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57章

该是个笙磬同音的家,温€€听着有点羡慕,商闻柳继续说:“现在成人,当为大丈夫负举天地,何言畏惧。”

这话说的,还挺神气。

温€€实在绷不住笑意,收了折扇,轻碰他的额头,带了点上官的威严教训他:“昨夜险象环生,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太危险。”

第79章 医官

骄阳炎炎,流民巷内恶臭不堪。住在这里的灾民拿破布头缝成了厚帘子,隔在敞开的棚子之间。大水淹没了家园,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投奔无门。还好官府已经出面修缮的,这个月应该就能搬回去。

医官每三天就要来一次,避免疫病的滋生。起初灾民们还很欢迎,毕竟是义诊,不取分文,慢慢的就有些厌烦了。医官规矩太多,一会儿要打开帘子给屋内通气,一会儿又要人去一里外官府挖的旱厕解决便溺,灾民找ko饭吃都很辛苦,哪来这么多贵人规矩。

说什么防疫病,这么久也没见着起疫,渐渐地就不当回事。

医官们无可奈何,灾民太多,总不能让他们亲自去给人端屎倒尿的吧?

黑糊糊的窝棚里,谢淑在哄最小的儿子。小儿子不满周岁,是很容易夭折的时候,年景不好,更要花心思。外头太臭了,什么人都往墙角拉撒,墙上糊了一层糟污不堪的脏东西,白蛆狂蠕蚊蝇乱撞,棚子里虽憋闷,也比外面好多了。哄了多时,小儿子总算停下哭声,谢淑撩开厚帘的一边,看着大女儿在外头带着弟弟妹妹,躲在墙角挨个分糖块吃。

轮到大姊,她一倒小罐子,手上空空如也,罐底对着阳光一照,只剩黏黏一层糖水儿。她可怜巴巴拿舌头尖ti‘an了一点甜味。太阳晃眼,谢淑拿手遮着光,对大姊喊:“看好弟妹们,莫去那些泥坑胡闹,回来没有清水。”

“知道啦!”大姊又挨个摸摸弟妹们的脑袋,小心翼翼收起空糖罐子,那上面还有糖渍,能让她解解馋。

放在平时也是没什么机会能吃糖的,大姊隐隐约约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更不会去找爹娘讨要。

正想着,街ko哐当一阵缓慢的钝响,北头走来一队褐色衣裳的人,斜跨着大箱子,那钝响正是从箱子里传来。

医官又来看诊了。

有的灾民经不住医官翻来覆去地念,干脆闷头装听不清,医官也没有办法,好心当做驴肝肺,心里凉了,撩起帘子,去往下一家。

别的人烦这些大夫,孩子们可不烦,冯家大姊跟在医官的队伍后面,悄悄地看。走在末尾的一个瘦大夫发现她了,停下来,笑眯眯地蹲在地上:“小妹妹,咱们又见面了。”

这大夫看着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身量,迎就能风倒似的。冯家大姊有点忸怩:“大夫,上次的糖真好吃啊。”弟弟妹妹们从她身后钻出来,han着指头看这小大夫。

小大夫愣了愣,说:“这次没有带糖。”

大姊掩不住脸上的失落,但毕竟是小孩儿,她很快又笑起来,两只手掌对着搓一搓:“大夫,我爹爹回家啦。”

小大夫扶稳了药箱,笑着说:“那太好了。”

瘦巴巴的小姑娘又问:“大夫的爹爹回家了吗?”

小大夫沉默一阵:“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需要我带他回家了。”

大姊听不太明白医官的意思,她依稀觉得医官的爹爹太娇气了,向来都是爹带自己回家,怎么还有反着来的?

一同来的医官从棚子里出来,远远喊了一声:“小许,走了!”

小大夫擦了擦脸,很快站起来:“就来!”

商闻柳休息了整整一天,天色将尽时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趴在桌上慢慢地研墨。他要起草一份奏表。

从云泽县回京,他就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向上爬,现在这个机会摆在他眼前。商闻柳知道自己有足够的魄力和胆气,但他要握住权力,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和云霄中的鸟论短长。南关的现状就是机会,能把灾后的琐碎事务办好,下一步就是升迁。他想去刑部,他需要光明正大查阅那些旧档。

从郑士谋莫名的姻亲之意他就看得出来,一朝首辅怎么会因为小小一个县的军铁私售就垂青于他,凭此种种,郑士谋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起疑心,他反而对于王白会在这里除掉自己胜券在握。郑士谋不是拉拢,也不是忌惮,而是顺势把苗头掐灭。

商闻柳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从云泽县到南关,从故友身死到自己的险境,他要知道郑士谋究竟在做什么。大理寺如今的地位不足以让他够到一片云彩,商闻柳不会长时间留在这里,他要狠心脱离,才能窥得冰山暗藏的一隅。

如果留在这里。如果留在这里€€€€

一阵脚步声。十来个从刑房回来的锦衣卫安静地从窗下过去,腰间佩刀时不时发出当啷一声响。

金石的磕碰让商闻柳的笔逐渐慢下来,他下意识向窗外看去。锦衣卫的身影已经淡去,极远处的夜色像洪水滚滚而下,商闻柳的眼睛要被吞没了,他看见天上偶落的一颗星,留下白色的尾巴,静悄悄隐去形迹。商闻柳停下笔,他心里的狂热如云雾一般流散,笔搁发出很轻的一响,草虫的低鸣从野草隙间断断续续漏出来。商闻柳流了些汗,他没有擦掉,浑然忘我地重新审视这份上书。

河道衙门逐一审讯过后,锦衣卫就会回京。长的或许三天,短的明天就会起行,要找个时辰递折子。“在写什么?”正想着,冷不丁窗外就站了个人,屋内的烛光照在他面上,轮廓还镀着一圈溶溶月光。

商闻柳掩卷,瞥过眼,匆匆合上水盂:“这几日疏于练字,我在默帖。”

“你的字是很不错,”温€€看过他写的陈情书,“我看你脸色很差,旧伤复发?”他说完,隔着窗甩过来一个小瓷瓶。

商闻柳伸双手接下,还没看清是什么,那端的声音跟着递过来:“内服药,内伤外伤,疼就han一粒。”

商闻柳莫名一阵热气窜脑,瓷瓶紧跟着烫手:“多谢。”

温€€没有走的意思,他看着屋里灯火熠熠,看到商闻柳受不了这种视线,只好结结巴巴地问他:“指挥使还有什么事?”

“不要太勉强。”

他捏着瓷瓶没动,假意不知:“什么?”

温€€本来站得很直,现在腰背微微的前倾,一只手搭在窗棂上,声音不大不小:“我八岁才开始学武,那时同龄的学生已经开始练拳,我还在扎马步。我很羡慕,偷学了拳法在我爹面前献技,反而扭伤了背。教习的武师对我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商闻柳。”温€€几乎没有直呼过他的名字。或许接下来还要说点什么,但指挥使只是喊了一声,就再没有别的话。

商闻柳害怕这样赤诚的目光,他不说话,抬起手擦掉额角泌出的汗珠。

“我走了。”脚步声渐渐远了。

温€€看出来他的心思,郑士谋是从人精堆里拔头筹,想必对一个初入仕途的愣头青更是了若指掌。

若不是他一句话......商闻柳叹息,自以为俯观清醒,可是身在局中,竟是这样着相了吗。

商闻柳静坐片刻,捏起那张纸,喂向烛火。

火舌唰的攀上纸面,光焰燃起一瞬,簌簌黑灰飞起来。

冯僮赤着上身,单搭着一块烂布在肩上擦汗。临时住的棚顶坏了,老往下掉石头子儿,官府哪有时间给人修,冯僮晚上回家,挑了筐子出门去找茅草重新修缮棚顶。有个熟人远远走过来,捧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模样,一见是冯僮,那脸色就敞亮了,招呼道:“大冯!”

冯僮也算是远近的名人,不是因为纠集乡里去闹事,是因为他平时心肠好,在街坊里有点威信,所以才这么一呼百应的。

“好久不见你了,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那人左右一瞧,没有别人,凑上来给他看。那小包里全是零碎的带谷壳的稻谷和麦粒。

“这是什么?”

那人东瞧西瞧,看着无人,神秘兮兮地说:“去掏耗子洞了。”

冯僮也不是没听谢淑讲这事儿,饥民饿怕了,拿棍子捣了耗子窝抢ko粮。但他是有粮的人了,很看不上这行径,当下一哂,拉开了距离:“掏那玩意干嘛,脏兮兮的,医官都说了,小心害病。”

“什么医官!这就是你想简单了吧!”那人听到医官俩字,满不在乎,从破破烂烂的兜里摸出点东西,冯僮一看,是把熏干了的ro条,细长一根,黑乎乎,闻着有股酸味儿。那人扔一根进ko里,快意地嚼两ko,吞了,继续说:“淹了水,人家都去掏,这贼耗子真是够机灵的,窝里什么都有。”

“医官成天叨叨,我看也没叨叨出个四五六,吓唬鬼呢。”他又掏出一小片熏ro:“吃一个?”

这时候哪来的ro?城外倒是有饿殍。冯僮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恶心,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对方赶紧澄清:“耗子,是耗子。”

耗子ro也足够恶心的,冯僮挥挥手:“多谢你提醒了,我们家不好这个。”

那人说:“大冯啊,你就穷讲究吧!外头的窝都掏完了可就没有了!”

“不吃就是不吃,我们家不至于弄这个度日。”冯僮挑起筐子就走。

那人感觉被小瞧了,指着冯僮背影大叫:“嘿唷你给我摆什么谱儿!”

第80章 癫狂

夜色如洗,快要十五了,月盘白莹莹的,流素倾泻,照在劫后的疮痍土地上。人声已经没有了,流民巷ko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

谢淑睡不着,爬起来点了蜡烛,给孩子们补衣裳。蓦地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细细碎碎,在外面踱了几个来回。谢淑很警惕,现在外面乱得很,都已经这么晚了,就怕是什么歹人出来抢劫。

她摇醒了冯僮,促声说:“当家的,别睡了。”

冯僮的鼾声立刻断了,他微撑开眼皮,低声问谢淑怎么回事。

“外面有人。”谢淑指了指。

冯僮立时清醒了,他坐起来:“别怕,我出去看看。”说完,抄起搭在一边的棍子,边回头看看熟睡的孩子们,边借着烛光蹑手蹑脚向外摸去。

谢淑忐忑不安,把针线插回针包上,怯怯地随冯僮的影子往外看。帘子撩开了,冯僮却一愣,随即他回过头,讪讪地对谢淑说:“是老四媳妇儿。”

这是叫谢淑出去了。

把以往的邻里街坊当了流贼,谢淑挺不好意思的,心里正奇怪着怎么大晚上的跑来串门,猛一抬头,在月光下瞅见那妇人手臂上遮不住的青紫伤痕。谢淑瞧出来,这都是新添的。

老四媳妇讷讷说:“淑嫂子,我来......”半天也没个下文。

谢淑见她声如蚊蚋,当下猜出个七七八八,压低了声音,把老四媳妇拉到一边:“老四又打你了?”

老四媳妇的嘴很明显停滞了一下,随即辩道:“没有,我自己磕伤的。”

“唬人!”谢淑板起脸,不由分说抓过老四媳妇的手臂,“他整日这么打,你不疼?你娘家四个哥哥,怎么都不管这档事?”

老四媳妇躲闪着,嘴cun苍白:“嫂子不要提了。”

棚子里的冯僮听了,也是意有所指地咳嗽一声。

谢淑缓和了语气:“怎么这时候出来,外面乱糟糟的,一会儿让你大冯哥送你回去。”

老四媳妇头埋得更低:“不用了。”

谢淑想起来,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得避嫌。

她这才明白冯僮叫她出来的用意,心里倒泛起些甜味。

“老四叫我来借粮。”这话总算说出ko,老四媳妇暗暗松一ko气。

谢淑想到那个不务正业的男人,脸色微冷,半是埋怨的说:“老四怎么不自己来?”

老四媳妇道:“他回家身子就不爽,早早躺下睡了。”

躺下睡了还能把人揍成这样!梦里打罗汉拳么!谢淑顾及着两家男人的脸面,嘴上不开ko,只心里骂着那个男人,手里工夫不停,装了半袋子米,回头见冯僮搭的灶上还有个冷窝头,也一并塞了给老四媳妇,命令似的说:“你在这把这个吃了再回去。”

这时候借粮,怕是一天都没有饭吃了。

谢淑心疼,老四媳妇也知道谢淑是个什么xin子,不吃一ko不放人的,便当着她面掰下一块,慢慢嚼碎吞了。

“好了,再有什么难处,就和大伙说,别自个儿担着。”谢淑柔声说。

“多谢。”老四媳妇低低的说,她的眼睛始终黏在破旧的鞋面上,那绣线已经崩出数条断ko,毛渣渣的,不太像双妇人的鞋。

她搂紧了怀里那袋米,心里一酸,疾疾消失在巷子深处。

谢淑挺头痛,老四早年就有疯病,他疯起来打媳妇大家都知道,直到把他们头一胎打没了才算好转,今年发个水,把老四那股疯劲儿又发上来了。她躺在简陋的硬板上,转身推了推冯僮:“我心里总不舒坦,你明天劝劝老四去。”

冯僮陷在睡梦里,迷迷糊糊敷衍说好。

“你们这些男人啊。”谢淑翻个身,气呼呼地闭上眼。

这一觉睡到半夜,忽然传出什么凄厉的惨叫。

冯僮十分警觉,爬起来穿衣。

几个孩子骚动一阵,抵不住困意复眠,谢淑也醒了,拉着冯僮的袖子颤颤道:“听着像老四媳妇啊。”

“你看着孩子,我出去看看!”冯僮雷厉风行,起来够了架子上的外衣,边穿边往外奔。

外头接连有灯亮,看来都是被这一声惊醒的人,也陆续有人往外探头,或是朝老四家里跑的。冯僮匆匆赶到老四家外头,那里也挂着厚帘子,女人的惨叫和男人的詈骂不绝于耳,他刚站定,一只破碗就从帘子里飞出来,堪堪擦过冯僮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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