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动身去找商闻柳,这回他是真的在练字,指挥使从外头跨进来,里屋的人还没有发觉。商闻柳是心血来潮,在临文徵明,指挥使站在案前端详一会儿,觉得那张纸上齐整的墨字,闻起来有股馥郁兰香。
温€€自己的字就稀松平常了,勉强能说是工整。他不是舞文弄墨那块料,武学天赋也算不得出众,一招一式都是苦练出来。温€€还小的时候没什么人管教他,懵懂活了五六年,还不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写。有一天义父把他叫到跟前,端正衣衫,送到学堂里,结束了他在泥地打滚的日子。
郑士谋在温€€的培养上显得优柔寡断,过了两年,嫌温€€读书愚钝,又赶鸭子上架,把他扔去武馆。数九寒天跟着一群大孩子冒雪练功,差点冻坏了腿,要不是被及时发现拿盐搓了小半时辰,他的腿就废了。此后又由他读一阵子书,期间时不时把教习武师请来教授武学。直到后来让他去从军。
温€€倒也没什么怨,只觉得自己太驽钝,辜负了郑士谋的期许。
临帖临得还挺认真,温€€轻微地咳嗽一声,在商闻柳抬眼的瞬息间调整了姿势,宽阔的肩膀遮住屋外照进来的光,脊背挺拔,青松一般。
商闻柳搁笔,尚未开ko,便听温€€道:
“有事告诉你。”
商闻柳以为京中催促他们回去了,搓淡了指尖沾上的墨,正襟危坐。
“早晨医署的医官来过,有一个人你或许认识。”温€€不徐不疾道,“流民巷的一个病患暴亡,他们是来上禀朱佥事的,带人来的医官姓许,是个女子。南关水灾后医署缺大夫,简单考核之后就让她在医署里帮着料理。”
商闻柳沉吟:“许辞青......”
“是了,那个人名字叫许青,还真省事。”
时间也对得上,许辞青既然不愿露面,想也是有她的道理。商闻柳攥起笔杆子,若有所思道:“她到府衙来禀事,说的是流民暴亡?”
温€€接道:“不错,看医官的态度,怕要起疫病了。”
商闻柳思忖道:“怎么一点消息没听说?朱佥事莫非没有管?”
“事情尚不明朗,草率下论断会惹人非议。这个烫手的山芋自然要甩给旁人,冉槊接了,不过也只派了一百个兵出去。”
“这怎么行,我去见见朱佥事,”商闻柳低声道,他马上觉得不妥,改ko说,“还是先去找许辞青。”
温€€突然后悔把这事告诉他了。“流民巷很乱,加之又有人无故暴毙,在弄清局面之前,我劝你最好不要和他们打交道。”温€€劝他,迈两步上去,试图用武官的威势恫吓一下。到了跟前眼睛一扫,看到商闻柳临的帖下压着张纸,模模糊糊写了“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温指挥呼吸凝滞,脑袋里哗啦一下乱七八糟的,心说没事写这个干啥,气势登时就降下来。
商闻柳浑然不觉:“这是大事,现在天热极容易催生疫病,早做准备不是草率,怎可只顾一头。小谨不大立,朱佥事糊涂啊!”他蓦地站起来,有些着急,从架子上取了纱袍,三两下系好,风风火火道:“温指挥,下官先行一步!”
坏了。温€€疾步出去,高声说:“你等等!督抚急着出去干什么,叫个人去把许辞青找来。”
商闻柳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衔命而来。
许辞青满头大汗,从流民巷一路赶来官衙,面罩来不及摘,从额头上滴落的汗珠浸湿了简陋 的面罩。她来时就迎上不少探究的目光,有的是打量,有的是调笑,许辞青不怎么在意,喘着气把面罩解了,衙门里长随送了一小碟冰块,她捏起一个就开始嚼。
随行的老医官看她这样子,挺心疼,一个小姑娘跑来当大夫,难啊。这年景男的都要当作两个使,女大夫更累。“小许,寒xin的少吃,当心肠胃不调窜稀啊。”老医官颤巍巍地收了面罩,拿袖摆扇风,提醒得十分质朴。
许辞青接着灌几ko凉茶,热昏头的不适感才慢慢回转:“晓得的。”
片刻后商闻柳和指挥使就到了,许辞青和老医官站起来见礼,稍稍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
“大体上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朱佥事是以大局为重,人心不能乱,但是疫病也不能不防。”商闻柳开门见山,先给朱文逊说些好话,继续道:“许大夫说是疙瘩疫,疙瘩疫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出现了,又是触之即死的疫病。几位杏林精通岐黄,可要据实以报。”
老医官站起来,把情形复述一遍。
商闻柳又道:“二十年前的瘟疫是怎么退的?”
怎么退的?在座医者微微汗颜。
不是因为治病的人妙手回cun,是因为人死光了。
一座又一座的空城,饕风横肆,当活着的人掀开夹杂血腥味的恐惧探出头张望的时候,那场疫病竟然无声无息消失了。医者重新聚集起来,开始思考瘟疫为何消失,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能传播病气的病人死去了。
许辞青低声说:“我的师门研究瘟疫,认为病气从七窍入,随气血游走百骸。我有一个新的想法,瘟疫传人,是因为人吞吐天地之气,自然也会把病气传给旁人。邪气三步乃竭,纵是如此,也需严加防范。”
沉默许久的温€€出声:“如何取信?”
许辞青沉默,缓缓道:“……尚无从证实。”
尽管如此,许辞青还是坚持让出入流民巷的医官带上面罩,去去臭味也是好的。医官戴的面罩都是临时裁剪,有的甚至用两块异色的布缝了裹上,商闻柳看着许辞青手里捏的那张冒杂线的布头,暗暗叹气。
没有佐证,便不能尽信,况且现在天气炎热,面罩推行也不方便。商闻柳有些头疼,站起来道:“不管怎么说,这事要早防着。疫病的情况有医署的各位盯着,我们是放心的,人手不够我会去借。再来就是万一爆发,隔离病人的去疬所要尽快筹建。南关才遭水灾,到处都有损毁,有心无力,此事我去向刘知府说,看看能不能说动佛道,请他们空出能用的道观寺庙出力。”
许辞青微微动容,她刚想说点什么,忽的外面连滚带爬闯进来一个士兵打扮的人。温€€心一惊,下意识挡在商闻柳面前。
来报的人扑倒在地,声音微微发颤:“大人!又死人了!皆是遽然倒毙而亡!”
第83章 起病
就和许辞青预料的一样,不止流民巷一处出现了暴亡的现象,一县之内都有人无故身亡,守备营里更是接连有士兵发起高热,其余四县尚不知情形。商闻柳听傻了,他单只知道这病触之即死,竟不知是这样的恶疾,起病之迅致死之快,简直令人寒毛耸立。
暴亡之人的症状和疙瘩疫如出一辙,在座的人色如严霜,朱文逊被人搀扶过来的时候,脸上像被扇了个巴掌,很不好看,他见许辞青在这里,当下明白几分。
“起病了。”朱文逊的声音很哑,像从风里飘出来,他没看商闻柳,或许是不敢。
商闻柳淡淡说:“给朱佥事看座。”
朱文逊哪里敢坐下,站着揣起袖子,微微弯腰,低着头:“是疙瘩疫。”
他没有想到起病会这么快,如果是在明天,或许还能把责任推到冉槊身上,但守备军派出士兵不到两个时辰,上面要追责只能找朱文逊。他失去文人舌灿莲花的本事,只能保持弯腰的姿态承受了罪愆,说完这两句简短的话,就静默地等着堂上风雨欲来的雷霆之怒。
商闻柳没有发火,他原本就没有发火的立场,该降罪的人在巷陌之间,在俯仰皆为生计的纷纭中。
“督抚,不能再耽搁了,既然朱佥事也在,我稍稍讲清楚医署此时该做的事。”许辞青忽然站起来,午后的光把她孱瘦的影子拉长,罩在朱文逊的靴子上,暗纹上流溢着的温润光华消失了。
商闻柳肃容颔首。
“朱佥事所言不无道理,现在这个局面,能确定的就是灾民中开始有疫病流行了,尚不能确认是否就是疙瘩疫。”许辞青很谨慎,她看了一眼朱文逊,来回踱了一圈,“所以我们会马不停蹄统算病人的情况,眼下首要的就是病人的归置,尸体必须立刻处理,出现迹象的病人需要迁移到隔绝的位置。”
许辞青继续说:“自古瘟疫难治,我们会尽全力医治病人,比医治更重要的是未染病灾民的安排,这些就要仰仗各位大人了。”
这么大一座山压下来,商闻柳反倒平静了,他问:“医署现在缺哪些东西?”
许辞青看着身边的老医官,老医官颤巍巍回答:“制作面罩的布料,艾草,硫磺,和一些养气的药。”
商闻柳长久的缄默,他看着外面的光,眩晕感袭来,勉强抓住一点头绪,说:“让冉槊不要藏兵了,该调的都调出来。疫病凶险,城门守卫通知下去,内外不允许放行。”
朱文逊倏地抬头,一直半阖的眼皮大睁,瞪着商闻柳,他焦躁地跳起来:“不行!”
商闻柳当然明白朱文逊的想法,官府蛮横办事,民间会出乱子,朱文逊的仕途雪上加霜。“事发突然,平疫大过抚民,南关往南行三百里就是京城,若不当机立断,疫病传去京城,你有几个脑袋发落!”他话说得很重,但事实会比这话更重。
朱文逊绷着面皮,一ko闷气别再胸ko,血丝布上眼白,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吐出两个字:“......不行!”
温€€站起来,腰间佩刀哐啷一响,高大沉默的锦衣卫无疑变成震慑人心的巨兽,朱文逊依然捏着拳头,固执己见地坚持说:“不行,区区几人,何以如此小题大做,况且此事,遍寻史书亘古未见。”
商闻柳忍不住冷笑:“遍寻史书,只有阖城倒毙十室九空的人间炼狱。”
朱文逊在颤抖,他的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商闻柳懒得再同他废话,荡起袖摆站起身,吩咐了医官须尽的举措,纱袍重叠间皱出一层一层的波痕。朱文逊痛苦异常,大片的黑砸向灵台,他看向那团红色的袍服,拨云见雾一般站在那里,朱文逊起身扑上去,守在两侧的锦衣卫瞬间反锁住他的胳膊,朱文逊han泪喊道:“南关皆由布政使司调理诸事,督抚越权行事,是为矫诏!”
接着他听见无情的一声:“拖下去。”
炽热的暑气笼罩了他。朱文逊眼前一黑。双臂被谁架起来,靴子拖在地上,将将挂在脚踝处,磕到了台阶,露出白色净袜。
他随后昏了过去。在驱疫的事宜上,商闻柳表现出了和他平时态度截然相反的不容置疑。温€€不做回答,静静守在边上听。“现在搜集全城药铺中的艾草和硫磺,许大夫那种面罩也要赶工出来。刘知府身体怎么样,还能不能出来掌事?还有,早前叫人去通知守备营,冉镇守还有多久到?”商闻柳遣退了医官,向身边长随问道。
“官衙到守备营来去需两炷香,应该快了。”
“好,南关城内能够腾出来的屋舍有哪些,马上发抄给我们,人手一份。”
他刚说完,门ko传来轻佻的ko哨声。
商闻柳厉色未消,转头一看。守备军来人,领头的竟是赵文良。
“赵把总。”
赵文良皮笑ro不笑,实打实做到了表里如一,他领来的几个兵丁执刀跟在后面,甲衣反射出微光。
商闻柳岿然不动,扫一眼那些兵刃€€€€王白遁逃的那个晚上,赵文良是真想杀了他。
“温指挥,商督抚。”赵文良是半路截了出营的队伍过来的,因公前往,温€€怎么说也没有拦他的借ko了。赵文良像模像样行了礼,佩刀往桌上一拍:“镇守抽不开身,命我来听候差遣,可有什么帮得上的,尽管吩咐。我这些兄弟苦累不拒,随意使唤。”
商闻柳道:“那便有劳。如今守备营中发热军士几何,出现异状,要尽快隔离。军营人多,艾草硫磺这些驱邪的东西我会着人送过去。”
赵文良让手下把各类事宜记录下来。
“赵把总带了多少人马?”
赵文良道:“三百七十人,都在外面等着。”
“还不够。”
这话把赵文良听得一噎:“那要多少人?”
“南关五县,下辖的里长就有七十余人,染上瘟疫的速度还是未知,每一里都要有人把守,至少要三千人。”商闻柳快速地说。
“这......”想要调来这么多人,还要去报给冉槊,赵文良本意就是想趁冉槊顾不上的时候使使坏,替了人家出来就是欺上,闹不好要军法治罪。
他不太想答应:“只有一县起病,没这必要吧?”
商闻柳道:“昨夜就有一人暴亡,直至今日已经死了十余人,尚未表露出的病人有多少,谁也不知道。谨慎为好。”
赵文良也不愿在这种事上出岔子,勉强答应,带着一拨人脚步杂乱地走了。
那背影和京城酒宴那晚何其相似。
商闻柳愣神片刻,想起要把这件事上报朝廷。
温€€在他身边静了片刻,忽然问:“城内可吃的粮食还有多少?”
第84章 出城
粮食不够吃。
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商闻柳没想过这个问题,粮仓里的粮食半个月都不够,南关一起疫,外面送粮的队伍也不会愿意进来。
五县之外可供调度的粮食还有多少,他们不知道,不过也不会有多少余裕,去年蝗灾粮仓就受损,全大梁都在勒紧裤腰带度日。商闻柳没吭声,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北粮仓倒是有,但那是军粮,要保证供给麻河以北戍边的军队,东南更不见得能运粮过来,眼下的情况只能吃京城储备的粮食。
温€€见他神色不豫,又说:“药也不一定够用,大水淹了不少药铺,城内幸存的药铺必然会私藏。疙瘩疫二十年没有出现,此番来势汹汹,不好应对。”
商闻柳心中渐沉:“那也得扛。”
温€€叹气:“早晨本还有其他事要知会你。”
“何事?”
“京城的信到了。”
商闻柳气息微微一抖,听温€€接着说:“京里令锦衣卫早日押解祖成回京候审。”
他说得很模糊,商闻柳知道这是天子的ko谕。卡在这个节骨眼,不能不说非常巧,他们完成了来南关的使命,当然可以在此时回京,离开这座在瘟疫中的城池。
商闻柳脑海里隐约闪过一丝窝囊的念头,他立刻掐灭掉。
这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军营的靴子踏在砖上的铿锵声,富戍廷疾步穿过长廊跨进来,官衙的各个官吏都已经各自投入灾民的管理中,没人来替他解下风尘仆仆的披风。
富戍廷就这么带着一身臭汗坐在桌前,见有残茶,抓起来就往嘴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