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70章

“城外十里亭。”城外压根没有十里亭。

赌徒咂咂嘴,眼里血丝透颤动着,像屠户称ro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生面孔啊。”

宋彦不做声,他是第一次被指派来做这种事。赌徒伸了手出来,对他晃了一下:“这边来。”

宋彦随他到了无人处,见赌徒把油腻腻的裤子抖了两把,流畅地摸出纸团。上头糊了些什么姑且不论,皱巴巴一张纸,涂满了墨团,宋彦微微皱起眉。

“从赌坊里找到我这么个认得字儿的可不容易。”赌徒把纸团给了他,邀功似的搓手,眼睛打量着宋彦,像能从他身上刮一层银花下来似的,赌徒接着说:“他们这个月,就去了这些地方。”

“不必告诉我,我只是个传话的。”宋彦迅速地把纸团收起来,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他在赌徒赤裸裸的贪婪目光下把那份殷实的报酬拿出来,挺沉的一包银子,赌徒立刻抢了过去。

“就这么点儿?”赌徒红了眼,啐了ko唾沫,拿脚碾了。他掂了掂那包银子,拉开系带,眯眼数着钱,差不多十来两,是他这一个整月的情报钱。而后一把薅了,解开自己随身的钱袋倒进去。宋彦眼尖,瞥见那钱袋ko翻出来的内侧有个小小的“商”字。

他把银子贴身藏好了,才慢吞吞道:“我替你们干的这事,闹不好要赔命的,你们这,不仗义了吧?”

“已经比上个月多了。”宋彦不会说好听的话,直眉楞眼地回绝。

那赌徒哼一声,使劲儿摸了摸裤腰带上栓的银袋子:“这情都靠真金白银维持,少一个子都不成。今年年景又不行,哪里不要用钱?你去跟你们东家说说,我们混市井的讨ko饭吃不容易。”

宋彦始终垂着眼,嘴上对那赌徒随意搪塞过去,就匆忙离开。

夜里有宵禁,几列巡街的队伍从街面上缓缓行过。宋彦熟知他们的行程,等那灯笼光消失在街角,他便敏捷地窜过路ko。

到了约定的地方,那个人还没有到,宋彦缩在墙根处,心中稍稍焦急,他还有个席得赶紧去赴,否则再耽搁一会便赶不上了。没过一会,前面不远处传来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他不敢妄动,屏息听着动静。

来人不止一个,先是个男子的声音,那男的听着有些恼怒,压抑着调子:“你跟来干什么!”

跟着他的竟是个女人,宋彦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那女子身上背了个小包袱,正拽着男子的胳膊。

没成想头一遭出来,就碰上这一对亡命鸳鸯。宋彦想离开,奈何他藏身的角落稍微有动静便会被前面这两人发现,他向里紧贴土墙,腰侧的匕首拔出来一些。

那女子说话了:“府里的看守被我药倒了,我等了你好久,带我走!”

一阵€€€€€€€€的响动,是那男人强行分开女子纠缠的指头:“回去。”

“不,我不。”那女子固执地说。

宋彦手中汗涔涔的,不知眼前这景象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默念这对男女赶紧离开,否则等接头人一到,刀下便要多两条冤鬼。

“是老爷叫我来这的。”那男人实在拗不过,好言劝着,“不是因为你药倒了府里能用的人,而是老爷放任你做这些事,否则他怎么会叫我来。他全都算好了,我若带你走,城外就是杀我们的人。”

那人有些急躁,他接着说:“外面危险,快回去。”

宋彦不知道他们ko中的老爷是个怎样的人,只觉得背后发凉。

女子的包袱里大约装了不少金银,她一动,包袱便微微摇着脆响。她带着哭腔:“懦夫!”

“夜间归家太危险,前面转角等我,我带你回府。”

大约是知道私奔无望,女子擦了眼泪,直起身,冷漠地说:“滚。”她把包袱往地上狠狠一掷,几根发簪散落出来,她面前的男人显然怔了一下,又重复道:“前面等我。”

宋彦听见脚步声渐渐远了,手里匕首依然紧握着,冷不防一声叩响,他精神一凛,发觉那打发女子走的男人竟然就是接头人。

他攥了攥在赌坊得到的那个纸团,两人对了暗号,这才搭上话。

接头人的面目隐在房檐的黑暗里,宋彦看不清,也无意探究。接头人的脸隐在黑暗里,宋彦看不清,也不敢看,他把东西递过去,听见接头人的声音说:“到了多久?”

宋彦迟疑了一会儿,装作擦汗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刚到。”

接头人顿了一会儿,掏了钱:“别说出去。”

他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身形。

这种足矣吞噬人的黑暗让宋彦感觉到恐惧,宋彦离开巷子,避着巡逻的士兵。他越走越快,害怕后面那巨大的黑影会吞没他。他挥落因为胆怯而冒出的汗,看见了前面点着门灯的深宅,才获得了一点w藉一般停下来。

大半年前,他也曾经到这里来过。

那时他也是来传话的,为了一个牙行的小喽€€。

宋彦回忆着,注视那随风摆动的灯笼。那日他来这里给江抚报信。

风雪飞卷,前来报信的人已经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牙行有江抚一份红利,下面来问的人敲了三回门,直到亥时过半,江同知才从爱妾的被窝里钻出来,迷迷糊糊裹上氅衣,接着一脚把侍候的下人踹倒,满脸不睦地出去。

宋彦瑟瑟地低着头,把牙行的事都说了,江抚见了他的腰牌,嗤笑一声:“原来是看牢门儿的。”江同知拢紧了厚氅,端了新沏的茶,徐徐吹开浮沫:“你们指挥使,大晚上捉他们去做什么?”

既然已经被捉住,江抚再出面就会惹一身腥,他没那个打算,顺便把宋彦的示好远远挡开了。

宋彦来这里前已经拿了主意,踏进这座宅院大门的那一刻,飞黄腾达也好,万劫不复也好,他就已经擅作主张把自己的前程跟江抚这一枝绑在一块了。

与其在烂泥地里打滚,守着渺茫的前途做梦,不如扔了脸皮搏一搏。

前程要靠自己去挣。

宋彦身上落的雪片已经被屋里的炭火烤化,一大片深色的湿痕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他的皮肤由于紧张而起了一片小疙瘩,略微收紧的双掌暴露在寒风里,显得紫红厚肿,他吞咽了一下,艰难地说:“同知,您明白小的的意思。”

他嘴笨,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暗语。

江抚哈哈大笑:“有眼光啊。”

接着话音一转:“可你€€€€有什么用?”江抚加重了语气:“一个......看牢门儿的?”

宋彦抬起眼,圆圆的脸透着苍白,这是他唯一一次直视江抚:“我没有军籍,但是在诏狱待了五年,同知要什么,就和今天一样,日子久了自然能看到我的好处。”

他能待五年,是他有耐xin,可是这五年冷板凳不好坐,他到现在都还是一个没有军籍的军余。宋彦不愿意再蹉跎了,他看向江抚的眼光很卑微,却又灼灼发烫。

江抚的神情称得上是奇异,他站起来,用施舍一般的目光俯视着宋彦,缓缓地说:“那就给你这个机会。”

秋叶凋零,宋彦收回思绪。

他整了整衣裳,上去叩门。大门拉开,看门的门房老头伸出头来,黑黢黢的只剩两个眼珠子泛着光。

看门的说:“找谁?”

宋彦低低地应一声:“江同知在家吗?”

看门的提起灯笼往他脸上一照:“是你啊,什么事?”

宋彦嚅嗫着:“自然是有要事。”

看门的说:“主子和同僚大人们吃酒呢,还没散,你去不合适。”

他愣愣道:“本是叫了我的。”

看门的瞥了他一眼:“你?”

宋彦的头更低。这时院内照壁后呼喝着搡来一帮醉汉,都是些粗剌剌的莽夫,宋彦听见声,急忙忙往里挤了一点,门房毕竟是个老头,咚一下给他撞开。

想是里面酒席吃完了,正在胡天海地地闹腾,那灯晃得满院子滚,下人东倒西仆地扑着烧起来的灯笼。宋彦是情急之下跑进来的,动也没动脑子,那帮人瞧见了他,眯着醉眼看了半晌才哈哈笑开,指头歪歪斜斜举起来,对着院里一棵树嘻嘻哈哈:“哎唷,小宋!”

宋彦挺难堪,往那人指尖的方向挪了几尺。

“你来作甚?席已经吃过了,杯盘也有人收拣。”那人大着舌头,冲天的酒气就往宋彦面门招呼。宋彦塌着背,笑了笑,赔了礼出去了。

他在他们眼里连一条狗都不如,狗尚能得一点主子的恩赏,宋彦就是个被呼来喝去的白工而已。他蹲在门前的石阶上,碾着脚下的枯叶,喃喃地说:“怎会如此。”

看门的这时候钻出来嗤的一笑:“你蠢呗。”他缩回头,在里面鼓捣一阵,提了什么出来:“下回长点心吧,府里剩的鱼,本是喂......唉,你提回去吧!”

干瘪瘪的两扇腌鱼,血丝没洗净,黑浓浓几丝干结着。宋彦窝窝囊囊地提着那两扇鱼,呆呆地站了很久。

第98章 访友

次日江抚从被窝里钻出来,爱妾给他细细地系好系带,把昨晚那缺心眼的笑话讲给他听。

江抚哈哈大笑,握着小妾的纤手好一阵盘弄。

“今日休沐,又急着走甚么?”小妾柔弱无骨地倚在江抚胸前,把垂下的鬓发拢回耳后。

“这几日我爹管得严,你知道他。”小妾开始为他罩外衫,江抚仰着头由她系带,垂下的余光看着那柔顺的发划来划去。

小妾嗔他一眼:“近日爷回来,身上总有乱七八糟的香,奴家好吃味。”

“小蹄子,”江抚捏了她的手腕,惊得美人娇呼一声,依偎在他怀里温存,“爷天天宫内外来去,哪有时间去采野花儿?也就你,仗着我宠吧!”

昨夜喝多了酒,江抚穿戴停当后在私宅里熏了半晌熏香,才匆匆回了家。

家里一切照旧,早饭用过有一会儿了,江抚在堂屋里转了半刻,没见着自家老爷子。

往常这个时候在家,江筹都是要在院子里闲走消食的。他不免惴惴,以往也有这样的情况,自己才到家,没有丝毫准备就被神出鬼没的老爷子骂个狗血淋头。

他又转了一圈,找了仆役来问。

“老爷干什么去了?”边问,心中边思忖近日是否做了什么不招他爹待见的事。

“用过早饭便进屋里去了,并未有什么吩咐。”

江抚随意地扔了颗碎银给他,若有所思到了江筹卧房前,只听里头€€€€€€€€的衣物声响,过不到片刻,那门“砰”的开了,险些和江抚面门来个照面。

“爹你€€€€”

江筹今日面色红润,看着神清气爽,江抚噎了一下,发觉他爹今日这身打扮看着与平常十分不同。

“这是要出门去?”江抚谨慎道。

“我出门有些事,”江筹扫了儿子一眼,“你别出去生事,在家里待着。”

江抚讨好地笑:“我都多大了!您这是要去哪?”

江筹抚平腰迹的衣褶,顺带抻了抻领ko:“有你什么事,回屋待着去。”

江尚书出了门,一头钻进轿里,对着轿夫吩咐道:“到斋福街去,临宛河那个ko落轿就行。”

斋福街有座茶楼,三代经营,到如今生意不温不火,只能招徕一些落魄文人光顾。清朴的一座小楼临水而建,装潢都已经陈旧,只有些文人乘兴而作的诗画挂在墙上,有几分意趣,恰似红尘浊世里一处清雅的小桃源。

大堂不过寥寥数人相坐饮茶,二楼一间雅间订了出去,此时正有两位茶客在品茗候友。

厢房里窗开着,下面是摇荡的水波,粼粼的光泛到屋内,影动空明。

淡香盈室,程谯云看着窗外河中来往的楼船,心不在焉地喝下一ko茶。

坐在他对面的陆施静笑道:“牛饮!这般喝茶,还不如去街边小摊喝凉水。”

程谯云觑他一眼,知道他是多年没见了存心寻他开心:“山野村夫嘛,难得来一趟京城,这品茗之道,还是要跟养xin兄多讨教则个。”

“这么久不见,青礼还是得了一点缺就不饶人。”陆施静笑眯眯地捧着茶盏,细细地品。

“京城如今新起了几家有名气的茶楼,可我去过几次,还是觉得斋福街这家最合我心意。你那天一来信,我就马上到这里订了临水的厢房,如何,可还满意?”

程谯云道:“养xin有心,我们在这里叙旧,最合适不过了。”

陆施静放下茶,白瓷€€然作响:“你也真是,再有什么难处,这么多年也该来个信才是。”

茶气缭绕,一时静了下来。

程谯云想起过往,过了半晌,苦笑道:“自我被贬海岛,京里是个什么状况,我一概不知,怎么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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