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51章

松公公细声细气的:“徒弟没有。”

“我都瞧见了,你觉着皇上没看见?”

松湛心头打了个突。

“皇上是什么人呐,他容得下是因为你还有点儿用、搭上你的人还有点儿用,掌印的那个是怎么落魄的你难道忘了?”明粹恨铁不成钢,“那些人是水晶猴子又刁又滑,好孩子,你再看看你自己,往后万一出个什么事,他们第一个往外摘的也是你!你掂一掂自个儿的分量,想想陛下是愿砍了你还是砍了别人?”

“师父,徒弟知错了。”

松湛的声音低低的,沉黑的眼睛盯着下裳一圈灿然的膝€€,明粹头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漂亮乖巧的模样,他苦ko婆心地劝:“想往上爬也不是这么个爬法呀。咱们是残缺之身,这辈子攀附着皇家,不要动那些旁的心思。师父已经这么大年纪,就快入土,到时候我的位置还不是你的?”

明粹从先帝时就任秉笔,如今二十多年了。

松湛抱着描了云纹的食盒,抿着嘴cun点了头。

“徒弟先去还食盒。”

出了御书房,zao热之气扑面而来。沿着朱红的宫墙往深处拐,有个冷清敝旧的所在,松湛绕了远路,揩去额角汗珠,听见安乐堂里垂死的太监发出凄惨的嚎叫。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失势后发了急病,前些时日被扔在这里,无人过问。

晚年凄凉至此,可是好歹煊赫过,太监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这些声音听得太多了,松湛充耳不闻,默然地走过一片墙皮剥脱的衰草堆,把那些厉声远远抛在身后。

有个人在夹道等他,松湛停在拐角处,看见那人伸手出来比划一个手势。

心照不宣的暗号。

松湛轻轻吐着气,慢慢说:“弹劾那位的折子陛下没有放心上,今日着重批了南关和东南的折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劳烦松公公了。”

“辛苦阁下跑一趟才是,烦请替我问候阁老。”

“自然。”

松湛回到大路上,太阳晒得他有些目眩,路过宫人对他施礼,他异常沉默,揣着袖子往前,几乎是小跑一样。冷不防前头有个人,松湛来不及避让,幸亏那人闪身而过,不然差点撞上。

“跑什么呢,松公公。”江抚一贯笑得风流,很是熟稔的上前搭话。

“江同知。”松湛站定,拂开遮在眼前的碎发,收归耳后。

“刚在陛下那儿没见着松公公,我说呢,咱俩还是有缘分。”

松湛是皇帝跟前的人,江抚是有意笼络他的,以前就对明粹三番五次示过好,明粹是滴水不漏的人,哪会让江抚攀着关系。

江抚和他们指挥使关系不好,这事大伙都心知肚明,江抚讨好他是什么居心,松湛自然也明白。

松湛停在朱红的宫墙下,听见宫人来不及黏下的蝉聒噪地叫,闷热干zao的风几乎把人压得喘不上气,他定了定神,被太阳晒得近乎透明的两腮微微提起,对江抚露个笑脸:“江同知,奴婢送送你。”

第二天早朝上,朝臣就南关的破事夹枪带棒打了一天嘴仗。

郑士谋提议从布政使司急调一个官员过去主持大局,一是布政使司常在地方驻守,要比京官更熟悉情况,像民乱这种事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二是赈灾粮要从布政使手里走,催着他们赶紧把粮食送去。

这回调派的是按察使佥事朱文逊,秦邕倒没什么异议,内阁既然发话,这件事也就这么结了。

洛汲斟酌再三,把早朝之前郑士谋在朝房给他知会的事儿说了。

“奏禀圣上,臣还有提议。”洛汲捏正了笏板,跨出一步。

“南关赈济已经定音,但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等到水患平息恐怕就难深究。臣认为可以从京师再派遣一位同僚,将此事查清。”

洛汲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许仲槐落水乃绳索起火所致,这种事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要不是温€€和庄奚都写了折子,皇帝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其二就是,庄奚受了伤,接任的官员就从地方调任,那京官也太没用了。

李庚心里是默许了,但是这差事现在弄成这样,还有谁能去?

或者说,还有谁愿去。

洛汲早就准备好说辞,头埋得更低:“臣请奏,举荐云泽案的大理寺主簿。”

周围暗暗抽气。

先不说“主簿”这个芝麻点大的官提到金殿上来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就这么点大的官衔去管南关的一篓子事儿,真没什么猫腻还好,关键就在这猫腻上,七品小官怎么敢伸手搂这个缺?

这种时候大理寺卿还不出来说话,那大理寺也过于好欺负了。

傅鸿清向来不爱在早朝发表言论,此时竟没有点头,站出来反驳。

“洛侍郎此言差矣!我司区区主簿如何能担此重任,再有,我司从先皇始就是案牍事务居多,刑狱虽偶有涉猎,却远不及其他臬台了!”

洛汲真没想到傅鸿清闭嘴则已,一开ko就直来直去的,惊讶之余,把目光投向郑士谋。

李庚也有心让郑士谋发表态度:“郑阁老怎么想?”

郑士谋不紧不慢出列,松垂眼睑缓缓上抬:“老臣有耳闻,此子办案老道娴熟,是稳重之人。圣明如陛下,自有裁度。”

意思就是还和上回一样给个看得过去的虚衔派过去得了。

傅鸿清气闷,把唯一的希望放在李庚身上。

皇帝轻点头:“准了。”

郑阁老的轿子出了午门,后面一顶小灰轿追上了他。

“停。”阁老停轿在前,洛汲匆忙下轿,看见窗ko那片蓝色云锦金芒流转,赶忙凑了前去。

“老师,学生......”他欲言又止。

“说吧。”

洛汲躲在阴影中,压低了嗓子:“朱文逊一人就够了,为何还要加上大理寺的人?老师,我听说最近陛下常亲近那大理寺卿€€€€”

“庭瑞,魏武捉刀。”郑士谋从轿内偏过头看他:“话总是多说多错,做事也是多做多错,这是金科玉律,放在什么时候都错不了。”

洛汲噤声,整个人缩进了阁老轿子投下的影子里:“老师英明。”

第71章 临行

陆斗挺直了背,脸绷得紧紧的,他前面是大理寺几个管事儿的,夏风卷着又稠又腻的热气进来,zao得人更憋屈,但是没人抱怨。他们中间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没什么好脸色。

“户部凭什么?”过了许久,陆斗忿忿扔出一句。

好事常年轮不上,小鞋倒是没少穿,傅鸿清下了早朝去找皇帝,也不知说了什么,回来就郁郁寡欢,把早上的情形大略讲了,就把自个儿关屋里不出来。

陆斗在这种事上简直一点就着,当下水溅油锅噼里啪啦炸开花了:“刑部兵部都有大把的人去干,那洛汲坏到家了!”

有人说:“他为什么突然给我们找不痛快?”

还能为什么,柿子挑软的捏呗

陆斗没啥好气:“升个官儿,狗鼻子翘天上去了!”

屋里静了须臾,老何适时的提了一嘴:“他是郑阁老的学生。”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出ko了,皇帝本来没有从京城官员里增调的意思,是洛汲跳出来侃侃而谈,把大理寺推到李庚面前。他哪来的胆子呢,背后有人撑腰罢了。

陆斗一阵窒闷,脑袋里又是傅鸿清那张郁郁的脸,他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向着外面望:“兰台人呢?寺卿回来之后之后就没见着。”

屋里面面相觑,没有回应。

外面哪里的门吱呀一响,是傅鸿清带着疲态走进来:“早上他告假,去看许家人了。”

还是那个小院子,商闻柳敲响门环,里面冷冷清清的,外面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叫,屋里一点人声也没有。

门没挂锁,应该是有人的,他费力地喊了两声,里头的人才磨磨蹭蹭开了门,一阵抽门闩的声音,从门缝里露出一张黢黑干瘦的脸:“啥事?我等着做工呢。”

门拉开了些,是一个老头,袖子卷到大臂,油汪汪的汗挂满头,肩上挑着两只空桶,臭味从里面散发出来。

商闻柳明白了,这人是替人挑潲水的。

他问:“老伯,这家主人不在?”

老头眼一瞪,胸膛挺老高:“我就是这家主人!”

“这......”

老头粗剌剌道:“原来那户昨日走了,那闺女死了娘,就把屋子贱卖掉,人也找不见了。”

短短几日,许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商闻柳着急问:“她没有说去哪里?”

老头抖一抖肩上的挑担,咂咂嘴,挺不满地说:“这没说呢。”

他咳一ko痰出来,吊着眉梢继续抱怨:“你认识这家人?我可跟你说了,她这里头的桌子可坏了几张,当初卖的时候说好全送,我以为都是新的呢!这不是坑我呢吗,一张桌子得一吊钱吧?我买这屋花了三两银子,你说说€€€€哎你你别走啊!”

老头的声音越来越远,商闻柳一刻不停地往回走,周遭的景色像马灯一样往后掠,溽暑炎炎的湿气往他喉咙里窜,五脏六腑被蒸了一遭地难受。

他心ko五味繁杂,活像被谁当头打了一棒,耳朵里嗡嗡的响。

上个月还赴过约,现在举家就这样散了,想要凭吊都无处可去,这是朝廷的正五品官!商闻柳想起自己刚进京的时候,他对着京师高耸的城门心驰神往,越到后来,集英殿的殿试,翰林院的闲言碎语,莫名其妙的加害,越把那些少年慷慨寸磔,他昏昏然想:这三年自以为的圆融,真的就是圆融了?

市集上还是人挤人,卖竹的,卖茉莉的,攒动着黑压压的头,头顶上蝉在叫,聒噪烦人。有人拉着他:“种竹宜暑,您看看我这竹子,绿!衬君子啊!”

商闻柳罕见地冷着脸:“不了。”

后面人高声骂了什么,他也只当听不见。

午朝之后圣旨就拟出来了,这回是明粹带人去宣读,傅鸿清接了,又交给商闻柳。

挂的是督抚名头,没有品级,代天巡视,比之前那个煊赫不少。一年之内两次派出,细数本朝的先例,也是屈指可数,明粹笑眯眯地嘱咐几句,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小€€出了官衢。

今上虽然有意削弱宦官权势,他们的威赫还是够人喝一壶。

厅堂摆了工部发下来的例冰,滴滴答答淌水,把一室的zao热降下来一些。老何关上门,屋里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同僚们怕商闻柳看不准菜碟,专程把肚里那点秘辛掏出来讲给他听。

大理寺卿最近挺得圣眷,老见着出入御书房,大理寺上下一体同心,所以商闻柳此行就是拿来给朝堂的大人们挑错的,就算做足了好事,他们也能从言行举止上找出点足够嚼舌头根的地方。总归是要被弹劾,那还不如把事儿办好了,在民间落个好名声也不算亏。

“布政使章€€荇是郑士谋的门生,这是挂的虚名,因为每年送上来的孝敬数他最多,郑阁老也就纵着他攀附。”老何最年长,是老寺卿在时就在大理寺当差,他讲得热了,ko里han块冰,嘎嘣嘎嘣地咬,一会儿全吞了,又说:“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秦阁老要从工部选人的原因,现在工部出事,主动权回到郑阁老手中,这么讲有点儿危言耸听,但是兰台,你要小心现在还待在南关的那个锦衣卫指挥。”

说到温€€,商闻柳不由攥起袖ko。

老何蹙着眉毛:“你怎么来的大理寺,这不用我揭疮疤了,赵家受挫获益最大的是谁,锦衣卫又讨不到甜头,犯得着顶这个风险去查一个半夜上街乱窜的疯子吗?他们巡街这事看着有那么点道理,其实往深了一想,后面就不是你我能随意谈论的了。”

他看商闻柳面色里有些郁悒,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和他有些情谊,这些情谊放在寻常时候,是锦上添花亦无不可,但现在你要面对的局面太复杂,多一份心眼多一条活路啊。”

商闻柳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被捧成了泥菩萨,能不能过江尚无法定数,他不去想自己怎么过这个关,反倒在心里忸怩地给温€€开脱起来。

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呢。

出发前天子照例会见,商闻柳毕恭毕敬地答话,记注官神情严肃,在边上笔走龙蛇,商闻柳垂睑,这也算是留了只言片语在青史中了。

才下了小雨,官道扬尘收歇,一队缓行的车队辚辚碾过辙痕,这是押送粮草的队伍。辰时三刻,运粮的车队总算到了南关。

这几日进出城的不少,有外地来收尸的,有出去投奔的,城门ko的兵查得紧,门ko排起死气沉沉的长队。押粮车队一进城门,立刻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兵丁驱赶完上来扒车辕的,还有无数双眼睛悄悄地瞄着那些硕大的箱子,那些饿极了的人两眼几乎冒出幽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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