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边有黄泥,从城门楼过来的。
“二位,我长话短说,灾民在往外跑了。”富戍廷扼要地讲完,神色凝重。
商闻柳惊道:“守城兵拦不住?”
富戍廷摇头:“人太多了拦不住,搬了绊马刺出来势头才缓下来。再这样下去,疫病会迅速扩散到周围各州府。”
在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微尘,平日低头哈腰的当牛做马惯了,可眼下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往官兵枪头上撞一撞,兴许能撞出个生天呢。
“事情不妙,守备营有百余人高热不退,已经死了五个人,医官人手不够,他们说还要什么,什么面罩?”富戍廷一改斯文的话音,噼里啪啦炸爆竹似的,“眼下到哪里去寻干净布料,我们的夏衣都是捡着cun装穿,水灾后就没洗过!”
他忽然止住声音,讪讪道:“失言了。”
守城兵控制不住灾民进出,那只剩下一个办法。商闻柳看了温€€一眼,那人眉头深锁,不知有了什么主意。商闻柳安抚富戍廷:“办法总会有,守备营有几位军医?药草可还够用?”
“倒是能撑一段时间,灾民的事情不能耽误,督抚,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请讲。”
富戍廷道:“大梁虽未有此先例,但南关城离京城太近,瘟疫尚不能抑制,要保京城平安,只能关闭城门。”
商闻柳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话音刚落,温€€极为迅速地扫过商闻柳的面容,他又一次重复道:“晨间收到京城传信,要我等尽快押解祖成回京复命。”
这是对富戍廷说的。
富戍廷意识到锦衣卫靠不上了。他来这就是为了争取到这两位京官对于封闭南关城的点头,他不仅仅需要一个点头,就连接下来的防疫也需要其中一位来给朱文逊施压。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相异的神情,心里先有了底。
他问:“商督抚也要一同返程?”
温€€点头:“自然。”
商闻柳坦然说:“自然不是。”
温€€不做表态,双手交叠在身后。
富戍廷面露微笑。
水灾过后人心浮动,先有许仲槐落水身亡,后有王白逋逃,祖成既然已经收押,这事就告一段落且不宜再拖,锦衣卫不能再让自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失手的情况。温€€心急回京,富戍廷已经料到,但是商闻柳不一定愿走。
不管商闻柳初衷为何,富戍廷从他的应对手段里看出了决心。
他在京城是个什么品级,富戍廷怎么会不知道,巧就巧在“身负皇命”几个字上,温€€想强逼商闻柳起行,不一定能成功。富戍廷右手搭在臂甲上,轻轻搓去甲片上沾附的尘土,缓缓说:“刘知府带病休养不便主事,督抚留在南关再好不过,若缺人手,守备营也会唯大人马首是瞻。”
商闻柳看向温€€,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割舍的情绪。
指挥使不欲掺和进来,他定定看着富戍廷,富戍廷仍然微笑。
“朱佥事那里我去看过,彻夜苦心劳形,大概是累着了。布政使司后面不知道会不会继续调人过来,在这之前辛苦督抚。”
城门一关,布政使便是想插手也不行了,这下朱文逊的嘴彻底被捂上。
富戍廷这一番话大略给商闻柳交了个底,让他明白当下守备军是和他同心的。商闻柳道:“情况紧急,不要行这些虚礼。方才赵把总来过,我把城内灾民的安置交给他,现在应该已经回营去了。”
“赵文良?”富戍廷抬起眉毛,没往下说。
商闻柳未去在意:“先前富参将说守备军剩余一半负责关防,现在该是取舍的时候了。”
富戍廷了然道:“卑职明白。”
“有关关闭城门一事,现在官府还有一些进出的车队,尽早让他们都交付了。还有,温指挥几时出城?”温€€倏地一窒。听这意思,城门一旦关闭,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开启的。
“现在是午时,锦衣卫在整装,大概还有一个时辰。”
商闻柳道:“那就未时过半。”
富戍廷点头。
商闻柳抱拳:“辛苦了。”
走到后院即将分别的时候,温€€才打破沉默。
“南关这一仗......”
商闻柳答非所问:“陛下只说锦衣卫,却没有提到我。”
温€€道:“你是说€€€€”
“还有一批白银的下落没有弄清楚。”商闻柳是指水灾前莫名出现在粮市的那一批银子,“还有那个销声匿迹的塞外商客,塞外不是大梁的国土,他们用的银钱形制也和大梁殊为相异,但用来购买木材的银子却是大梁产的官银。”
“或许入关之前就换成了大梁官银。”
“大梁的白银本来就在向外流失,这一批置换的白银数量不少,户部一点消息都没有,是不是太奇怪了?”
温€€有些烦躁:“万事等回京重审了祖成。”
“指挥使,”商闻柳露出一种郁郁之色,他很轻地说,“指挥使真的觉得光凭祖成的ko供就能把这背后的一切弄清楚吗。”
温€€放弃了说服,像是思考了片刻:“时间不早,你去写折子吧。”
商闻柳草草转身,伸手推门。哪知此时忽然一股大力向肘腋袭来,将他反剪住,迫使他的腰向下弓着。商闻柳喉结一颤,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陡然天旋地转,后面剪住他臂膀的人一片袍角飘进视线。
两个暗影中窜出的锦衣卫把他困住了。
“你!你干什么!”商闻柳挣不脱,妄图高声喝止。
“打晕。”温€€不容拒绝地说。
商闻柳猝不及防陷入黑暗。
............
未时将至,烈阳微倾,太阳光晒得人嘴cun起皮,守备营里人人自危,来来往往都是背负草药的蒙面士兵。
高墙转角处投下一小截影子,两个人避在阴凉下,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
“要马车干什么用?”赵文良扛着刀,脊背贴在墙面,没一点紧迫的样子,捏个苹果啃得汁水四溅。
普通士兵打扮的人道:“不知道,不像是押犯人,搞得神秘兮兮的。”
那人看赵文良不回答,又说:“不过锦衣卫嘛,弄这么个阵仗也挺正常。”
赵文良若有所思,啃完最后一ko苹果,随手扔了果核。他想明白了,伸个懒腰,给那人扔了一串钱:“行了,你办事辛苦。”
那小兵嘻嘻哈哈接了钱,塞进衣兜,把腰间佩刀一正,喜气洋洋跑了。
赵文良擦擦嘴,挺起身,又恢复了那副人模狗样的嘴脸。
未正时分,南关城门ko的灾民已经驱赶得差不多,重重绊马刺挪开一条道,近百人的一列队伍排开出城。
两部的吏员在这个节骨眼上得到了回京的消息,终于松了ko气,恨不得跟在指挥使马屁股后面打扇子才好。城门吏一一将文书核对过,盖了朱印,这才小心翼翼递回给锦衣卫:“天干物zao,各位上官路上慢行。”
此时距离关闭城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马车车辙发出“哐哐”的脆声,官道扬尘很重,走了半盏茶功夫,嘴里吃了不少灰。指挥使策马走在队伍最前,回看那城门ko已经望不见了,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下。
拉车的马神态温顺,车身无甚颠簸,可这时候也该醒了。指挥使想起什么,皱眉向后望,那马车声音有些不对劲。
“停。”温€€下马,走近了马车,赶车的锦衣卫跳下马,直眉楞眼站着。
“指挥使!”
“督抚醒了没有?”
“犯、呃、督抚一直没有动静。”
温€€屈指叩响马车木制的部分,里面并无回音。他心里的疑虑愈发扩大,干脆说一声“失礼”,随后拉开两格小门。
一团人形的东西软趴趴伏在车内,指挥使掀开,那竟是一团穿着衣裳的稻草。
果然如此!若他人在车中,何以声响这般巨大。温€€遽然回首,向赶车的锦衣卫逼问:“他人呢?!”
那锦衣卫错愕万分:“这......出发时还在车里!”
“中间有谁靠近了马车?”
那锦衣卫回想须臾,不可置信地说:“出城途中马车轮子歪了......有个守备军里的来帮忙换了轮轴,他......没挂腰牌。”那锦衣卫说完,也知道事情不好,深深垂着头。
温€€合上小门,看不出怒气,他很快叫来队伍里唯一一个百户,同时放了信鸽,吩咐武释立刻出京来迎接这支队伍。“立刻向京城去,武佥事会在半途赶过来接应。”他飞快地嘱咐那百户,与此同时抹了把沾满尘土的脸颊,阳光晒着汗珠,显得金光熠熠。
百户疑惑地问:“指挥使要......?”
温€€飞跨上马背,挥鞭向马臀抽去,那百户只听见遗落在扬尘中的声音:“我暂时不回去。”
第85章 共苦
守备军在路ko把持,灾民被迫关在家里,不敢出门。
短短半天,城里流言四起,有说一村中村人暴毙无存,也有说官员染病死了的,不一而足。有胆肥的商贩跑去缠问巡逻的守备军,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医官给一把塞回家里。
汗珠浸透了薄薄的面罩,许辞青疲乏地直起身,把背上那捆艾草推上肩膀,对不远处正在煽火煎药的老医官吆喝一声。这是医署库存的最后一批艾草,除了一小部分留在外面熏道,其余全部都要送去流民巷里。
“咱们在各个乡的部署都分下去了?城里有没有大夫愿意来帮忙?”流民巷ko支了个大棚子,厚厚的茅草盖顶,掩不住暑气不要命地往下蒸人的脸孔。许辞青麻利地把艾草卸下来,她在家里就常帮着医馆里的师兄弟分拣药草,这点粗活还难不倒她。
煎药的老大夫顺手抓了一把艾草点燃,拿扇子轻轻扇烟气,老大夫叹气:“哪有人呢,咱们是‘医官’,‘官’嘛,食君之禄,非得上阵,那些游医不愿来的。”
许辞青愣了愣,她闷下头,弯身在老医官边上手指不停分拣:“可毕竟是医者。”
老医官扇风的动作一停,伸手遮住额头上方照进来的炽烈的阳光。他头发稀疏的头顶晃一晃,昏浊汗滴沿着脑门波浪似的皱纹淌下来,他又重新埋下头去,眼睛盯着冒火苗的炉ko:“医者也不全是心怀仁义,天下多大啊,总有蝇营狗苟隔岸观火之辈。”
“还好有小许这样的后生啊,不至于一条道一点光摸不着!你爹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欣w。”老医官摸摸胡子,却发现面罩隔着,哎哟一声,转而捻起眉毛。
许辞青想到父亲,几阵酸辛无处言明,遂垂眸不语。
浓重的药味从药罐里飘出来,热气把这药味传得更远了,许辞青分拣好艾草,重新归到各家各户的篮子中。现在瘟疫骇人,最好是不要有身体上的触碰,要是城内有这个余裕,许辞青恨不得给医署的大夫们全身裹上布。她对这场瘟疫很忧虑,现在死的、高烧不退的这些人不过是一个让人警惕的开场,后面€€€€后面还有怎样的炼狱在等着这座城?
他们渺茫的臂膀在酷烈的瘟疫下显得更像是螳臂当车,这场天灾拦得住吗?
拦不住也要拦。
轸庸初年的旧档和ko耳相传的乡野故事里,把那场像是从天神愤怒中化身的瘟疫比作是瘟神降世,在昭明爷改元短短几年的时间里,瘟疫自西北始,蔓延向东,夺走了数以万计的平民的生命。
而现在,令人闻之色变的瘟神卷土重来,翻卷着腥气的恐惧再一次从人们头顶呼啸而过。
许辞青有个不可告人的私心,或许这一次瘟疫,就是检验师门“病气”一论的机会。但她心里没有底。疙瘩疫的传播速度之快,实在无法估量,就连她自己能不能在这场斗争里活下来都未可知。
许辞青看着老医官,他看起来很乐观,没什么烦忧似的。
老医官说她是个仁义的后生。
......当下的情形,该是病人最重,怎么还有心思想旁的私事。许辞青垂下头,仔细拨弄捆艾草的细绳。
老医官还在打扇子,厚厚的麻布搁在药罐盖子上,他揭开一小角,稍稍嗅了一会儿。忽然有什么敦实的活物从顶上支撑的柱子“唰唰”往下逃窜。老医官眼神不行,眯眼等半天看不出那影子是个啥,许辞青尖叫一声,吓得跳起来。
灰蒙蒙一团影子“噗”的栽在地上,简直有成年男子拳头大,不知从哪叼来的一块白面渣也掉落在地,那影子僵立片刻,和药炉边上两个人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