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槊亲自去交接粮食,他这些天两眼望穿,总算把押粮队盼来。一同到达的还有朱文逊,朱佥事一来,首先把牢里几个闹事的给问罪,要关两年。
冉槊觉得畅快,他自己是南关的镇守统帅,手握兵权,但对一些狗皮膏药似的百姓无计可施。闹事这些人虽然可气,真要他来断案,他是真的断不来,也不敢断。要说动机,他们算不上主谋,但是那些伤人的拳头是实打实落在官员身上的,庄奚到现在躺在cuang上下不来,所以怎么判,判到什么程度,冉槊很困扰。
南关不大不小,多少算个帝国要塞,他要是把事办砸了,指不定就被别有用心的人弹劾一道,那不是吃个哑巴亏。
这下好了,朱文逊一来,把得罪人的事儿揽到自己头上。
朱文逊也是有自己的考量,闹事的灾民能信这些谣言,多半就是脑子轴,找人劝是劝不好的。要把他们放了出去,是给官府徒增麻烦,倒不如一刀切全办了,把消息隔绝,外面的灾民也不会知道。
朱佥事在来的路上就拟好赈灾方案,在衙门里召集了大小官吏,把具体事宜颁布下去。
无外是照陈例来做,每日发粮,按每户在册的人ko领取斤两,隔日领一次,粮食由守备军出人押到受灾乡邻,这样一层层的领取便可减轻他们的负累。至于河道,行洪的ko子为淤泥所塞,这就要请教庄奚了。
“另外,”朱文逊说到这,很有些鄙薄,端起茶杯喝ko凉茶润嗓子,“牢里那些闹事的就不要放出去了,脑子不清不楚的,别再做出什么浑事。”
温€€没有收到京师召回的诏书,依然留在南关,听朱文逊说完对关押的乱民的安排,沉思片刻,问他:“朱佥事想过没有,当时排查乱民的队伍只捉了一部分人回来,现在心有怨愤的灾民不在少数,这么定罪,恐怕火上浇油。”
朱文逊一看是锦衣卫,便干干巴巴地回道:“指挥大人常在御前奔走,想来对民间知之甚少,老百姓一辈子就图个三餐嚼谷,现在有了粮,把他们喂饱就能堵上嘴,哪会管牢里几个人的死活。”
温€€来南关只是为了押送囚犯,朱文逊既然有心独揽,他也不再过问。
接着,几人又在河道修整一事上询问了卧cuang的庄奚,全部敲定,就开始着人去施行。
第72章 冰块
南关城里清淤的人手不够,锦衣卫便担起一部分责,换上轻便的夏衣,跟着守备军挖淤泥。
清淤的工程非常浩大,现在夏季炎热,雨云已经过去,淤泥中的水气很快会被晒干变得硬如磐石,洪水逐渐退回河道后失去了水的冲刷浸润,这几条沟子如果不赶在淤泥干透前清理完毕,基本上算是废了。
过了午时,行洪ko陆陆续续清理出两条。
温€€从正在清淤的行洪ko回来,蹲在衙门后堂里头没来得及吃上一ko饭,听见外面知府衙门的长随进来通报,京城的派来的督抚到了。
督抚的消息前日就已经收到,京师来人自然要去迎接,他搁下碗,回头瞥见冉槊解了披风,匆匆往这里过来:“温指挥,守备军刚才领了人过去,你清淤忙一天了,再吃会儿。”
“谢过镇守,京师来人,锦衣卫理当前去。”温€€站起来,忽然转身往衙门里去取了铜冰盏,往腰上一挂,行走间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响成一片,听着就凉快。
常年习武的人大都怕热,冉槊见了并不意外,衙门长随牵了马来,温€€飞身上马,高喝一声催马向城门去了。
一列兵卒站在城门外,远远的看见烟尘滚滚,一队人马前呼后应,井然有序往这边过来。
温€€老远就看见赵文良了。
几个小兵丁谄笑着给他扇风,看样子得了个小军官的职位,他被发配到麻河当兵,居然是在冉槊的麾下。
这也不奇怪,冉槊当年被当做反贼投入监牢,是赵复上表给他求情才放出来,替人照顾一下落难的儿子也算不得什么。
赵文良这厮明显看见他了,估计是忌惮着锦衣卫,极快的转过身,满脸的晦气。
督抚的轿子近前,温€€下了马走过去,横身挡在赵文良那一帮人前头,身后挺响亮地“嚯”了一声,便没了动静。小轿前倾,那帘子一掀,倒出来一个满头汗的青年,脸颊给憋闷的轿子捂得窜粉,雪白领ko还是一丝不苟交着,温€€随意扫一眼:红亮亮的实纱云肩通袖,金彩妆花,外面罩一层亮葛纱,动起来水波一样潋滟。
葛纱历来都是贡物,出来一趟,混得挺不错。
两边都见了礼,商闻柳重新上轿,一行人向官衙进发。
守备军在前领路,期间赵文良总伸着脖子往轿子的方向看,满脸都写着要使坏,温€€有意催马,隔在中间,赵文良只好悻悻转回去老老实实带路。
已经过了小暑,就要入伏了,去年冬天冷死人,今年入伏气温又高得怕人,太阳把前头房屋道路都给晒得扭曲。督抚入城,讲究一个庄重,因此轿侧的帘子是不能轻易打开的,商闻柳坐在里头被颠得一晃一晃,轿内活似蒸笼,进城后更热,他便偷偷扯开领ko,捏着汗巾擦汗。
“商督抚。”有人低低叫了他一声,一侧小窗的帘子被掀开,还没看清那人面貌,一个啷当脆响的小物什就被扔进来。
商闻柳手忙脚乱了一阵才接稳:“这是......”
一只小铜盏。
铜盏拳头大小,入手冰凉,有些水渍附在盏身。
商闻柳两手捧着,觉得暑气消散不少。
“例冰,拿好。”隔着帘子,温€€的声音从外头闷闷地传进来。
“多谢。”
冰块已经融化得差不多,铜盏里面还剩一些小碎冰,哐哐敲着厚实的铜壁,商闻柳打开铜盏,取了一小块冰han在嘴里。
......好像比刚才更热了。
到了府衙,商闻柳按序见了卧cuang修养的两位官员,庄奚见了他挺激动,抱着伤腿气若游丝地问了些京城的情况。寒暄过后,后面的交接无非就是那么些琐碎事,大大小小文书全审阅过一遍,加盖印章,交还给库吏保存。
赈灾的事是朱佥事在负责,眼下他还在外面巡视,商闻柳不用过问这些,温€€便领他去看那天许仲槐事发的现场。
焦黑的断绳盘成一团,这些绳子事后又起了一次火,指挥使只好把绳索放在水中保存,叫人看守着。商闻柳掀开那层遮盖的布,从水里把绳子捞起来,拧眉看了会儿,心里浮现出一点线索。
“温指挥还记不记得当时的情形?”
温€€沉思须臾:“总共四个人下水,下去前检查过绳索,没有什么问题。后来开始打雷,许郎中正要上岸时绳索便燃烧拉断。”
绳索忽然起火,这和那些游方神棍的一些骗术何其类似,商闻柳又道:“那天是否炎热?”温€€点头:“虽然是在水边,但确实闷热。”
商闻柳直起身,仰着头看猖獗的水浪,上游才过了雨季,现在水位向下游倾,水势依旧迅猛,残破河堤在长流不绝的浪涛下摇摇欲坠。他脑中浮现出设想的情景,转身对温€€道:“我来南关之前,京师许多人议论此事,都说是天降异像要取人xin命,温指挥可信这鬼神之说?”
温€€心说他要是相信,只怕现在周身是鬼魂环伺,便否定道:“鬼神之说发自人心恐惧,持身正大,则不足为信,亦不足惧。”
“怪力乱神之事或是捏造,或是心生幻像,所以听说什么天降异象,我也是不信的。”商闻柳笑了笑,捏起绳索断裂的一头,指着那杂乱的麻线道:“我在大理寺整理旧案卷宗,有一类案子十分有趣,是关于那些神棍的诉讼,多的时候日有百数。”
温€€颔首,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倾听姿态。
“虽都有神佛的典故,但出世之人求的是道,神棍求的是财,卷宗中记载了他们行骗的一些手段,骗术五花八门,其中就有一种凭空点火的法子。磷粉在夏日极易起火,以磷粉溶于药水,药水时效一过,磷粉立刻起火。夏季乱葬滩常有火光,也是因为磷粉燃烧,故被人错认是闹鬼。”商闻柳说完,看向温€€,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若许郎中的死不是意外,那必定是有人用此法来做手脚,磷粉融化无色无形,却有一股臭味,只是如今绳索湿透......”他将湿淋淋的绳索凑到鼻下嗅了嗅,还留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怪味。
在岸边风大,又有水腥气,指挥使是真没闻着什么臭味,他稍稍沉吟,岔开了话题:“难怪绳索在事后还能烧起来,那磷粉必定是没有烧尽。”
商闻柳把绳索重新沉回水中:“使用此法之人,想来就在当时在场的人里。这个办法虽然掩人耳目,但难就难在时辰不好把控,要时使整条绳索都烧着,所需的磷粉远不止神棍行骗的量,如果有差池,提前或者延后烧起来都说不准。”
“当时在场的除了锦衣卫,还有几个户部和工部的人在做记录。”温€€看着商闻柳把绳索重新浸入水中,白皙的手指在水下轻轻一沾,带出一些晶莹水珠,指挥使的视线随着那湿润的指尖晃到袍带下,拭净水珠,他这才收回视线:“回去我列一份名单给你。”
“名单是次要,温指挥还能不能记起当时有谁靠近了绳索?”商督抚浑然不觉,负手踮脚站在小缸前俯看水中那些断裂的绳索,透着血色的指腹大喇喇展现在温€€眼前,太阳很亮,外面天光照进来,纤薄的皮ro呈现出半透明的水红。指挥使垂着眼眸,不期然上抬,又看见督抚耳后生的一颗痣。
真要命。
温指挥眼睛痒痒的,招招手,一个小旗捧了水过来,他灌几ko,喉咙处的焦渴平复下去。
商闻柳侧身看过来,边上的小旗又递茶碗给他。商闻柳说了这么久话也渴了,他很少用这种大海碗喝水,不过目前的灾情也容不得人去找什么名瓷饮水,端起碗咕嘟咕嘟吞下肚,一线清凉顺着喉管沁入肺腑。
温€€看着他放下粗瓷碗,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那日人多杂乱,几乎每个人都靠近过。”
“这就麻烦了。”商闻柳蹙起眉峰。
“不过,”温€€斟酌半天,倏地转了话音,“有一个人,在起火时只有他扑上来扑打火势。”
商闻柳抬眼回视:“是谁?”
“户部的记注账目的胥吏,叫做王白。”
“指挥使!”匆匆来了个人,穿着青绿的衣裳,见着商闻柳在,侧身又是抱拳:“督抚!”
“衙门里的大人说是要商谈今日的赈济事宜,正差人请二位大人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温€€道:“先回府衙吧。”
商闻柳扶正了纱帽,走在前面。温€€又看着那双手,骨节到甲盖都匀称得恰到好处,指甲不像其他士夫那样留长以示矜贵,而是剪得很干净,利落得令人舒坦。
实在是很适合拿笔的一双手。
府衙里大小官员已经陆续到齐了。冉槊不在,是副将富戍廷在这里主持,一见他们回来,富戍廷立刻迎上来,和冉槊那种匪气冲天的的欠揍模样不同的是,这位副将非常随和,看起来像一个文人。
副将说:“商督抚、温指挥,二位先稍待片刻,今天咱们聚在这里重新盘一盘这几日的灾情,朱佥事在灾民聚集的地方巡查,应该就要回来了。”
他话音才落,外头乒铃乓啷一阵骚动:
“刁民!刁民!”
很大两声怒喝,朱文逊阴沉着脸走进来,长随忙不迭给他整理歪掉的袍带,朱文逊走太快,长随只好一边拍打一边小跑进来,路过门槛差点跌一跤。“朱佥事,您当心脚下!”长随心中叫苦不迭。
富戍廷知道这位朱佥事是个爱整幺蛾子的xin子,生怕他又作出什么妖,便笑脸相迎:“朱佥事,怎么了这是,消消火气。”
边说边取了凉茶,递到跟前。
朱文逊是从四品,富戍廷这样做是很纡尊降贵的举动,没成想朱文逊一怒就把规矩忘了个干净,当堂发飙,接了茶又掷臂甩了出去,把茶盏砸了个稀碎。
第73章 商议
众人纷纷站起来打圆场:“哎唷,怎么了怎么了!动这么大肝火!”说完就把两人拉开,又是拍背又是捏肩的。
富戍廷倒也没生气,早就预料到朱文逊要闹这么一出似的,拂了拂粘在下裳的茶梗,叫来个长随把地上拾掇干净,站到一边,听先前跟进来那个长随小声说:“被人指着鼻子骂了。”
朱文逊一ko气发泄出来,脸色好了许多,起来对富戍廷一揖:“对不住。”
“哪儿的话,朱佥事保重身体才是。”
朱文逊气也消了,坐在堂上把方才遇到的事情对众人讲出来。
官府辟出一条街道加盖了茅棚,给那些失去房屋的灾民临时居住,朱文逊巡视到那里,突然冒出来个妇人,打落了官帽扯歪了领ko,她身后跟着一群鸡仔似的稚童,哭哭嚷嚷扑上来要找他讨说法。
朱文逊才受了灾民感恩戴德的跪拜,正是飘飘然呢,遣散了守卫的兵丁以示亲民,结果突然闯进来这么一帮妇孺令他措手不及。妇人粗服乱头,那些孩子更是像从泥浆里捞出来似的,小脏手上来就抓朱文逊的官袍。
妇人声泪俱下地质问:“你把我丈夫怎么了!为何不让探监!”这一下好了,灾民想起那个捕风捉影的谣言,渐渐向这边聚拢,帮腔的帮腔,瞧稀奇的瞧稀奇,全忘了刚才还叫他青天大老爷。孩子们更是叽叽喳喳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讲的也不是什么好词儿,鼻涕眼泪糊了朱文逊一身。朱文逊哪里遇过这种境地,魂魄快要被闹得出窍。在外头守着的兵丁察觉到不对劲匆匆来迟,这才将朱佥事解救出来。
牢里关押的那些人确实是个问题,灾年难做人,朱文逊没把这些灾民真正的当人看,他满脸的晦气,满腹斯文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一叠声恨恨地说着“寡廉鲜耻”。
南关民风彪悍,早前也不是没出过当街打伤官员的事情,这几年有所好转,富戍廷听冉槊说过朱佥事对乱民的处理,心说被骂几句还算好的。看看病cuang上躺的那二位,才是真倒了八辈子霉。
“现在正是沧海横流的时候,民心动乱在所难免,朱佥事受罪了。”富戍廷说了些恭维之辞,“依我看,这些个乱民还要费一番功夫劝抚,免得再生事端。”
朱文逊愤然摇着扇子:“他们是不吃点苦头不罢休。”
“消消气,为这事生气不值当。”
“我不是气!是怕这样的乱民越来越多!咱们拢共几张嘴?冉镇守派人在外头说了那么些天,累死累活屁用没有。”朱文逊一说起这个,又开始上火,扇子摇得哗哗响。富戍廷听了这番话,对他的印象有所缓和:“这倒是个麻烦。”
“这年头百姓比咱当官儿娇贵啦,碰也碰不得!瞪他一眼就到处胡咧咧说狗官要绝他的命!”朱文逊前头还有点儿道理,后面越说越离谱,公事堂全是他发牢骚的声音。
朱文逊入仕前是个酸儒,成天迂兮兮地到处嘴人家家长里短,中举当了官也停不下一张傲世轻物的嘴。
读书读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一种能耐。
富戍廷听他讲话听得两耳发麻,逮着空档把话题塞给商闻柳:“督抚觉得如何?”
督抚从京师来,金碧辉煌的“代天巡视”四个字足够把朱文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门给拉上。商闻柳只是听,没想到富戍廷突然来这么一句。眼下乱民的问题是刻不容缓,听了这么久,他心里确实也有对策。
虽然挂着督抚的头衔,商闻柳还是不习惯自称“本官”,便以“我”自称,他站起来,对在座的抱拳,而后温言道:“我听说朱佥事日日都要去放粮棚附近巡视,实在是自愧弗如。朱佥事的赈济筹划是没有问题的,方才大家也在商讨,现在最首要的是解决乱民的问题。”
“府台的各位日夜驱驰,但南关也是数万人的城池,其中还有辖县,县之下更有村里。佥事连日奔波,力图体察灾情,却难免力有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