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25章

“陛下,傅大人,奴婢差人煎了茶,喝些防头痛。”他一边脸还红肿着,李庚平常不这样,此刻看了有些歉疚,遮掩好情绪,不动声色地喝了茶。

“陛下莫怪奴婢多嘴,明日还有常朝,黄将军也要回京述职了,陛下早歇息才是。”话是这么说,松湛的眼睛却看着傅鸿清。

李庚当然懂他的意思,三年里就这么一次胡闹,也足够了。

他€€然支着头,有点迷瞪了,还是没把梦中所见带来的深深担忧向他信任的近臣倾吐。困意席卷上来,皇帝轻声说:“辛苦塘月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第32章 义庄

大梁中部一座古朴城楼,门洞上写“云泽”二字。

青骢运河离此地不远,守在门ko下的人们能听到哗啦啦流水开凌的声音。

天才蒙蒙亮,大门还没起栓,门楼上士兵换岗,带着疲态脱下甲衣,忽的不知从哪飘来一声抱怨:“这门要守到什么时候!”

说话的是个新兵,十几岁,胡须都没冒,他边上的老兵瞥他一眼:“上面让守着就守着,你屁股痒?管那么多。”

新兵被打过板子,心有余悸嘟囔:“以往就没见上头这么上心,成天这么守干嘛呢......”

不怪他发怨念,他们这一支原本一直在城郊练兵,弄的好好的忽然被调来守城门子,风吹雨打,一天下来风吹得嘴巴发乌,饭都吃不出味。

新兵觑了眼城下乌压压的人,蓬头垢面的,等着进来讨生活。

他见过进城那场景,轰一下如蚁xu溃散,黑色浪潮泱泱冲下。乱,但是有兵管着,这些天来来去去累倒一拨人,也不准他们私收孝敬,据说是京城要派官儿过来,上面怕军治不严被钦差看在眼里,回去告状哩。

新兵咂咂嘴,舌头根怪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到了开门时辰,栓子一拔,四个兵合力推开门。敝旧的的城门吱吱呀呀一阵响,外面等着进城的人骚乱了一瞬,被守门的兵卒呵斥着站好,一排排递上身份文牒。

“愣着干嘛?文牒!”守城的兵斜眼看了一个进城的汉子,汉子驼背耸肩,一脸霉样,守门兵暗自比了下,这人佝着背,自己才勉强和他差不多高:“白长个子不长脑子。”

驼背板着脸,摸索一阵,递上东西,守城的看了眼:“孙修,跑这么远?进城干嘛来的?”

他后面还跟着俩人,一个麻脸一个老头,应该是同行。

正是决意先行的商闻柳三人。

孙修上元节跟着出去捉细作,有一份功劳,事后终于入了军籍,算是个正儿八经的锦衣卫了,日子有了点盼头。这回随行来云泽县,摩拳擦掌想再立一功。

昨晚商闻柳就提前备好了面罩,把脸涂得蜡黄,麻子点了满脸,见人问起,便对着守门兵卒好一阵咳。尤先生拉着他解释:“上官莫怪,我们投奔亲戚来治病的!”

土里土气,原来是乡下的病痨鬼,遭殃遭殃。

那个兵一脸嫌恶,骂骂咧咧说着短命痨鬼,自己躲臭虫似的闪开了。

商闻柳没想到进城如此顺利,保险起见,他还是罩着面罩。

一行三人往里走,过了城门不远就是布告张贴的木栏,底板都是稀碎发黄的小纸头,最前面张贴大纸,贴了官府勾朱的文书。商闻柳细细查看,终于在角落看到义庄的认尸布告。

正月有十六具无主尸身,男女都有,除了亲眷抛弃,剩下都是横死他乡的。徐子孺的名字写在最末,籍贯年纪草草一划,好好一个活人,变成纸头上毫厘小字。

商闻柳望着那三个楷字,深深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去想徐子孺死前是何情景,那个在信里问候“赤子之心,切记切珍”的鲜活生命,如今正躺在义庄的纸皮棺材里。

他从前最惧蛇鼠,那义庄里是不是也有老鼠?有没有彻夜叫不停,在棺材里啃食皮ro?天这么冷,可有人为他烧冬衣?可有人为他供香龛?

商闻柳有无数念头,嘈切悲声低低在他耳边略过,仿佛陷进无尽深渊。

徐兄冷否?饥否?悲切否?

奈何桥上,尚能记弟否?

他愣愣地落泪。

残寒犹在,重泉一念一伤神,从此再难同梦。

君埋€€冥一孤坟,余做苦海沦落身,这样的因果,怎样参透呢?

......

礼部忙翻天了。

礼部侍郎来来回回批了三十来张条子,终于搁了笔,老泪纵横看着迎接黄将军的队伍浩浩荡荡驻进了官衢。

黄令庵回朝述职,是大事。

黄将军并非寻常封疆大吏,二十多年前接手了薄云关失陷的烂摊子,一路雷厉风行且守且攻,终使盘京未能夺下关隘,防止其在边关坐大。他在大梁子民眼里就是天神,皇家自然不能薄待,盛装相迎。

这天京师很热闹,九个城门有八个见不到人,全往一处涌。

停在京畿的一列军队拔营进京,足有千人,全穿着黑甲,密集的马蹄声掀得夹道沸腾了。潮水一般的黑甲劲旅从顺杞门出发,缨枪上的红穗子像血一样艳,领头那位老将龙骧虎视的影子飘过了每一个大梁子民的心头。

刚下了常朝,皇帝出了午门迎接。

nan风dui佳黄令庵带来的兵不能进宫,故而只带了几个高阶军官,一路向内,只见皇帝衮服冠冕,琉璃珠子炫目逼人。天子站在众臣之前,带了点睥睨的眼光,看着缓步上前的将军。

黄令庵行叩拜,身后军官跟着见礼。

“黄卿,上次一见,距今已然两年了!”李庚伸手托起黄令庵,虚虚一扶。

黄令庵道:“臣守薄云关,幸不辱命。”一挥手,一个人捧来漆皮箱子,开锁里面两把火铳,没装弹丸,装饰盘京的苍蓝云雷纹,是那天塘报中所述,缴获的盘京火铳。

李庚笑了,他望了眼不远跟着来的温€€,掂量着火铳身。

军政无甚大事,午朝结束,酉时一过,天子宴享群臣。

尚膳监的内官鱼贯进殿,菜肴端上来,中间夹杂几样朴素小菜,是太祖为“示子孙知外间辛苦”而设,可惜几无人动箸,温€€同坐席间,心里怀着事,也没伸几筷子。

郑士谋今日坐在上席,隔了几张桌子,温€€心事重重,觥筹交错间望见义父淡淡撇来的目光。他想起义父的叮嘱,微微一皱眉。

郑士谋只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这个“变”,是云泽县?

那县令之死固然可疑,却哪至于让一朝首辅亲躬,温€€越想疑虑越大,他扫了眼在座的朝臣,一张张人面竟如鬼魅。

京师这些勋贵,就像蚁巢的蚂蚁,他们群居、相互谋其事,不辞辛劳添砖加瓦的同时还要暗中啃食,就像一张密不可分的网,所有人不可避免地踏入网中。这张网子还在扩大,在不断蚕食,还有无数的人要踏入这张网,他有种隐隐的预感,或许过不了多久,这网就要倾盖而下,到那个时候,谁能逃脱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温€€莫名想到这句话,他打了个寒战,再抬头时,黄令庵冲他微微一笑。

温€€稍稍安定,举杯示意。

一片荒凉地,白幡片片飘着,沉沉死气盘旋在上空。

义庄就在不远处了。

三人到了庄子跟前,见这四合院落钱挂一块大牌匾,写道“仁善庄”三个大字,多年不曾打扫,已经附了厚厚一层灰,门ko蹲着个精瘦的老头,两眼浑浊,两腮凹陷,蓬草一样的头发随意收束,抖着手指正在卷烟叶子抽。

南粤舶来的东西,专让人抽了上瘾,除了一些如j院赌场之类的糟污地方,很难在中原附近出现。

生父十分喜好此物,商闻柳皱了皱眉。

孙修上去,先打听了情况,那老头站起来,自称姓高,人称高阿五,守了半辈子义庄了。

照他们出发前定好的计划,商闻柳挂了个笑容,往高阿五手心里塞了一锭银子:“老阿公,劳烦您点事。”

高阿五缓缓看了眼他,捏着钱摩挲:“客气客气,你说嘛。”

商闻柳吸了ko气,他不常撒谎,眼下是不得已而为之,做出讨好模样:“里头有个我跑掉的婆娘,八字好,贵得很,家里要寻她回去把事办完哩。”

高阿五瞪大眼睛地望着他,眼里带了些惊奇,猥琐笑:“寻回去办事?什么事?配阴婚?”

有些穷沟沟里的男人讨不到老婆,索xin攒了钱去人牙那儿买一个,运气好能碰上漂亮女人,不过相应的价格也高。没人追究这些女人从哪来,到了人牙子手里,人就是牲ko。

高阿五回忆了一圈庄子里躺着的女人,每一个他都摸过,心里忽然非常爽快,憋屈一辈子,他给眼前这怂货戴绿帽了!有钱有什么用,有钱的小王八,哈!

眼下买婆家寻过来了,就是要带回去配阴婚,就有那样的人,死了也要带进祖坟里。高阿五鄙夷地看着商闻柳,什么狗/日的屁八字,有这个钱再买一个如花似玉的大活人不比什么强!

“八字旺夫,死了埋祖坟里旺家,万里都难挑一,这不就急着找回去。”商闻柳暗自绞着指头,十分难捱。

高阿五嘿嘿一笑,满足了他那点好奇:“行吧,啥名儿?”

商闻柳再如何也猜测不到高阿五的龌龊心思,便按布告上年轻女人的名字说了。

“这个可搁太久了,不保准没烂啊。”高阿五擦了火石,烟点着了,照着铜杆一吸,吐出一ko烟气,商闻柳这回是真咳,这烟草里不知道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熏得他眼睛难受。

商闻柳道:“老阿公发发善心,家里催着呢。”

“找媳妇的心小老可以理解的嘛,归宗是大事情,只是、只是这个还差点意思嘞€€€€”他拿牙咬了银子,趁商闻柳还没反应,把银子收进ko袋。无赖地望着三人,嫌钱不够。

孙修有些恼,眉毛已经竖起来,商闻柳眼疾手快把他一拦,好言笑说:“老阿公辛苦守庄,给点辛苦钱应该的,我请老阿公买酒ro。”说着,又是一锭银,十足地扔在高阿五手心。

银子沉甸甸地,高阿五心满意足了,伸手一指:左间第三具,里边请吧。

人进去了,留一个在外面守着。高阿五也不避讳,他哼着荒腔走板的戏词,在门ko吞云吐雾抽大烟。

“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

小王八与失贞妇,好一出好戏喏!

第33章 勘验

天寒地冻挡不住尸身腐烂,阵阵恶臭穿过门窗缝隙,直直扑来。

破败的门成了生死之间的一道天堑。

尤先生已是习惯了,商闻柳被熏得好似元神出窍,胃里一阵恶心,扶着门站,缓了好一会儿。

“大人在此处等,我先进去查看。”尤先生安抚地拍拍他。

“我没事,”商闻柳抹了把脸,定下心神,“咱们一起进去吧,先生不知徐县令样貌,我来指认。”

戴了面罩,那股冲鼻的臭气还是萦绕不去,商闻柳面色惨白,经过方才所指的第三副棺材时,他拱手一拜:“万不得已得罪,此间事了,在下必为姑娘厚土安葬。”

整间房停放的都是无主尸身,男女清晰可辨,徐子孺的尸身很快找到,过了十多天,已然开始腐烂,商闻柳不忍卒视,从包袱里掏出些来时买的纸钱,压在他手边。

尤先生提醒道:“事不宜迟。”

商闻柳了然,他们诓高阿五此行是来领走尸身的,若是待久了,难免惹其怀疑。

“还请先生快快施为。”

他自不忍在一旁观看,闭眼在门边望风,耳边听得尤先生为尸身脱衣的簌簌声响,遍体冰凉。

时间有限,只能粗粗勘验,尤先生验得很快,尸身大体上查验一遍,再细查发肤指甲有无微小伤痕,九窍既勘,则大功告成。

“还没完事呢?你们这小相公也待太久了......”高阿五嘀咕道。

“既然收了银子,就别想些乌七八糟的。”孙修守在门ko,冷冷道。

高阿五一耸肩,乖乖闭了嘴。

心里还是奇怪,只不过认个尸,能要多久?

高阿五鬼头鬼脑抻着脖子往里瞟,心道:该不会真在里头干点啥吧,也太那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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