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指挥本该收了碗回去,他却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夜渐深了,草虫叽里呱啦地鸣叫,万壑有声,独这屋里两人什么话也不说。温€€这些天也在四处奔走,仪表疏于打理,下巴冒了一圈铁青的短茬,瞧着颇有点古道西风的沧桑和稳重,商闻柳好像也注意到了,从抄写中分出神瞥了一眼,随后摸摸自己的下巴。
没见一点长须的势头。
他是挺稀罕太岳公那般美须的,可惜这一把须不大好蓄,从未如愿以偿过。遂万般郁卒,捏着笔又是一阵疾书。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外头更夫在唱更,子初了。
商闻柳捏捏眉心,那墨汁又用干了,墨条也只剩短短一截,刚想注水研墨,指挥使幽幽开ko:“该睡下了。”
商闻柳默然无言,本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原来一直等着他睡呢。商闻柳心知温€€不见他躺下是不会走的,索xin洗了笔,乖乖把外衫解了,当着他面洗漱,而后和衣而卧。
温€€没忍住笑了,商闻柳回以微笑。
“好好休息,要办正事明日有的是时间。”温€€吹灭了灯,刚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借着廊下挂的灯,看到商闻柳半撑着身子,披散下来的黑发垂在绣枕上,流转着绸缎似的光。白净的脸颊为夜色洇透,两瓣嘴cun微张,眼睛眨了眨,正侧头看着他。
眼珠子倒是挺亮。温€€心中嘀咕一声,侧肘端起烛台,瞧见那小文官脸色忽然就垮下来。
“安心睡一觉吧。”指挥使碾灭了他的期望,无情地端走了烛台。
隔天温€€起了个大早,京城有一批新的救济粮到了,因循是要军官过去清点。但冉槊像个陀螺似的,城内东西两头来回跑,商闻柳还得多休息,他便领了官衙的牌子,去城门ko*接。
还是老样子,城门开四尺宽的ko,由老马拉了粮车进城。外头人不愿进来,也是情有可原。
但愿这样艰难的日子能早点过去。
朱文逊这头审阅过昨日支出的粮药库量,马上就要交去商闻柳这里重新复核。衙门里没几个能使唤上的人,他叫上两个账房,把一摞文书分拣了抱起,一路注意着脚下,唯恐脚下一滑把按序摆放的文书给弄乱。
商闻柳的门关着,像是外出了。前日才在外巡视过,今日理应是不必出门的,朱文逊奇怪,叫来远处洒扫的长随。
“大人未起呢。”仆役答道。
“这个时辰还没起来?”朱文逊奇怪,在外头敲了门,无人应答。
“这些天大人到深夜还未眠,我们起来洒扫了,屋里的灯还亮着。想是昨夜也熬久了,今日便没起来,没有吩咐,我们也不敢去叫早。”
“快午时也该醒了,一会儿吃饭还没起,你们就再来看看。”朱文逊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抱着文书正要返回,转眼瞥见去城门ko*接粮药的温€€正往这过来。
巳初就该回来的,熟料一批粮食里竟有霉坏,为保险起见盘查几遍后,才清理出坏粮,送到粮仓中保存。
指挥使抬手抹开鬓角沾湿的碎发,拿绫巾把额上颈间的汗珠擦了,眼看着眉梢就吊起来:“都在这围着干什么?门关这么紧,没人给商大人敞敞风?”
朱文逊对着锦衣卫,稍稍有些发憷,清了喉咙外轻重干道:“大人还未起。”
温€€皱眉:“未起?”
昨夜就把他屋里的灯盏取走了,从睡下算到此时,最少也有六个时辰,怎么还未起?莫非又从哪里寻了蜡烛,熬了个大夜?
朱文逊被他一身肃杀之气闹得紧绷着脸,干巴巴道:“后堂洒扫的说,大人近日辛劳,昨夜没吩咐,晨起就没去打搅。”
仆役生怕遭受责难,忙不迭点头。
温€€心觉不对劲,抬手敲门,里面根本无人应声。朱文逊擦着汗,一脸“就是如此”的神情道:“起先敲过了,怕是睡得熟€€€€”
“哐啷!”这一声把朱文逊惊得跌坐在地,两个账房急忙撇下文书搀扶他起来,眼见着指挥使阔步往屋里跨,几人也跟着进去。
屋里商闻柳蜷成一团,微张着ko,浊气在ko鼻之间浮动。他的百骸之间疯狂跳跃着痛楚,脑袋里更是炸了锅,只能微微听到外面有什么人的声音在响,叽叽喳喳的,什么也听不清。
渐渐的有人又近前来拍门,那力道简直称得上是砸了:“兰台!兰台?商闻柳?”
商闻柳感到自己好像浮在水面上,他无法动弹,只能以粗声喘息作为应答。外头的人破门而入,把冰凉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坏了,起烧了。”
第90章 心意
孤星闪烁着稀薄的白光,胧月渐渐隐去了,暑热悄然攀升。后堂门前聚着好些人,嗡嗡地谈论什么。门一推开,人群纷纷向后退了半步,容那层层包裹的医官出来。
院内摆了冬天烧炭用的炭盆,不要钱似的点了艾叶,浓烟唰唰往上弥漫,温€€挥开烟雾站在医官跟前。
“烧了两天了,到底是不是疫病。”
医官擦着汗,摇头道:“不好说,只是起了高热,身上还没有瘟疫的其他症状。但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起了热,我就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照温病来应对。”
温€€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缓声道:“我知道了。”
医官继续说:“督抚有些气虚,故而方子的药xin不能太猛,只能先吃着退烧温养的方子。再有就是,督抚大人的屋子周围最好清理开,侍候的人也不要扎堆。”
医官念叨着,目光扫过一众垂头的人。这些人很快从后堂撤走,个个蔫头耷脑,瘟疫在此时稍微有所好转,官衙却陷入另一种焦头烂额。
上官死了,他们的饭碗先不论,脑袋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吏员们念佛祷神,盼着这只是虚惊一场。
温€€走出官衙,街面上有僧道来去,往前他们还会为死去的人超度,现在呢,死人太多了,站焚尸坑前念完经词,便匆匆离去。温€€合掌,若是有个万一,让我替了他吧。
瘟疫不会给他太多时间伤怀,温€€代替商闻柳巡街,百姓的咒骂和哭嚎飘出窗牖,温€€心想,原来他在外头受的是这样的指摘。数天下来,几番昼夜颠倒,眼下一片青黑。
得了空他就去看看商闻柳的情况。
门“吱呀”一声,正撞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是许辞青在帮忙照顾,见温€€来了,慌忙把他往外一搡:“进来前把面罩带好!”
一块厚实的面罩和两只厚手套递到温€€面前。
“今天他的病情如何?”温€€拉上手套,掀开帘子进去。
cuang帘放下来一半,把那天温€€看到的喜字补丁遮住。他双眼发红,想把cuang上单薄的病人拉到怀里抱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离天离地都很远......就这么好好抱着他。
“今日烧退了些,还有低热,只是人还未醒,中间倒也清醒了几回,没多久就又昏睡过去。”许辞青两道细眉颦起,有些忧心:“如果是瘟疫,大人拖了这么些天应该就会有症状,但却迟迟没有。下午医署议事,已经把所有的方子都筛了一遍,眼下吃了药早应该退烧了。我怕再这么耗着,即便不是瘟疫,这好过来以后也要落下症结。”
温€€垂下肩膀,显得松垮而无生气,闷声半晌:“大夫务必要治好他。”
许辞青点头,她正要出去换水,提一个木箍的旧盆子,看起来摇摇欲坠:“自当尽心。”说完便拨帘走了出去。
温€€静默少顷,就着低矮的踏脚坐下来,屈身坐在病cuang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捏住了商闻柳的手。指挥使不惧困境,他向来是碾碎一切向前的人,眼下这样的境地,踏破山缺,何其难也。他疲倦地阖上眼,呼吸渐沉。
“早知如此,还不如坚持把你带走。”他的声音发颤,额头抵住商闻柳滚烫的手心,鼻音渐浓,梦呓一般:“你怨不怨?”
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带着锦衣卫走,是因为他们在朔西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能让他们死在这。我想带你走,是因为......因为、我舍不下你。商......兰台,兰台啊......发热而已,你快点醒,醒了就不是瘟疫。”
许辞青端了水盆进来,撞见这一幕,瞪大了眼。
“逞什么能,何必受这罪,累得我也在怕......我等着你。”温€€艰难地把他的手攥了又攥,潮热的汗腻在掌心,烘得他生出千万种酸涩滋味。温€€舌根发苦,他嗓音喑哑:“你快点醒。”
许辞青放下水盆,煞风景地说:“大人动了。”
温€€愣了愣,蓦地抬头。他握住的那只手先是迟钝地动了一下,试探似的,接着缓缓地,极具力量地握住了他。
两个人的手还紧紧相握,温€€却先侧过头去,没好意思让那双撑开一丝缝隙的眼睛看到他无所遁形的眼泪。
督抚高烧终于退了,官衙的人这才松了一ko气,悬在头顶的大铡刀总算挪开,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肯让商闻柳再碰文书了,当亲爹一般供养起来。城内的政令朝夕更替,文书繁杂难以想象,商闻柳原本的事务落在朱文逊和刘知府身上,刚闹瘟疫那会儿朱佥事还是一副疲乏的姿态,现在竟然越忙越有精气神,只是鬓发稍稍泛了白。
朱文逊每日推着小车来回运送文书,人瘦了一大圈,原先官府穿身上是庄重,现在就是骨头架子似的来回嘎吱响。还能干什么呢,往前看吧。
日子车轱辘似的往前跑,赈济的药材和粮食一波一波往城里送,去疠所的炉子每天都飘着药香。渐渐也有人扛过了瘟疫,只是仍不能回家,被送到另一处观察。
许辞青在在煎药,拿把小扇子煽火,倏地听到外面有人呼唤她的名字。一阵夏风骤然迷住她的眼睛,再睁眼时,人已经不在药庐里了。
“哗啦€€€€”是河。许辞青抬头,一望无垠的长河,断枝枯叶在水面翻腾,顷刻之间就沉进苍茫昏浊的河水中。
涌动着疾涛的麻河岸上站着一个褐衣的影子,她看不太清那人的样貌,只觉得心中无限亲近。那人影稍显瘦弱,也不大高挑,竹竿似的撑着身上的衣裳,袖袍鼓荡着水面刮来的大风,哗啦作响。
人影察觉到许辞青的到来,转过身,笑吟吟地捋着胡须。
许辞青松了ko气,是老医官啊。她走到老医官身旁,和他一起同看河面,暴怒的浪头溅起的水沫很快把许辞青的袍襟浇得透湿,她狼狈地挡开水注,忽然发现老医官身上干zao如初,一点湿痕都无。
她张了张ko,嗓子发不出声音,只听见老医官在笑:“傻孩子!”许辞青被什么压制着,动弹不得,只能静悄悄地立在老医官身边,听着河水轰鸣,摧枯拉朽地卷走滚滚尘浊。红尘来去,何其类此。
“瘟疫就要平息了。”老医官蓦地说。
日影变换,一片云遮在头顶。
“我走啦。”老医官仰头看了看天象,扔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的双手背在身后,邋遢的布鞋踏向虚空,醉酒一般往前倾下。那下面就是东逝的恶流,许辞青心中大惊,但见那老人并未落水,竟然如履平地一般,缓步向前走,花白的后脑勺坠着稀疏的发髻,这个垂垂老矣的背影没有回头。许辞青从浪潮的缝隙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河面和天穹交汇的终末之处。
天边金光炽盛,浓云侵吞着光芒,此消彼长彼此缠斗了片刻,一座隐隐的莲台凌驾在穹顶之上,两片白影闪了过去,这一切转瞬就消弭无存。许辞青瞠目结舌,额上大片出汗,一阵清风卷来,把她带回了身处的药庐。
€€€€那人是谁?
......是......老医官。老医官叫什么来着?
......老医官?
“哧哧”几声轻响,许辞青赫然醒过来,深陷睡梦带来的窒闷感一扫而空,她大ko吸纳着人间的气味。
刚巧有个医官进来催药,瞥见这罐子噌噌往上冒白气了,煎药的人还睡不醒呢,当下急声跨进来:“哎呀怎么搞的,药都沸开了!”许辞青还懵然未醒,医官匆忙捏着湿布把歪在一边的盖子掀开,罐子里沸腾的药汁漫出来,“刺啦”一声,把旺盛炉火浇得偃旗息鼓。
“对不住对不住。”许辞青跳起来,捡了炉ko的铁盖把通风ko掩上。她半天才想起方才的梦境,把正在倒药的医官一把抓住,直眉楞眼地问:“先前咱们这有个老医官去哪儿了?”
“老医官?咱们这这么多老的,你说哪一个?”那人头也没回,一双毒辣的招子盯紧了药汁的高度。
许辞青想了想:“常照顾我的那个。”
“他啊......他€€€€”那人停下忙活,罐子放一边,仔细琢磨起来。
“这€€€€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你要问我是谁......这一时也说不上来。”医官苦苦思索,发现怎么都想不起这名“老医官”的容貌,甚至连一点相关的字眼都毫无印象。
他手一挥,摇摇头说:“嗨哟,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来搭把手,把药送了!”
送来去疠所的温病病人越来越少,医官仍不敢懈怠,整夜难眠,有人休憩之余揭开头巾,黑发已然苍苍。瘟疫爆发的整整第三十三天,灯火如昼,这天夜间医官聚集在佛殿外,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病人。
金佛下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身上可怖红色丘疹破了脓,药水和脓水一起渗透了纱布。
病人睁开了眼睛。
医官在病榻前稀稀拉拉围拢了,黑漆漆的眼睛倒映出层层烛火,跳跃着,横竖撇捺,写着一个“活”字。
小孩儿被这么多双眼睛瞪住,先是屏气不动,大眼瞪小眼对望了好一阵子,忽然腹中隆隆有声,他瘪了瘪嘴,食管痉挛地抽气,一边打嗝一边大声说:“好饿啊!”
许辞青倚着空旷佛殿中朱红的廊柱,一瞬间泪如雨下。
佛殿中响起铺天盖地的嚎啕。
去疠所至此,再没有增添一个病人。
十天后,没有人再发热不退。死死攀咬着人们的噩梦终于从这片土地剥离,死灰的暗影化为齑粉,荡然无存了。
医官是在这一天的清晨出发去官衙报信的,天还没有亮,褐衣的医官结伴走在路上,他们又累又困,相互搀扶。官衙的门丁拔下门闩,听见门前呜咽一片。
商闻柳坚持批审一部分的文书,他起得早,喝过药便研墨润笔,吏员给他弄来了艾绒点着,薄烟袅袅里,他听见外面的高喊。商闻柳扔笔急步踉跄出后堂屋,他瘦了不少,站在阶上像丛清癯的竹,外面的医官站满了庭院,等着报喜讯。
守备军也到了,冉槊甲胄上的甲片粘了厚重尘灰,是才从哪里赶来,他抬起面罩包裹的脸,向商闻柳扬手:“大人,是好消息!”
瘟疫平息,南关大灾告捷。医官伏地不起,像是跪祷上苍,许辞青坚定地把他们搀起来,是人将天命逆转,她噙着眼泪,没有说出来。
商闻柳缓缓说:“可以开城门了。”
富戍廷道:“街道解禁,让唱令夫去街上喊吧。督抚辛苦数日,身体尚未养好,快去歇下吧。”
商闻柳恍若未闻,相顾左右,没有看到温€€的身影:“温指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