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挽袖子,牵着马向溪水走去。
商闻柳在不远处朗声道:“武佥事,有劳了!”
武释回头,看商闻柳白嫩嫩一个书生样子骑在马上,好像还是诏狱是见到的那副白萝卜似的皮ro,cun阳一般的眼睛没什么城府,可神情却全然不似他平时模样。
一月末的水寒凉刺骨,武释刚踏进去,险些叫出声来。
他暗暗骂自己:在京城安逸久了,连什么是冷都忘了!
对面的锦衣卫个个垂了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或许心里也有悔。水里有石头,马蹄一步三滑,尤先生不得不抱紧马脖子,以一种十分不淡然的方式过去了。“多有得罪,先生还好?”武释问尤先生。
有了方才这一出不着痕迹地请罪,尤先生的怒意消了许多:“尚可,老夫草芥小民,劳烦官爷费心了。”
回头再看商闻柳,正向这边点头示意。
与他在一处的小旗像是要下马相助,商闻柳说了几句,忽的抽鞭一挥,打在马臀上,刹那间只闻马儿嘶鸣,那枣红的军马撒蹄子一跃,溪边的水溅起来,唰啦洒满岸上碎石,分不清的影子缭乱地一晃,那驭马的文官顷刻跃至眼前。
余劲未消,商闻柳拽缰绳一拧,马儿打了个旋,站定了。
武释愣在原地,其余的也多少有些看好戏的意思,这时候也服服帖帖站好,等后面几个过了溪水,先前领头的那个小旗蔫蔫地凑近了商闻柳:“钦差大人,先前......多有得罪,您是读书人肚量大,我们几个逞匹夫之快,委屈您了。”
商闻柳看了看不远处换鞋袜的武释,想来是他的授意,既然对方开门见山,他也不虚情假意地打太极:“得罪谈不上,既是同道,咱们戮力同心便好。”
这也是商闻柳早有的打算。他并不准备斥责什么,反而还有些感激这些小旗的为难。虽说不能完全消除他们的成见,但至少接下来的路会好走许多了。
后面的一路果然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商大人,前面就是驿馆,”夜色渐暗,武释驭马并行在商闻柳身侧,“官凭可备好了?一会那驿丞会来接待。”
“已经备好,无需担心。”
四野已经看不见亮光,锦衣卫点了火把,为了行路安全,队伍下马牵行。
商闻柳没和队伍走在一起,心事重重走在最前面。
武释一直对这位死里逃生的士子有些好奇,说实话,他见过的士子没几个抗揍的,能挨一顿拷打出来还活蹦乱跳继续当官、一点风浪不兴的书生也就商闻柳一个。指挥使也有些怪,临行前温€€对商闻柳表现出那一种奇怪的态度,武释也说不清。
他听唐录遮遮掩掩地提了那么一嘴,说指挥使去找过商闻柳,好像还闹得不太高兴,他也不知道怎么这屈指可数的照面就让指挥使发怒了,心里奇怪,追上去,有点打听的意思:“都传此行风云难测,商大人一肩扛下澄清冤情的重任,实在让我等自叹弗如。难怪指挥使说大人有过人之处。”
商闻柳在前面走,闻言转过身,借着火光上下打量了武释一眼,他忽然笑了笑,这个笑容不同以往的,带着点狡黠,他说:“武佥事真以为在下是想澄清云泽冤情?”
武释一愣,“啊”了一声。
人群已经离远了,商闻柳袖手走在前面,悠悠的舒ko气:“索xin敞开来说吧,云泽县是块跳板,就看武佥事肯不肯与我合作。”
武释明白过来,他深吸了ko气:“钦差大人是何意?”
“武佥事这样的聪明人,不要装不明白啊。”商闻柳转过身,淡淡道。
“......商钦差,指挥使临行前吩咐我等照料您的安危,卑职的职责仅尽于此而已,别的,一概不插手。”武释沉默一阵,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绣cun刀。
商闻柳久久不语。
武释没想到他是这样知行不一的小人,原来士大夫都是一个模样!
夜幕低垂,不远处的火把熊熊燃烧,商闻柳的脸隐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武释忽然听见一声颤颤的吸气声,随后见商闻柳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武释退后两步:“你做什么?”
“方才说的话,非我真心,只是云泽县情况复杂,不知能否信任......您定能明白在下的苦心。”
武释将信将疑:“我又凭何信你。”
商闻柳低声说:“徐县令是我故知,他死了,我得找出那个畜生偿命。”
武释忽然有一瞬间茫然,不为别的,商闻柳此言太粗暴了,他以为至少要吟句诗,没想到张ko就是偿命。
大理寺多年安分守己,武释姑且信了他的话,道:“商大人有何安排?”
商闻柳道:“只有一事相求。”
他随手捡了一根树枝,蹲在沙地上,借着月光画了一幢屋子的形状。
“徐县令亡于正月十六,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们必定早做了准备以期让我空手而归,贸然前去怕是查不出什么。”商闻柳在沙地上又画一笔,将方才描出的县衙形状擦去,“武大人,我们便剑走偏锋。京城到云泽要有四天路程,但我算过快马加鞭日夜不休,两天足矣。咱们车马甚众,不如轻车简从€€€€”
武释垂眸看了眼沙地上的图案,心下洞明:“您想兵分两路。”
商闻柳点头,拿树枝画了两条岔开的线:“圣上命我查案的旨意再过两天就会传到云泽,想必那时我的画像已经在云泽县府衙传遍了,所以我必须尽快赶过去,先下手调查。”
“徐县令没有亲眷,按律一月之内无有认尸的亲人不得下葬,到时我装作认尸的远亲混去义庄查探,再过两天,锦衣卫抵达,我们再做汇合。”
武释迟疑道:“京城的风声传得很快,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识破,未免太紧迫了。”
甚至有可能现在商闻柳的画像就已经送去了云泽县的府衙。
商闻柳目光一黯,随即扔了树枝,负手站了起来:“足够了。”
夜里风声沙沙透过树梢,漫天星子皴染过一层又一层的碧落,好像天地间只有这么一道身影茕茕孑立。
武释只听见他用异常坚定的声音重复说道:
“足够了。”
第31章 惊梦
皇帝梦见一只斑斓巨虎睡在石上,爪子下按着块虎符,铜铃样的吊梢眼忽然睁开,黄金色竖瞳死死胶在九五之尊的龙躯上。魑魅魍魉像洪水一样滚滚涌出,是那巨虎的伥鬼!
他惊醒了。
皇帝急促地扯动cuang帘,侍候的松公公连忙上跟前来,衣服正系着,隔着帘子问安。
“叫傅鸿清来!”李庚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阵惊惶,声音也染上了不安,人在夜里尤为脆弱,皇帝也莫不如是。
松公公说:“陛下魇着了,弄混了时辰,这会儿正是三更天哪。”
李庚抹了把额上的汗。
皇帝数次私下召见大理寺卿,且屏退左右这事,松公公自然是知道的,可连记注官也遣走,在寝殿中密谈,这太不合规矩了。太宗朝出过差不多的事,太宗会见近臣,秉烛整夜,隔天消息传出去,督察院的御史连夜拟折子弹劾那近臣,言语刁钻全然不留情面,闹得太宗心里的坎过不去,要夺了那御史的职,最后是朝臣从中斡旋,这才免于责罚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这事记在太宗宫词里,教习皇子的老师闲来没事就捞出来作为训*的样板。
可是李庚才不吃这一套。他不是直系皇亲,世袭了爵位后就扔出京城放养在外头,半大小子从莽莽草原中汲取了一股野xin,长到现在这般样子,并不是很在意言官的意见,更别说区区内侍。他撩开帘子,乌黑的眼仁直勾勾盯着那内宦。
皇帝的眼窝深邃,这样的眼睛窝在画像上往往只是一条没有实感的线,放在人脸上却是实打实地不怒自威。掌灯的宫人远远跪着,一点微弱的烛火照上帘幕,皇帝只穿着中衣,眼神像一把泛着血腥气的铁钩子,眉骨下隐隐投射出一片阴翳,加深了那层血色。
松公公低眉顺眼地捏着浮尘,面皮白嫩细腻,泛着青白的玉泽。
他是挺白皙的,爹妈给了张好皮相,不然也难到今天的位子。松公公大名叫松湛,从前在钟鼓司做杂役的,因为才干和长相颇为出挑被明粹收做了义子,今上登基后选了包括他在内的大批宫人随侍,不过只有松湛最伶俐,很快得了圣心。
聪明人永远懂得审时度势,松湛揣摩圣心很有一套,别人羡慕不来。
这一次他仍旧猜中了,弓着身子,细细的嗓音在空挡的寝殿里尤为明晰:“陛下魇醒,奴婢让人煮碗参汤吧。”
面对不露痕迹的劝谏,李庚本该就坡下驴,不过今夜他十分不爽,松湛充了冤大头,李庚扬起巴掌,抽了他个猝不及防。松湛叫也没叫一声,从台阶上滚下去,发髻散乱。
这太监长得标志,被揍了之后也不属于屁滚尿流类型的,李庚寝宫侍候的人都标志,他就喜欢漂亮的玩意,内侍宫女都要选有姿仪的,并不是有什么淫邪念头,单纯看着寝殿来来往往花团锦簇的脸高兴。
这是皇帝第一次觉得漂亮物什没用,甚至看着烦心。他撇下帘子,卷着厚重被衾:“去把傅鸿清叫来。”
虽已开cun,京城的天气还是实实在在的冷,更别提这会儿天还沉沉的黑着,傅鸿清被下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时候,脑子还是木木的,神智停留在梦里清香怡人的腊梅树上。
梦里还是少年模样,父亲携一家出门赏梅花。京郊有梅园最为有名,开花时里面从来都是成群的文人雅客,这回却只有他们一家人。傅鸿清心畅意怡,小游其中揽花轻嗅。
梅树著花,成林成森,香清而不馥,正是风雅的光景,熟料一回头,家人全不见了,只余地上散落的衣物和两滩血ro,一时腥臭冲天。梅园浑然一副衰飒惨景,株株虬枝尽数绞附相缠而死,嫩黄的花瓣洒落,倏然化为血盆大ko,森然獠牙声声凄啼: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浓稠的漆黑涌上来,接着就被叫醒了。
传话的太监像颗小葱样的站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傅鸿清支棱着脑袋,半晌没动,想也知道这时候叫他进宫准没好事。
话本里的馋臣被诓去荒凉地乱刀剁成ro泥,留个骂名给听故事的人吐唾沫,不过傅鸿清不做奸臣,他要做万世留名的贤能肱骨。
他想到那句彼苍者天,极淡地笑了一下。
都是人心作祟。
皇帝的寝殿里一股子的酒气,傅鸿清掩鼻进去,见到李庚举个大碗,咕嘟咕嘟喝酒,边上歪七扭八一堆酒坛子。他衣裳和头发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从哪个宦官身上抢来的冠歪歪斜斜压在头顶,常人尚且非冠带不见客,堂堂天子,却形似疯癫。
松公公站在门边,没有近天子身,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肿起老高。傅鸿清见了,心先悬起三分。进去君臣见礼,李庚双目发红,咧开嘴直笑。李庚好久没这么放纵,从不通人烟的朔西出来,他要学着怎么做君子,然后再学着做帝王。父母藩王世袭,夹着尾巴做人,不会教他这些;赵复拥他登基,是有所图谋,更不会教他这些,一切都是从他被堂下臣子抽的一个一个软巴掌开始学起。
他甩去一只玉碗,傅鸿清堪堪接住,没站稳,靠在一边的柱子上。
“卿来朕身边。”李庚招招手,边上摆着一只绒垫子。
傅鸿清轻手轻脚过去,被酒味熏得直皱眉。
思量再三,还是劝道:“陛下明日还有早朝,实在不宜饮酒。”
李庚眼睛里泛着光,夺了他手里的碗倒酒,再强塞给他。傅鸿清实在不会喝,抿也抿不下ko,气味冲到嘴边,当下想弄杯酽茶来去去味道。
奈何皇帝就看着他,御赐的酒液,毒药也得灌。
他囫囵吞了一ko,被辣得起一身小疙瘩。
好歹劲过去了,便开ko:“陛下星夜唤臣寝居赴见,臣恭请圣意。”
李庚脸色缓和了些,轻叩桌面,踟蹰了一会儿:
“秦邕病居在家,昨日亲自过来,说朕不该让你推举的主簿去,一来不合制,二来难免为人谤议。”
满ko不可,却不提一字谁可当此任,大梁的言官诤臣都这德xin。
秦邕出了名的xin倨,他不是趾高气昂的倨,是心气儿高,年轻时青白眼学了十成十,到老才收敛。先帝被他硬谏过几回,非常没面子,好悬没把秦邕给砍了,都说秦阁老是忠鲠贤良,只有皇帝才知道这老头有多烦人。
傅鸿清一噎,竟是为此事把他半夜从宅邸叫来,做贼似的溜进皇帝寝居,这事白天不能说吗!
李庚眯着眼:“是你说商闻柳可堪此行,朕没告诉他。”
言下之意是朕够意思吧。
傅鸿清道:“若他不自荐,臣也会自请前去。”
李庚醉了,两眼迷着胧胧的混沌,脸颊透着红:“我不会让你去的,那天叫你来,朕问你谁可入内阁。”
他顿了顿,继续喷着酒气:“你避而不答,其实朕想让你€€€€以卿之才,何必要在大理寺整日面对刑狱司臬,都是些不被看好的文人,与他们在一处,降了你的品xin。”
傅鸿清心中酸涩,他怎么会不想入内阁,只是......
皇帝这一番话,倒让他分不清这是否是帝王的试探了,他谨慎地绕开话题:“臣无寸功,不敢妄想!只是臣斗胆一问,云泽县一案查明案情后,皇上要如何处置?”
这一声“皇上”,让李庚酒醒三分,他眼里多了些清明,知道自己今晚失言了。
“不管有没有贪腐,那县官的死总要有个说法,照我朝律例来。”李庚不耐地偏过头,忽的自嘲一笑,“查明了又能如何,杀两个人就装模作样的尘埃落定了。青骢江的税多半有问题,去年北上缴获了那么多私盐,他们从哪来?册子里记载都是青骢江来的商船,可是商船的税收了几两银子?光是盐的账就算不清了,云泽的铁矿也是亏空,怎么会亏空?朝廷炭火不够,就从私人商贩手里收购炼铁炭火,他们炼的什么金子,为什么年年都要贴钱?”
李庚被唤起烦心事,傅鸿清见他不再提起内阁,长吁一ko气,静静听皇帝发牢骚:“问责到他们身上,一个个文章写得震天响,屁的方法拿不出来,说什么何人不竭肱骨,何人不披肝胆,朕倒是要把他们这一身肝胆挖出来瞧瞧究竟是不是热的。”
远立在外的松公公听得眼皮直跳,免不了往内室望一眼,正巧看见傅鸿清对视过来,便心领神会,招来奉茶的宫女,端过茶盘送了醒酒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