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身手敏捷,梦梦飞扑上来,他一手给这小畜生细细的脖颈捏住,小鹅嘎嘎地挣扎,雪白羽毛振落一地。
温€€方才好悬没拔刀把鹅给砍了,否则血溅当场,这小丫头怕要昏过去。
梦梦狂乱地鸣叫,温€€险些擒不住,在这样乱纷纷的景况里,他竭力从袖袋中抖出一张纸条,高声道:“你瞧瞧是不是你家公子的字?我们相识这么久,他有托与我。”
温€€举起那张条子,上面写了商闻柳的大名,檀珠伸脖子辨认半天,模模糊糊觉得是商闻柳的字迹,再将信将疑地一打量指挥使,确实老能见到他在自家门ko晃。
“梦梦、梦梦!”檀珠遥遥站着,还是不敢近前来,对小鹅伸手。梦梦听得懂人话一般,不挣扎了,黑黑的小眼睛滴溜溜瞪着温€€:“嘎!”
温€€手一松,梦梦拍拍翅膀歪歪斜斜扑回檀珠怀里。
“你、你是公子的朋友......”檀珠抱着梦梦,一边安抚一边小声重复着,眼珠子忽然一转,存了三分打算,“那那那你要为我们公子做一件事,我才信你!”
温€€很有耐xin:“请说。”
檀珠紧紧闭眼,一指屋内:“我们家开cun被子还没晒呢!”
“......”
及近花朝节,花信始传,云泽县大街上已经有许多姑娘家挂了纸花在门ko赏红,庙子里举办了拜花神的庙会,提前好几天就已经观者如堵。
街上人一多,锦衣卫为避免麻烦,纷纷换上便服,虽然不挂腰牌了,他们互相也好分辨,大街上一站,眼底青黑的那一队人就是。
武释带着人几乎住在徐子孺的官邸,小院子被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瞧不出来。商闻柳审问青楼捉来的几个婆子,追根究底,那两人也只说是青楼老鸨教唆的,别的一概不知,暗地里找人来分析账目,也是一无所获。
案情陷入死胡同,县衙的官吏更是表现得无欲无求,吹ko仙气就要登仙似的。商闻柳头痛,躺若能寻到一星半点的线索就好了。
第二次送去京城的回信还没有音讯,武释一天看三百回鸽笼,该是那几只还是那几只,闻着鸽屎味儿都闻熟了,商闻柳左右无法,凭着记忆回想徐子孺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
似乎是“庙堂之论,言合吾意”。
商闻柳去信时,不曾同徐子孺讲过什么庙堂之论,更何况以他的官职,恐怕一生只有殿试那一次立于明堂之上。商闻柳越想越觉得反常,思及从前同在私塾,两人常玩字谜,便起身研墨,将这两句写在纸上。
“庙堂......庙€€€€论扣言,”商闻柳喃喃低语,手下不停,连连拆合,“诗......”
刹那间灵光破茧:诗语!
商闻柳遽然停笔,浓黑墨汁溅上袖ko,举着纸拧眉思索。
过年前徐子孺寄来四封信,确实每一封都有题上不少诗句,直到这最后一封才点此迷津,举身赴清池!
徐子孺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他是从容赴死啊!商闻柳眼前一阵黑,浓的看不清外物的黑雾里乍的冒出点点金星,他霎时间心痛难当,胸ko阵阵酸绞,两片肺像遭人凿穿两个窟窿,细细碎碎的冷风刀子一样穿过,从喉间嗬嗬冒出焦热的火。滚烫泪珠落在纸上,一串一串,将黑沉沉墨迹晕成模糊的一团。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若能早些解开此谜,将那伙贼寇缉拿,义庄兴许便不会被烧,徐子孺兴许还能留个全尸!商闻柳急气攻心,喉头暴出一阵剧烈地咳嗽,似要把心肝脾肺囫囵咳出ko才罢休。
杀心如洪水决堤,商闻柳眼中凝着怨毒,发了疯一般冲出官驿,武释正粘了满身鸽屎味来找他,猛一见小钦差面如金纸,丢了魂似的乱跑,当下犯嘀咕说莫不是看账看疯了。心里想着,脚下已有动作,势如疾电,抻指点了他几处xu位,小钦差人一顿,膝盖率先软下来,武释眼疾手快,把他扶住了。
“这闹什么呢?”武释问守在钦差屋外的锦衣卫。
那人道:“卑职守在此处,只听见屋中忽然有哭声,还未进去查看,钦差大人就出来了。”
看个账本咋还哭成这样了?就算案子破不了,最多就是个撤职,小钦差来时就是个从七品,再怎么降级不也就那样吗。武释挠挠头,把哭得一抽一抽的商闻柳扶进屋里。
“大人喝点水,怎么了这是?”武释属于和人越处话越多的类型,这几天连尤先生看他的眼神都亲切了,他一边递茶杯一边替商闻柳拍背,生怕钦差在自家手上出什么岔子。
乖乖,可别真是看账看疯了,武释暗暗想,他先前也好奇凑热闹样的瞅了一眼那乌压压的账本,结果刚翻了两页,人不行了,往后老远嗅着那股陈旧味儿就牙酸头昏。
商闻柳这厢一顿嚎啕,怨愤发泄出去不少,此时鼻头微红,鸦羽样的睫毛粘了眼泪一颤一颤,看着可怜极了。武释心里哎哟一声,心说这读书的就是细皮嫩ro,哪有他们这些习武的ro贱。正腹诽着,商闻柳缓过劲来,闷闷道了声多谢。
武释道:“职责所在,大人不必客气。”
“今日去徐知县住所可有发现?”商闻柳例行公事,不料刚才哭得太狠,一ko气没喘匀,结结实实打了个嗝。
武释一愣,险些笑出声,强憋着笑意道:“嗯这个,官邸中怕是、怕是没什么东西藏着。”
商闻柳垂眸,嗓子眼还隐隐抽气:“适才我想起徐知县寄给我的信件中,最后一封提到诗文。此前他写的信件中虽也有诗文,不过我再三考虑,或许他书房存放的书册中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原来如此,无怪哭得惨兮兮的。
“我这便差人去搬书,”武释暗叹一声,肃容向外头挥手,正有个青绿衣裳的锦衣卫进来,武释还没开ko,见商闻柳站起来,打着趔趄踏出房门:“大人上哪去?”
商闻柳眼睛红了,拿袖子堪堪一遮,失魂落魄的:“我......我出去走走,若有新线索,武佥事去寺庙中寻我就好。”
云泽县只有一间佛寺,商闻柳想来是要去为亡友祈福超度。
武释低低应了一声,考虑到商闻柳情绪,没有明着说,私下里叫来孙修,让他暗中保护。
第45章 刺杀
正是晴朗的天气,不知从哪里聚起了厚云,刚过午,灿然的阳光渐渐收拢,庭院里卷起微风。尤先生瞧了眼外面的天气,估摸着要下雨了。
“武佥事!”正巧武释从窗前过,尤先生一嗓子喊住,“商大人什么时候回?我看这天像要下雨,初cun还冷着,万一淋雨要生病的。”
武释算了算,这时候商闻柳应该已经在庙子里,遂说:“应该快回了,商大人去拜佛,用不了多久,我还让孙修跟着呢,下雨也淋不着的!”
话虽这么说,尤先生还是担忧,锦衣卫平时是干啥的,哪是照顾人的料。眼见天阴了,申时过半,黄昏微冷,旷荡四野下斜斜掀起微风,风里裹着凉意,把庭院地上的小草叶挟着打旋儿,云絮又厚又重,沉沉的,真要下雨了。开cun第一场雨,向来是要落雷的,眼下还是风平浪静,保不齐一会儿就降一道炸雷。
武释已经走远了,尤先生不由皱眉,沉着片刻,从驿丞那借了两把伞,知会一声守门的小旗,匆匆往庙里去了。
寺院内香火繁盛,大殿前一只鎏金大铜炉中青烟袅袅,来往香客头上莫不是簪着朵纸花,想来是此地风俗。有小商贩向商闻柳兜售,商闻柳满腹伤怀,哪有心思赶这快活节日,一一推拒了。
果然是佛家妙境,拜完一轮殿中的菩萨,商闻柳心中稍稍镇静,见殿外日头西落,凉风乍起,怕是要落雨,心说要赶紧回官驿了。
快要拜花神赶庙会的缘故,来时行人太多,你推我搡,故而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庙里,眼下庙里也已香客散尽,偶有一两个人行步匆匆。此时街上还有寥寥几个摊贩在收拾,商闻柳扑打袍角,把些香灰拍净,匆匆踏出寺门。
越往回走,街面上越是空空如也,比之来时不知要寥落多少,纵是为了避雨,也太过古怪。
商闻柳不禁蹙眉,昏黄天色下,心事重重地往回赶。
猝然间,他步履一顿,后背仿佛被什么锥上了,森森的发冷,似乎有一道视线在身后不怀好意地凝视。
那道视线好似恶狼,肆无忌惮地窥测着,即便是以背相对,依然不自觉落下冷汗。
是谁?
商闻柳心思疾转,想到此前对武释坦言推测的那一番话。
云泽县中尚有神秘黑手蛰伏冰下,那人出自何处?
县衙众人若是狗急跳墙,势必不会选在此时此地,这个时机太不对了,商闻柳步履未停,饶是如芒在背,依然分出一缕神思冷静分析。皇帝派来的钦差不明不白死了,首先追责的便是云泽县,这小官吏再怎么手眼通天,不至于这般铤而走险。
若是......商闻柳心脏蓦地一沉,旋即狂跳不已€€€€若是兔死狗烹呢?
这是最坏的境地。
云泽县的铁矿存在至今,少不了京师那些老大人的帮衬,这里的矿山每年要搜刮多少膏脂,青骢江要流出多少白银,区区一个县的官吏如何私藏得住?上下枝节一旦打通,源源不断的钱钞便比江水汹涌更甚,怎见民生泣血,成全的却是天下膏粱。皇帝早怀疑云泽县的税有问题,明着不说,商闻柳自也猜到,既然一切因税银而起,免不了有京中的诸多勾连,贪腐譬如虺毒,蚀人本心,若是云泽背后之人痛下杀手,舍弃这一县的卒子€€€€
有异响!
商闻柳瞳孔骤然一缩,急急躲闪,慌乱回首间,只见一道森然白光疾射而来,速度之快,避无可避。且在此时,斜刺里一柄短剑劲掷而出,商闻柳只觉那剑刃划过脸畔,卷起一层细弱的气浪,“铛!”那险些取了他xin命的物什被悍然破开轨迹,死死钉在一旁的廊柱上,竟是一把细长的精钢刀。
一条人影疾步赶来:“大人!”
来人竟是孙修,他拔刀四顾,双腿桩柱一般,立于商闻柳身前,已然是以命相护的姿态。
“他们来人不止一个,方才我在巷中与他们缠斗,不下十人!”孙修两腮微动,死咬牙关,巷战不是他的强项,刚才几人一扑而上,伤到了他的左肩和后背,此时疼得厉害。
商闻柳何曾遭逢过此种境地,惊骇喘息,额际青筋突突弹跳,这些人今日是定要取他xin命了!正是无措之际,不知何处起了一声唿哨,两旁的民居顶上悄然闪现出数个系黑巾的杀手,鹞落而下,孙修心中一片惨然,他略略一扫,这些人都是内家功夫深厚的高手。孙修身上还有一把手铳,可以连发五次弹丸,眼下他肩背已伤,贸然射击恐怕伤上加伤。他一咬牙,低声问:“大人,可会使手铳?”
没等商闻柳作答,孙修飞快地低念:“弹丸五发,叩拉此处,仔细莫被铳管烫伤。在小巷中时我已经发了锦衣卫的信号弹,我们只要拖住时间等来营救即可!”
两人隔得极近,商闻柳吐息之间,手心被塞入一根铁管,模具浇筑的铁字硌在掌心,铁块冰寒恫人。
商闻柳几乎听见自己牙齿不断颤抖磕出的咯咯声,他深吸一ko气:“多谢孙兄弟。”
围住他们的刺客起初尚对锦衣卫有些忌惮,随即便发现此地只有一名锦衣卫,便如狼群捕猎一般,露出森森狼牙。包围的圈子愈来愈小,白刃遥指,细碎风声削出微弱蜂鸣,那些刺客眼中,悚然点起狼眸莹莹绿光一般的杀意。
天色晦暗,汲汲营营酝酿了一天的雷雨此刻初现端倪,数仞碧落之上,阴云滚滚,隆隆震得人胸腔隐隐回鸣的闷雷由远及近,缓缓掀开雨夜这场险恶刺杀的帷幕。
孙修瞄准时机,喉中断喝,在诏狱无处施展的一身武艺此刻极尽狠厉,凭着极强的下盘功夫矮身疾冲,长刀残影划破虚空,震起一阵浩涌气浪,再见刀刃时,已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切骨之声。离他最近一人被生生斩断了半边上身,血ro齐齐斩断,惨白筋膜连着半边肩膀,颤动如ro虫,蜷在地上嘶声惨叫。不一会儿,只见那人齿颊微动,便垂头无声了。齿中藏毒!想不到杀一个五品钦差,竟动用了死士。
刀刃断骨,薄刃尖上崩了个ko子,孙修无暇他顾,挥刀又向,与此同时,身后巨响€€€€
商闻柳被手铳的后坐力弹落在地,脸上血色全无,喘得像个破风箱,他面前是一具血ro暴绽的尸首,一枚弹丸钉在刺客脑门正中,红的黄的染缸一般散落一地,开瓢了。
“下雨喽,各家各户莫忘收衣裳€€€€”里正催促的声音在坊间回荡。
尤先生急匆匆走在路上,胁下护着两把伞,天上隐隐有雷声,震得他心中莫名不安,呼吸都急促几分。虽说有个人跟着商闻柳,却总觉得不够妥帖,蓦地眼皮也开始跳,尤先生拧眉揉揉眼角,快步往寺庙赶去。
“铛€€€€!”孙修吃力地接下一招,这批刺客人数太多,几番车轮战下来,渐渐地体力不支。
商闻柳那边情况也不容乐观,弹丸已经用掉了四发,只有一发致死,其余只伤到了腿脚。这也足够了,眼下孙修尚牵制着七八人,只要对方没有增援,想必能够拖到武释来的那一刻。
那些黑衣死士出招之阴毒,简直无法预料,孙修练武走的是浩然的正派武学,勉强应付下来,满身伤ko,已然渗出丝丝鲜血,渐渐濡湿了衣袍。
天光渐隐,四下沉黑一片,唯余片片雪亮刀光一闪而过。
商闻柳还剩最后一发弹药,他不敢托大妄动,举着手铳恫吓眼前的刺客,意图暂缓他们的进攻。
那几个亲眼见了同伴被火药炸得皮开ro绽,果然有所犹疑,孙修一刀挥开缠斗而来的刺客,一刀又至,生死关ko爆发出的巨力将商闻柳面前的刺客逼退数尺,狂鸣的刀刃几承不住主人的力量,刀背上霍然裂开一道细ko。
武佥事为何还没到!
孙修的手脚快要不听使唤,他头次感受到麻木的挥刀是何等滋味,指缝间尽是腥臭湿热的鲜血,肩背的伤骤然加剧,孙修遽咳,ko中溢血。一名刺客看准时机,忽然发难,阴毒的刀兵似鬼魅,直取这锦衣卫喉间。
“当心!”又是轰然一声巨响,空气中一股焦糊的火药味,血ro碎沫乱溅,那刺客应声倒地,ko中血流不止,腹部一个拳头大的洞,淋淋血花中肠子垂出一截。
最后一枚弹丸也耗尽了!
商闻柳几乎握不住冰冷的手铳,依然色厉内荏地以铳ko对着敌人。
“商大人放心,武佥事就快来了。”孙修强压下肩背上致命的痛处,狠狠擦去嘴角血沫,两手死握刀柄。
尚有战力的刺客还余四人,而他们两人已经强弩之末,在这些刺客眼中犹如困兽之斗。
孙修心中暗自估算,这其中还有被他轻伤的,伤处多在下盘。筹算既定,他骤然变式,长刀如cun燕轻掠,手上力劲却刚硬无匹,直攻中间一人肋下!长刀入骨,终于不堪重负,残铁尖啸一声,自腰处断裂,刀尖死死捣进刺客的肋骨中,血流如注。
孙修及近力竭,刺客更是骇于这锦衣卫的非人武力,不敢妄动,一时陷入死寂。
霎时间,一只尖刀如出一辙飞射而来,破空长啸,孙修刚斩落那尖刀,忽然前方路ko又悄然跃出十数道鬼影。
是他们的增援!
对方这么多人,武释怕是遭到了拦截,留在此处只是等死!等不到其余锦衣卫来了,孙修全豁出去了,断刀震如疾霆,生生在包围中以血ro劈开一条通路,他趁势把商闻柳推出丈远。正在这时,尖刃悄无声息刺进他的后背,孙修背心一凉,ko中涌出一ko血,齿关难咬,尽数喷出来。
刺客趁势当胸一刀,漫天血雾在孙修眼前爆开,他死死瞪着眼,喉头han腥,暴喝道:
“快跑!快跑!!!”
孙修胸ko血花迸溅,蛮力仍然悚人见闻,一道寒光飞闪,那柄断刀斩下一人头颅。
商闻柳目眦尽裂,死死捏着那只手铳,倒退几步,han泪跑了。
一刹间乌天黑地,浓云里刺出一线青金电光,转瞬间拉开千里之远,骇人的电光反射在大片鲜血聚成的血洼中,亮如白昼,血洼边立着一个穿着破烂的男人,一如森罗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