毛抖了一抖,他人微言轻,没做声。
离京越远,路越不好走,不是地势崎岖,是碎石颇多,夹杂一些辨不清人还是兽类的骸骨,东南两县的蝗灾至今未得到妥善赈济,官道尚且如此,想来往南更是白骨露於野。
出了官道再往前,水声不绝,一条几丈宽的溪流赫然眼底。
正是化冰的时候,水底不知几许深,且水流湍急,骑马强€€过去,马蹄易打滑,下马牵行,则寒水刺骨,湿衣不易干。
前面打头的小旗有意炫耀,甩起马鞭呼喝一声,胯下骏马扬蹄一跃,竟然跃了过去。
他们骑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马,膘肥体壮骨称ro匀,加之锦衣卫平素训练过骑术,区区溪流自然不在话下,两个文人怕是够呛。
一众小旗见有人领头,纷纷窃笑,各自纵马跃过溪流,停驻在对岸望着商闻柳。
身边还有几个小旗没动,这几个是有眼色的,探究的眼神投向武释。武佥事皱了皱眉,觉得他们闹太过了,眼看着尤先生脸色已经黑了,武释吩咐:“你们待着。”他继而把佩刀挂在马背上,敏捷地下马,牵过商闻柳的马绳:“监察使,卑职助你过去。”
管事的放平身段,尤先生脸色这才缓和。
商闻柳还捏着马辔,轻扯着绳没让马动蹄子,对武释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多谢了,我年轻体壮,这点小事不在话下,还请武佥事先助尤先生过去吧。”
对岸的见到武释下了马,面面相觑,便有些心虚,一连串跃下马来,按着佩刀列成一队在对岸等着。没过去的几个小旗听见商闻柳这话,暗暗咋舌,心说别一会摔进水里,到时还要找他们问责。
武释是个爽快的,懒得说客套话,拱了拱手,向尤先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