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56章

商闻柳料定他不敢停下马,扯着嗓子说:“凌灾时固堤用的那一批银子神不知鬼不觉被侵吞掉一部分,但因为圣上调拨的都是现银,南关又不全是你们的势力,所以直到银子运到南关的时候都是足量的。接下来被侵吞的一部分白银通过粮市流通到了粮商手中,还有一部分白银没办法运出南关送到你的主子手上,因为冉槊和赵复的这层关系,守备军盯得很紧。”

“这时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正是这个荒唐的想法,居然就这样把侵吞修河款的事情瞒天过海了!”

前面的人不再反驳他,沉默地加紧马肚,发了狠地像疾风一般向前催马。

“咳咳!你!你们把剩余的榉木挖空,将白银放在榉木中,木匠骗过了守备军,而你们骗过了圣上。”

“木料被塞外商人买下,但是他并没有全部运走,因为在他买下之前,修河的民夫不慎弄混了木料,将挖空了装满白银的榉木用来修河堤。查阅过账册的你发现了这批损失的白银,便猜到是空心木被误填埋进河堤中做支撑。”

“然后五月大雨,山洪将空心的木头冲垮,是老天不忍见南关百姓无端遭此祸患,所以让这粒银子卡进缝隙,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商闻柳!”他听见王白扬声说,“你的推论很有意思!”

商闻柳不以为意,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说完了前因,再来看看你的主子。”

“你为了更好地掌握局面来到南关,煽起灾民的怒气,又用下三滥的法子害死了许仲槐。但是庄奚没有死,苦于锦衣卫的严防,你没办法下手。庄奚本就是耳根子软的人,因此你也没有放在心上,专心抹去罪证。”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的主子派你来南关,为什么不提前给河道衙门知会一声?如果他们让你看了账本,你一定会发现账本中没有记载木料的重量,这几天之内,赶出来一本假账搪塞我们也足够了,何必如此费神!”

商闻柳喘ko气,勉强维持了清醒:“你的主子为什么不帮你打通关节?你仔细想想,从你来到南关那一刻,他们给过你片刻帮助没有?”

“兔死狗烹!银子入了他们的私囊就是万事大吉了,南关的水患刚一发生,他们除掉你的心思就昭然若揭。”负载他们的马跑得更快了,漆黑的风里商闻柳被颠得五脏颠倒,几乎语不成句,他竭力喊道:“那封、那封伪造的,你和祖成来往勾、勾结的信件,只怕、只怕已经送到陛下御前了!”

这段话断断续续喊完,马忽然停下来。

“轰€€€€”耳边有什么浑厚的拍击着大地,商闻柳头晕眼花,短暂地失去了视力,根本不知道身在何方。他在一片昏天黑地中嗅着周遭的气味,水腥气让他非常熟悉,这里是麻河岸边。

王白说:“木已成舟。”

他的眼睛一片血红,可怖的血丝张满整个眼白:“你很聪明。说了这么多,是想劝我回头?可惜,如果不是在这种境遇下相遇,你我或许可以成为朋友。”他手中的刀扬了起来。

“事已至此,本想放你一条生路,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王白拔出绣cun刀,森然刀光映得他眼中杀气如若实质,“商闻柳,你不能活。”

商闻柳极力平稳自己的气息,他的眼睛依然看不清东西,尽管他已经感知到薄刃的逼近,仍是岿然不动。

€€€€快一点。

王白冷酷地说:“你有什么遗言吗?”

€€€€快来啊。

心脏几乎冲破胸腔,商闻柳感觉到那柄刀已经抵上他的咽喉,森森的寒气开始划破皮肤,一股热流从血ro中缓缓渗出€€€€

“铛!”劲风骤然席卷而至,王白大叫一声,手上鲜血炸开,兵刃被击落在地。

商闻柳倒在地上,小腿已经使不上力气,他胆寒地叫道:“温€€!”

斜方传来很低沉的声音:“我在。”随后一道力量把他扶起来,商闻柳的视觉逐渐恢复,眼前晃着小金星,绣cun刀划断绑缚住他手脚的绳子,他浑身无力,只能虚弱地坐在地上恢复体力。痛击王白的那柄短刀落在离他不远处,他愣了一瞬。

“王白,束手就擒尚有一线生机。”温€€抬起绣cun刀,王白身后两步就是奔流的河水,他逃无可逃。

王白笑了笑:“温指挥话太多了,不是好事。”

商闻柳艰难地说:“你回去也是个死,跟我们€€€€”

“你错了!”

儒雅的脸遽然被另一种情绪撕碎,王白癫狂地狞笑:“商闻柳,你以为你预料的是分毫不差?€€€€大错特错!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可不是什么弃卒。”

从一开始商闻柳就好像落下了什么,他倏地一惊:那枚早已准备好用来构陷他的印章!

“€€€€我有大用。”他一双眼睛仿佛淬毒,冷厉地在这两人之间来回逡巡,“指挥使啊,你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快活多久呢?”

“王白!那私印!”商闻柳奋力挣扎着,向前一仆,栽倒在地上:“王白!你说清楚!”

王白咧嘴露出森然白牙,他猝然出手,ro掌狠嵌了刀刃,半边左掌的ro几乎被剐掉,接着虚晃一招作势袭向商闻柳。温€€没料到他会如此狠心,回护不及,眼见王白矮身飞跃,投进了茫茫河水中。

商闻柳心中发紧€€€€放虎归山了。

第78章 姻亲

一只鹌鹑被放在台子中间,重重围着擂台的是一群赌徒,有人洒几粒谷,由那赤红胸羽的啄了,这时另一只才由人放了进来,众人见之大呼:嚯,黑嘴螺纹腿!鸟霸王!

这场擂有得看了。两只鹌鹑见之即斗,扭身相啄,一时在台上打起旋子。双翅怒张,片片羽毛浑似雨落,不多时,互啄出鲜血。三伏天里赌徒面贴面挤在一旁大喝助威,手里攥着银票,几乎把纸捏碎了。

斗鹌鹑的擂不是时时都有,京师里抓斗鸡抓得严,大小赌坊就转而去捉鹌鹑来摆局,总是好斗的鸟儿,输赢也都是银子,外头捉的野雀子比斗鸡划算。历来斗鹌鹑都是人满为患,一层小楼人头攒动,等着这局胜负。

楼下人声鼎沸,洛汲踩着靠里的扶梯上楼,漠然地看了一眼黑压压的脑袋,他站在局外,眼看着赤红胸羽那只就要斗赢了。

今日是来交接几个大员的账目,零零总总包纳了今年的冰敬和去年的炭敬,洛汲初初调回京城,有些人还是要见一见。他摆足了谱,先在门前咳嗽一声,大摇大摆一掀帘,傻了。

“老师?您怎么亲自来了?”洛汲掀帘子探出头,压下嗓音,回身看了看门是否关好。

郑士谋一身宽大的袍袖,布料轻而细,他坐在那里喝茶,袖摆就像水铺在桌上:“祥安坊落成这么久,还没有来看过。今日日头不算毒,陪黎儿出来挑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什,顺道过来瞧瞧。先来的人已经回去了。”

洛汲有些结巴,他想起郑黎儿那张明艳的脸,拢紧袖袍:“黎、黎儿也来了。”

郑士谋不带什么感情觑他一眼,意味深长:“是啊。孩子也大了,老头子摸不清她的心思,便由她去逛。”

洛汲很有些局促:“这般年纪的女子,想来都是喜欢甚么胭脂香粉,京师倒是有几家在妇人间时兴的铺子......”

“庭瑞也是爱妻之人啊。”

洛汲嚅嗫着嘴:“是......是。”

“黎儿的婚事向来是我忧心,她今年十八了,花一样的年岁啊,总蹉跎在家也不行。前日子你说那个王道襟,我看他不错,本是有意的。”郑士谋吹开茶沫,淡淡说。

京中没几个知道郑阁老收养义女的,洛汲看这光景,阁老很疼黎儿,怕她嫁去别有用心的人家里。宰相家里七品官,何况是郑黎儿这样的身份,王白要真娶到郑黎儿,那才是飞黄腾达。洛汲慢腾腾过来坐下:“王白是可造之材。”

“不过呢,南关这事他没办好。当初就给他提前知会了,活不活都看命,富贵险中求啊。”桌边上架了一只鎏金的鸟笼,赤红的鹦哥儿忽然扑腾一阵,郑士谋笑了,举起茶杯:“怎么,你也想饮一ko这绿茗?”

洛汲这才想起来,郑士谋等在这里,该是专程来说南关的事的。他惴惴道:“按照脚程,他今日应该就能到京师。”

“南关河道的人趁早处理了。那个祖成,”郑士谋顿了顿,昏目中流露出些许怅然,“罢了,告诉他,保他享了这么久富贵,是该报恩了。他的的家人会衣食无忧,让他放心去吧。”

“总归是一张嘴,难免有不牢的时候,既然是锦衣卫押送他,不如€€€€”

郑士谋挥手打断:“锦衣卫同知江抚,昨日往我这递了名刺。”

洛汲一惊。赵二的案子是锦衣卫指挥使办的,知内情的都明白是怎么个说法,江抚向来不和他们指挥一个鼻孔出气,怎么今天......

“外面怎么这么吵。”郑士谋有些困意,微眯着眼,撑肘支起头,挑开了话题。

“来时下头在斗鹌鹑,想是分出胜负了,我去同老板说说。”洛汲说着,推了门站到护栏前往下观望,红羽那只蔫头耷脑,喙上鲜血淋漓,差不多是死了。赌徒三五成群,畜生一般嗥叫,洛汲一阵嫌恶,他叫来老板,吩咐两句,转头又回去。

“老师?”

郑士谋额头磕在桌上,好像睡着了。

洛汲走近了,轻轻推了推老师,郑士谋一声不吭,鸟羽一般从桌上滑落下来。

入伏之后,天气愈来愈zao热。

京师传来消息,果然是命锦衣卫押送河监祖成进京受审的调令。

商闻柳被扔在马背上时拉伤了后腰,颈子也又酸又麻,叫医官来拔罐推拿,这会儿正在cuang上俯卧休养。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并不意外。

王白是南关决堤案里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他的私印在仓促之间无法准备,这就说明王白对他会来这里早有谋划。先是王白,后是商闻柳,无论谁占上风,都不会波及到京师。正如鹬蚌相争,真是好缜密的心思。

这桩案子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祖成收监意味着他很快也要回京奏事。商闻柳趴在塌上,cuang柜上堆着医官留下来的药酒瓶,他不好意思叫人来,伸膀子够了一瓶自己往酸痛的后颈子上揉。在这之后,赈济的善后会全落到朱文逊身上,先前出了乱民那样的事,他再怎么傲,也不得不放低身段行事,而且还有冉槊能做个牵制。

最让商闻柳担心的是接下来的秋收,今年的农人需要休养生息,东北一带的收成指定完蛋,北边的将士军粮是一定要供上的,那北方百姓的ko粮就会变得拮据。而南边因为连日暴雨,减粮赋的折子已经批下去,因此今年不仅收成不如人意,连税收都少得可怜。

南关想必也要减赋。正赋是免了,但还有看不见的杂税,南关的鱼鳞册他始终没有见到,法久弊生,据报南关的可垦田地逐年都在减少,报上去减少的是盐碱地,但盐碱地杂税照样要收,这样徭役日重却不加以整治,在眼下关ko无异于厝火积薪,太容易发生农户逃亡的惨事。本就摇摇欲坠的农事,一旦再出现天灾的打击,暴乱是可以想见的。

养政先要养民,朝廷怕的是揭竿起义,黎庶怕的是饿肚子。自古农政分不开,所以一定要用心维稳。但是很难,士农工商,农最劳苦,恢复起来也最难。南关已经隐隐出现农事失度的景象,这就必须有人施典拨乱。他隐约有一股冲动:要不要上书留在南关?

屋外阳光陡然倾泻进来,硬底的靴子磕在砖石上,来人并没有刻意放轻手脚,泰然负手进来。

“温指挥。”商闻柳忍着酸痛爬起来。

“不用起来,你在涂药酒?”一阵清风扫来,“脖子还疼?”

“洒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留个人在边上。”温€€替他擦净药酒,伸手在颈子上揉搓。他力气正好,先把商闻柳捏得挺舒服,紧接着意识到是指挥使在给他揉颈子,立时又惊又羞,浑身硬得像截木头,干干巴巴地说:“叫侍候的人来吧,指挥使哪能干这个。”

指挥使的指腹很粗糙,但是力道柔和,商闻柳舒服得两眼飙泪花,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来、来人啊!”

“朱佥事带人去巡视流民巷,院子里没有闲着的,剩下都叫去放粮棚守着了。”温€€慢悠悠地说。

“啊。”商闻柳片刻接上:“我不疼了。”

那手才放下来。温€€捏着手帕把指腹沾的药酒擦干,又取了扇子,在边上给他打扇。商闻柳诚惶诚恐:“指挥使,您不必如此。”

“商督抚。”扇子停了一瞬,微风继续送过来。

“两次都让你陷入险境,我很内疚。”商闻柳拿眼偷看,正对上那人真诚的眼神,没有丝毫揶揄的意思。

“哪里的话,是我莽撞了......若非我自满,王白也许不能逃脱。”

屋子里药酒的气味很重,温€€换了个姿势坐在cuang边,他不经意一望,呆了。这cuang帐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扒拉出来的,顶上大咧咧缝一块补丁,洗褪色的一个喜字,还挺喜庆。

“......”

“指挥使?”

温€€回了神,说:“来时一打岔,险忘了正事。昨夜回去后,我重新调了王白的履历。王白从去年才被纳入户部当差,一直不见什么水花。他是受何人指使,督抚可有眉目?”

他隐瞒了云泽县那桩案子,事涉太广,商闻柳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商闻柳闻言沉默须臾,“锦衣卫都查不到的事情,下官自然也没有头绪。”

这下子把两个人距离拉开了。

自己有所隐瞒,何以获取他人真心。温€€摇扇子的手停下来,折扇捏在手心张了又收:“说来也是,我以为督抚在大理寺阅览刑狱旧档,能在这上面寻到些蛛丝马迹。”

“旧档也不全在大理寺,轸庸年后刑部陆续接调了一些大案的卷宗。”

也是大理寺落没后的故事了,当年都察院的陆施静上书重审近十年的大案,自薄云关尘埃落定后大理寺卿的位置一度空悬,无人主事,这些旧档就由刑部出面,一一揽过去。

“回京后奏禀金殿,想来陛下会容你借阅。”扇子重新打开,这回却些许急躁。

“祖成既已伏法,京中就没有什么需要调查的了。”

温€€一梗,这是还记着云泽县那茬呢。

商闻柳吸吸鼻子,头侧去温€€那边:“说来从昨夜下官就一直想问了。那把刀......指挥使怎么一直随身带着?”

温€€沉默片刻,说:“临行前常用的匕首卷了刃,随手拿的。”

商闻柳把头埋进枕头里,温€€看见他的肩膀明显垂下去,他觉得好笑,但此情此景只好憋着,便板起脸看着帐顶说:“初次见这刀我就觉得是把神兵,深藏鞘中,昨夜乍一见锋芒,果然是锐不可当。”

说完了,才发现那双点漆目直直看着自己。

“......现在要回去,我还能舍下。”

商闻柳撑起头,鸦墨一般的鬓发落下一缕,贴在脸侧:“我幼时胆小,父亲才赠我宝刀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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