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30章

张燎早在外面等候,畏惧于锦衣卫的恶名,不敢近前。他如今有几分信不过葛东敕,谋划着另留生路,存了几分讨好商闻柳的意思,可惜钦差大约信不过他,得找个机会表表忠心。

张燎琢磨着,打起精神上前,在两个门神一般的缇骑边上晃荡一会儿,鼓足勇气道:“商大人若是想,这些文书带回驿馆也是可行的,下官观大人面有难色,可需要下官协助?”

县丞本来不矮,可是锦衣卫更高,足足过了一头,张燎忍不住看了眼边上的缇骑,遏制不住地抖起来。

商闻柳听他说话,仿佛有几丝牙齿打颤的杂声传出,张燎又抖个不停,遂问道:“张大人很冷?”

“不冷,不冷。”他听见锦衣卫的鼻间呼出一串气声,抖得更厉害了。

商闻柳轻笑:“多谢县丞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温€€一进殿,正巧遇上黄令庵出来,他们许久不见,匆匆照面,相互点头致意。

奏对过这几日的要务,指挥使总算轻松,出宫时,在午门外宫墙边遇到正等着他的黄将军。“温指挥使,等你多时了!”黄令庵即便一身便服,武将的气度还是在的,他的眼神里满是看向后辈的慈蔼,温€€不大爱笑,此刻在这样暖煦如阳的注视下,居然难得舒心地露出一点笑容。

温€€道:“黄将军受累久等了,在下刚得空,这就让家里仆人略备薄酒,给你赔个不是。”

黄令庵大笑:“那便多有叨扰。”

两人骑马到燕子巷,正是午饭时,老奴开了门,颠颠地去后厨点火开灶。

“还从未来过你的府邸,这小院子清净,让我想起一位故人。”黄令庵笑吟吟地捏须。

他的胡须修剪得整齐,为了朝参,在奔赴京师前就让女儿整理。温€€这些年也想蓄须,曾经尝试过一次,不过因为繁忙,没有时间打理,时间一长满脸杂草也似,便索xin不再蓄,刮了干净也省得麻烦。

黄令庵这把胡子就很有武将的风范,温€€心生羡慕,想着什么时候再试着留一把飘逸美髯。

对面的将军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很快饭菜做好,为了这位贵客,温€€叫人启封了一坛他藏了许的陈酿,托人从朔西带来,从不舍得喝。

指挥使府上新请的厨子手艺不错,清淡小菜也能有风味,这日加了几道大ro,空有手艺无处使的大厨终于得机一展厨艺,满座流香。

黄令庵早闻到酒香,心旷神怡,他是个老酒鬼,启了封泥,先抿上一ko。

酒醇且烈,不多时,便微醺。

“秀棠和我那故友简直如出一辙。”黄令庵感叹,细细端详着温€€,指挥使天天风雨来去,肤色微深,刀刻似的五官,纵然穿了板正的官服,也难掩其锋锐,黄令庵微微出神。

温€€道:“将军的故人想必也是高义之士,秀棠岂敢。”

“何须自谦,我夸你的,收下就是!”人一旦陷入旧事中,便难以抽身,黄令庵怔怔地想着,好像又看到了那位英年早去的故人。

转眼间,菜上齐了,两人一同动筷。温€€心里还怀着事,眼神频频望着西墙,那头空荡荡,隐隐有几座屋舍的顶冒出头来,清淡淡的烟色里,又望不见了。

黄令庵瞧出他的不对头,问其缘由。

温€€顾左右而言他。

“你这眼神,我却熟悉得很。”黄令庵摇摇头,神情十分无奈,恨铁不成钢道,“我闺女看她情郎时,也是这般模样!全然不把她爹挂心上喽!”

温€€一时惊诧,微醺时忘记收敛,所想全写在脸上了。

黄令庵呵呵一笑,道:“你想说我闺女揍遍边镇大小武馆,居然有情郎,还是被我说中,害羞了?”

温€€被看穿,微窘撇开目光。

“秀棠是适龄,想这些也没什么。我那孩子,唉,陛下调来的那个秦瑞燮!”黄令庵叩开心事,不满地敲桌子,“我起初也以为我们家这小子、不不,这丫头没人敢娶了,媒人说来的小伙子都打回去多少个了,偏这个秦家的小子不用刀枪棍棒,就凭一张嘴把我们家丫头说得死心塌地。当然啊,秦瑞燮确实人品还行,不然我早扒了他的皮了!”

“你没见着我闺女那样,他们才认识才多久啊,看得我这老鳏夫浑身酸唧唧的。”黄令庵一副白菜被糟蹋的表情,温€€尚未成家,没法体会他的这种纠结,只好捡好话说:“秦瑞燮是秦阁老的堂侄,我也听说过他在浙地的功绩,是位青年才俊。”

“这一码归一码,还是得等秀棠将来有了女儿,才能体会我为老父的酸辛咯。”黄令庵倒酒,一饮而尽。

温€€扶正酒壶,黄令庵见他心事重重,想来这傻小子也到了婚配年纪,便以为是犯相思,睁着迷蒙醉眼,打趣道:“小子这是瞧上谁啦?”

温€€解释:“您误会了,是一位朋友。”

黄令庵长长地“哦”了一声。

温€€心说这误会怕是解不开了,便索xin讲了:“起初有些误会,后来得知,原是我先入为主,错怪他了。”

黄令庵道:“那可要和人家说清楚哇。”

温€€挟颗花生吃了,安抚下胸中鸣噪:“会的。”

第40章 案情

“账面上的事,大人还有什么需要下官叙述的?”张燎擦了把汗,已经月上中天,官驿的屋里屋外灯火通明,大有通宵之意。屋外锦衣卫巡逻的影子绰绰映在门纸上,保持按刀的姿态,逡巡之间宛若狼顾。

钦差就坐在灯下,灯罩子没罩,方便随时剪灯花,那橙黄的火苗就随着一阵一阵的风轻窜。钦差大人丰颐白净,清清淡淡一丛淡墨绘的修竹似的,在灯火下暖融融一照,透出些肌肤的红光,好女一般,几若透明。张燎一怔,仿若扑面一阵芝兰香气。

商闻柳眼睑微动,漆黑的眼仁静静盯住张燎:“我是个死读书的,从前只知圣人一家之言,今日听了张大人的点播,才知道当年百家争鸣,为何迟迟百年后才有个定论。”

张燎一听,一时也分不出他是个什么意思,只好不住地往外倒谦辞。

“不过有一点我还不甚明白,张大人,请看此处。”钦差的指尖点在用炭的格目上。

张燎腿一软。

云泽一带有童谣唱:娘亲被窝打开来,缘何是只花老虎。是说一位农夫深夜探病母亲,结果病榻上赫然是一只猛虎。张燎看着商闻柳温和的笑容,心里凛然吹起了寒风。

钦差也是大老虎啊!

张燎倒是没待多久,交代完事宜,急匆匆溜之大吉了。此獠甫一出门,商闻柳遽然咳嗽起来,撕心裂肺间,不慎拂落数本账册,哗啦啦一阵乱响。尤先生在外等候多时,急忙近前,捉起他的手腕号脉。

凝神片刻,方知是商闻柳急气攻心,便坐在一旁替他拍背,蹙眉叹惋:“大人何苦为了这些宵小气坏身体。”

商闻柳喘ko气,终于缓过劲来,勉强坐直了:“我不打紧,此番倒是辛苦尤先生,验到什么了?”

他们汇合后,便请尤先生带领小队人马前往义庄勘验焦尸。

尤先生神色更加凝重,背手于身后,双眉紧凝:“何须勘验男女,那义庄十七具尸身ko鼻并无烟灰,俱是死后焚尸。”

“如此说来......”商闻柳信手寻来一张雪白笺纸,笔走龙蛇,将些零碎线索写在上面。

“我们一进城,在义庄被追赶,接着便失火。守庄老儿身首分离,死后焚尸......为何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商闻柳细细推敲,指节不经意敲击桌面,滴漏一般,如此“嗒嗒”了十来次,尤先生忽的听他一声轻呼:“好生奇怪!”

“商大人的意思?”

商闻柳道:“先生稍待,我去请武佥事过来一同商谈。”

据尤先生撰写的验尸格目,对比过身形、xin别及骨骼特征后,结论高阿五的确是丧生于大火中。武释举着那本手抄的报告,密密麻麻的字晃得他眼睛疼,乱纷纷金星四溅。

册子一放,武释揉着眼睛:“看来这高阿五确系为人加害,商大人查账可有新发现?”

商闻柳歉疚一笑:“才疏学浅,竟是瞧不出什么端倪,白费了陈沅姑娘一番心血。”

尤先生安抚他:“大人不必操之过急,账目本就比其他类目难办,其中有许多门道,非精通此术者不能察觉。”

只是眼下义庄焚毁,徐子孺的遗物中又找不到任何线索,若不能从账目入手,竟是寸步难行了。

在座几人心中隐隐罩上一层阴云。

武释思量片刻,道:“目前的情形,似乎是县衙的人狗急跳墙,先一步毁去部分证据,好让我们无从下手,不如以此做些文章,叫他们先自乱阵脚。”

商闻柳喝ko茶润嗓子:“武佥事说得不错,徐知县的尸身情况尚存诸多疑惑,我们当日正从义庄离开,晚上就着了大火,烧了个干净。只是有一点存疑。”

“何事?”

“身首分离。若说是被这幕后黑手杀死焚尸,那也没什么值得深究,可问题就出在死状上,那守庄子的老者死因太过蹊跷,如果是因为见过我们的相貌,恐怕不足矣让他死,还是以这般残忍的死法。且既然事先已经知道京城有人将要抵达,他们这样做,岂非自寻死路?”商闻柳尤有些气喘,轻微地咳嗽着,指头在方才写字的白笺上一点。

“高阿五”三个字上,圈了重重的朱墨。

他嘴边噙了一丝笑:“事出反常必有妖,守庄老儿死得这般古怪,倒像是有人刻意引我们在意此事。”

确实如此,杀人封ko便罢了,颈子胸ko随便豁一刀就能死透,何必大费周章把人脑袋给砍了,授人以柄,蠢得不能再蠢。

武释沉默一阵,不自觉交叉手指,抵在下颌处:“如今的情形,云泽县衙的人肯定逃不开干系,这其中人员众多€€€€莫非县衙之中,还有另一股势力?”“这也说不准,也许是云泽县中生了龃龉,也许是......”他忽然缄ko,眼神掠过周遭,虚虚望向北方。

是云泽县官衙的方向,黑沉沉的一片,蛰伏在潮水一般的夜色中。再往后,€€黑一团,星星点点分不清星光还是灯火的光点散布其中,那后面山岭绵亘,河流激荡萦曲,遍布深深浅浅幽黯的深壑€€€€武释福至心灵,惊愕地看了商闻柳一眼,他罕见地绷紧了肌ro,齿颊紧闭,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了。

商闻柳苦笑一下。

天地不仁。人的头顶上是浩浩皇天,莽莽无边的天穹覆下,盘旋的苍鹰游云眄视芸芸群姓,继而有无数升斗小民以血ro之躯构筑帝国。凡人之所至,是造物天成,因此承袭因果,涓涓不壅地将每一桩人事勾连,蝼蚁筑巢一般,有人衔泥而来,有人攫泥而走,衔泥之人是否无意间为攫泥之人踏出一条生路?人间的勾连,像一张密网,那网的尽头呢€€€€

那里是大梁万千忠勇英魂戍卫着的心脏。

他们都有同一种预感,此时此刻,那张网,已经密密匝匝铺来了。

灯火蛇信似的伏窜着,商闻柳沉下眸色,黑水银一般。

张燎满脸晦气地往家里走,天一黑,气温就慢慢的冷,他上衙时就没穿多厚实,这会儿直缩脖子,拔毛鹌鹑似的。

娘的,冷死算逑。

他低着头往前冲,冷不丁看到前面隐隐透出些光晕,泛青的石板上一圈一圈漾出来暖黄的灯光,地上不知道哪家婆娘泼的水,早cun里晾不干,粼粼的映上一条黑黢黢的人影。

张燎心中骇然,浑身一震,止步不前。面前丈许远站个提灯的小瘪三,借着光能看到此人脸上横亘一条蜈蚣般的疤痕,还是新伤,狰狞红ro外缘翻卷开一层,边缘凝结了些许黑色药渍。

是廉善。

“张大人,你上哪儿去?咱们师爷寻你半天了。”廉善抖抖袖子,袖筒中寒光一闪,雪亮白刃让人看得分明。

“笃”的轻微一声响,一碗药放在书案边。

商闻柳困倦地从累牍中仰首,眼下淡淡一层阴翳,如梦初醒,眼中堪堪挤出几滴泪珠。

亮晶晶的泪眼半睁:“尤先生还不睡。”

尤先生忧心地望着他:“大人不是也没睡,虽有万急,也要以身体为重。今天大人咳嗽得太厉害,老夫去厨房熬了药,养神下火的,大人一会喝了,就快快休息吧。”

浓黑的药汁推到跟前,苦味瞬间袭至,商闻柳下意识皱起脸,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良药苦ko。”尤先生不容商榷,手指贴在碗侧试了试温度,“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喝了。”

“劳您费心。”商闻柳使不上力,只好以手撑腮,白瓷勺子搅了搅药,想起临行前檀珠似乎塞了一包蜜饯进来。

尤先生依然立在原地,并没有走的意思,商闻柳有些窘迫,捏着瓷勺徐徐搅药汁,生怕被发现自己贪食这些孩子们的吃食,便道:“先生还有什么要交代?这药我会喝的,先生且放宽心。”

“我自然信得过大人,只是......”

“何事?先生不妨讲来,若有难处,我自会竭尽全力改善。”

“......”尤先生迟疑地眨了眨眼,话到嘴边却难吐的模样,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大人对那锦衣卫,可是十成十的放心?”

瓷碗€€零咣啷的,商闻柳还道是什么生活上的不便,此时一怔,倒被他问住,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尤先生此话何意,呆呆回道:“哪个锦衣卫?”

尤先生压低话音:“那位武佥事,当真可信?”

先前还任手下出言戏弄讥嘲,怎么看都不是同路人。

商闻柳确确实实没怀疑过武释的忠诚,就连来时的试探都是先入为主认为武释并非什么奸猾小人而设下。似乎......的确孟浪了些。

他想到临行前一天温€€来寻他时的情形,寻常的几句问话罢了,充满锦衣卫平日审讯的意味,只是此时忽然回忆起来,令他心ko陡然一跳。那天指挥使无端的怒意,莫非是为了辨他的忠奸么?

商闻柳微微发冷,轻手轻脚拢紧了领ko,愣神地想:那他现在,辨出什么了没有?

尤先生见他出神,干着急,合计着拍小钦差一下,没成想还没下巴掌,蓦地那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珠子坚定地闪过一丝光,嘴边还是挂着温和的笑意,二十多岁的年纪,竟然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放心吧,他的上官与我熟识,举目满朝武将,怕是无人出其仁信之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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