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秦羿这副样子,看来那女子家里不会是门当户对的,能和秦阁老家门当户对的也没几个,真要成了,能做个妾还算好事,指不定要把人纳做没名没分的通房。温€€搁下筷子:“哪家人?”“是......香料铺子的老板娘。”秦翌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他嘟嘟囔囔:“改天让你们见见。”
这宴吃到月上东山,莹白一轮缺月,素光入怀。仆役进来撤碟,换上时鲜果物,三人稍吃了些去腻,待外头更夫敲过了更,才盥手下桌。
送走二人时,秦翌犹扶着门框挥手道:“兰台,千万记得那画儿!”
因着吃了酒,秦翌私宅的下人早备着马车,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上去,马车里热烘烘冒着热气,谁也不说话。车停在燕子巷ko,里头不便驾车,商闻柳便遣了车夫回去。
凉风卷着晚桂的淡香,草虫叫得正高昂,两人并行,€€€€的脚步声在巷陌之中回荡。
“秦少卿这个xin子少见,你要不说,我真看不出他是秦家的长子。话又说回来,你们怎么认识的,我起初还以为......”
“起初以为我是个天煞孤星?”温€€ko没遮拦,很罕见地笑:“他在街头ko出狂言被人揍了,我顺手帮了而已。”
霄寒侵衣,商闻柳拢紧了衣衫,隐约勒出一道细腰的轮廓。呵了ko气,他道:“你在席上问他那些,是做甚么?我看他真心拿你当朋友。”
温€€听罢,歪头慢慢地来勾他的手指,像薅小猫似的在手里揉:“哪些?他那个做派,是离经叛道了些,要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好听,你也不要见外。”
说得他小肚鸡肠似的,商闻柳懒得歪缠什么,再接茬就是些让人手足无措的话了,“......秦家的生意。”
“兰台多心了。我们向来如此,不过是和他插科打诨,没什么的。你是头次听才觉得奇怪。”温€€显得懒散,两臂垂下来,极为薄淡的酒气在夜风中飘散。他直直盯着商闻柳,言语里染着笑意:“反倒是你,方才在外头和我较劲?大人今年年方几何?”
商闻柳从他落下的呼吸里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拨开一侧未收拢的额发,别开视线,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嘴硬道:“算不上老成,不过看样子比指挥使大些吧。”
指挥使顺杆爬了:“那我该叫你......兰台贤兄。”
商闻柳憋着一ko气:“去你的。”
巷子不深,前面就是商闻柳居所的院墙,青石路面上残留了些黄泥,斑斑驳驳。脚步倏然停下,商闻柳没有叫门的意思,他松开拢着衣裳的手,替温€€捏去肩上落的一片叶。
温€€的双眸很亮。
天上有星星,近在咫尺也有。酒的后劲大,这会儿可能是醉意涌上来了,商闻柳仰面细细把他的轮廓看了一番,竟然十分出格地嘻嘻笑起来,一点乡音也被这迟来的酒意推得款款溢出喉咙:“指挥使。”他荒唐地拉扯着温€€的襟ko,流动着暗光的衣料€€€€€€€€敞开。
官话半就着吴音,一丝丝随夜露浸润进温€€耳畔:“指挥使很英俊嘛。”
“嗯,”温€€受用了,挑眉把他襟前佩着的萸草摘了,簪在他鬓边,橄榄样突起的喉结上下滚了一番,声音愈低了,“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怎么,手在他腮边轻轻碰了一下。
烫极了。
“干什么呀。”商闻柳的背虚虚倚在门边,说不清心里是期待还是别的。
温€€欺下来,屈肘轻撞着门板,想把他抵在角落,谁知门竟然被他推开了。“哐啷”一声响,两个人反应不及,拉扯着跌进门去。温€€揽紧了商闻柳,向前一跨稳住下盘,才不至于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门没上闩子,想是檀珠忘了锁了,下回我说说她。”商闻柳惊得清醒过来,喘着气,半晌才说。
温€€愣愣地说好。
“......松开吧。”商闻柳怕有人,伸手把他向外推。
“兰台。”身后有人突然说话。
商闻柳猝然僵住了,指挥使越过商闻柳,看到那个廊下站着的中年男人。
四五十岁的样子,下颌上留着一寸长的短须,目光熠熠,有种清矍的瘦削。
温€€不解道:“这位是€€€€”
满院寂然,商闻柳挪着步子,走到那中年人边上,半天才道:“......爹。”
第96章 戒尺
程谯云手里捏着把戒尺,檀珠给他举灯台,小火苗时不时抖动一下。
商闻柳讪讪道:“爹......这是我朋友,姓温,表字秀棠。”
温€€从未想见自己有朝一日会碰上这事,他像个青涩少年似的,手忙脚乱地上前,对程谯云拱手道:“伯父,常听兰台提起您。”
夜虫噪两声,又停下,月亮被厚厚的云翳遮盖,一丝一丝溶出毛毛的光边。程谯云目光透着冷,上下审视了他一番,虽对方才撞见的那一幕颇感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略略点了头:“兰台在信中提过,久仰了。我们父子二人许久未见,阁下若无旁的事,还请自便。”
这话说得不像程谯云平时的样子,可见是带了恼怒的。
温€€不知道刚才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被程谯云听见了没有,心里忐忑,心道面前这位将来总要叫一声“爹”,可是这般不好相与的样子......他往前跨了一步,正要讲话,忽的被商闻柳拦住:“秀棠,先回去罢,那阙《霜天晓角》咱们晚些再探讨。”
......《霜天晓角》?可不就是那句“鬓边斜”的呢喃吗。
指挥使瞬间反应过来,商闻柳脸不红心不跳,目光真挚。
“那......我先告辞。伯父,秀棠下回再来拜访。”他出了院门,心里始终放不下,干脆走得慢些,在院墙下侧耳听着里头的情形。
“爹,外头风凉,咱们进去。”商闻柳挪了几步,慢吞吞道。
“离家这几年,到底是不愿和家里敞开了说话了。”程谯云没有进屋的意思,掂着那把戒尺。商闻柳小时候在生父那里养成了些顽皮的恶习,程谯云有时气得急了,就是这样拿戒尺一下一下给他打回正道上的。
商闻柳像又回到十来岁那个时候,牵着继父的袖角,试图蒙混过关道:“爹,我都二十四了。”
“二十四,亏你说得出ko。”程谯云吊起眉梢。
“要不是这次瘟疫,我还不知道我们兰台这么有本事,一年之内两次外派,商大人威风啊。我说今年怎么忽然回家一趟,嗯,是出息了,只是我和你娘差点没了儿子。”程谯云不像平时那样儒雅,话音里带着恼,“瞒着家里人去蹈那样的火海,信里只字不提。”
“手伸出来。”戒尺已经举在手上。
温€€在门外打转,听出里头程谯云语气不好,犹豫着推开门,装作偶然撞见的模样:“伯父,这......您冷静些。”
程谯云眼风一横,飕飕的冷气就往温€€身上扫:“一点家事,见笑了。”
指挥使未曾出言先怯三分,商闻柳偷偷给他使眼色:“没事。”
这两人眉来眼去地递暗信儿,程谯云岂会瞧不出,咳嗽一声,戒尺轻轻砸着手心:“天不早了,阁下莫非要留宿?”
商闻柳越过他爹,把温€€往外送:“不是不是!他、他住得近!”
程谯云插了戒尺在腰后,微笑道:“时辰不早了,阁下请回吧。”
哪有来看儿子还带戒尺的,温€€不是没被打过手心,遇着心狠的师父能把人掌心打烂。他想想就揪心地难受,情急之下,从袖袋中摸出个鱼皮囊,把里面装着的物什抽出来:“兰台有东西忘在我这了。”能拖一刻算一刻吧。
是把短刀,翠绿的松石缀在上面,隐隐映着模糊的光。
商闻柳一愣,那把刀......原来他一直在身边带着。商闻柳一时有些脸热,傻不愣登杵在一边,觉得心里哆嗦着,忽然闯进一股暖意。
“人家好心来送,还不快收着。”程谯云收了严肃,显得随和起来。
收了刀,温€€再没什么理由留着,程谯云站在屋前看人出去,这才重新抽出戒尺,往屋里去。
檀珠举着灯,推了门,程谯云踏进去:“进来。”
商闻柳老老实实进去,掌心对着父亲,程谯云举了戒尺,在他掌心狠抽了一下。
这一下使了劲了,掌心红了一片,檀珠像个小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大眼睛怯怯地看着程谯云,戒尺没打在她手心,她反倒先冒了眼泪。“这一下替你娘打的,她听了你的消息,在家里哭了一天。”程谯云板着脸,把戒尺扔给檀珠。
商闻柳摊着手掌,闻言担忧道:“娘身体怎么样?”
檀珠悄悄地把戒尺塞在怀里,打算扔房顶上藏起来,拉开门时回头,听见程谯云道:“她身体还好€€€€手这么伸着,还想让我打你?你想挨打爹也舍不得”
“你那朋友把这刀还来,不就是想让我念着点父子亲情。”程谯云脸色缓和下来,拍着商闻柳的肩膀坐下来,叹着气道:“二十四了!放在别家都已经是当爹的年纪,我知道你从小存着些志向,所以和你娘都不催你成亲,是怕你在外为人所拘束。”
“你不成家,后顾之忧就少一些,可毕竟还有爹娘。家里余钱还算殷实,饭都是吃得上的,爹娘不用你奉养。爹也见过些风浪,但你总归要顾忌你娘,你若有什么不测,她要怎么活。”
商闻柳默不作声,抬起袖子,偏过脸擦了一下。
程谯云继续说:“瘟病的事我大略都听人说了。行事固然莽撞,但是€€€€做得好。”
商闻柳眼眶发酸。他最怕家里人担忧,话到了嘴边也不敢写进信里,程谯云这么一打,反倒把那几份愧疚打散了。他愣愣地叫:“爹!”
“下回再让你娘担心受怕,可就不止这么一下了。”程谯云翻过桌上茶盘里倒扣的茶杯,自顾自倒茶,看商闻柳还站着,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傻站着做什么。”
商闻柳心里记挂着进门时那一幕。他不知道程谯云看进去几分,心里暗暗叹了ko气,他虽把温€€打发了回去,但是迟早要把这事告诉给家里人,那时他们要怎么面对?商闻柳想过,然而没敢往下想。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逃不过程谯云的眼睛,见着儿子满脸写着心事重重,程谯云没直接问,想来就是官场上那些事,程谯云自诩摸得清楚,旁敲侧击道:“我听檀珠说,你近日休养在家,没去衙门上值。”
“过两日就要去了。”商闻柳随声应付,说话间,他把这乱七八糟的关系颠来倒去想了想。
世上最难得不过心意相通水到渠成,若没有那些剪不断的案情,他和温€€本该是陌路,巧就巧在遇上了,像两股泉流,同奔一路,然后弥合在一起。温€€独身失怙,自不必和家人交代,可他还有父母小妹,将来问起嫁娶之事,他要怎么答?
时下确有男子相慕,成家后依然偷摸往来,商闻柳对这般损私德的行径向来不齿,既是爱慕,何必又去拖累旁人,自己一力承担便是了。他最终下了决心,指头扭着茶盖,磨磨蹭蹭道:“爹,今日我那朋友,是锦衣卫。我们......”话说到此,音渐低沉。
瓷盏轻碰着,他爹慢慢扶稳了茶托:“你来信里写过,起初我还奇怪,你们该是两条道上的人。今日见了,倒是看着不赖,不是那等用尽手段钻营的人。”
“不过,”程谯云喝完茶,重新斟满,继续说,“我看着怎么有些傻气,不像个指挥。”
窗户开着,一片云被风扯到月亮底下,把一片清辉掩上。庭院里黯淡下来,只剩下屋里透出的灯光。
“是,”商闻柳心里拧着难受,做贼似的陪声说,“是挺傻。”
风从外面吹进来,程谯云拿手偎了会灯,哈哈笑道:“我说他傻,你怎么也敢说?不怕被耳目听了,抓你去‘咔嚓’了。”说完,比个抹脖子的动作。
话说到这个地步,商闻柳反而不敢往下讲。他有些为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只好故作轻松地喝茶。
商闻柳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早些睡,明天我去访友,不必等我吃饭。”月光重新露出头角,程谯云站起身,拿了只烛台点着,端在身前,那火稍稍窜动,屋里的影子就跟着一晃。
门“吱呀”被拉开,庭院里酝酿了一个黄昏的风扑进来,程谯云护着烛芯微弱的火苗,慢慢地走到廊下。等风静了,那月亮愈发白亮。
“爹,”程谯云正要走,商闻柳忽然站起来,“刚才我说那个朋友€€€€”
程谯云站了会儿,小幅摆手把袖摆展平,没回头看儿子,随意地“嗯”了一声。
“我和他......我和他好。”商闻柳结结巴巴地说,“是那种好。”
厚重的云重新把月亮遮起来,昏黄的灯火笼罩住程谯云的脸孔。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好像还没从这一句话里反应过来,秋夜的凉风掀起父子二人的袍角,窗户纸颤起了细小的鸣音。
程谯云在这阵微弱的纸皮声里忽然转回头,黑漆漆的夜色和烛光交替摇晃,让他看起来有些冷厉:“你说什么?”
“我、我和他相好!”商闻柳大声说。
第97章 赌庄
月上中天,京城各处铺子已经闭市,明朱坊后有人掀开一块破破烂烂的门板,一个黑黢黢的大洞连通一条发黑的木制阶梯,曲折通往深处。
那人迟疑须臾,点了火折子顺着阶梯下去。
外面破败不堪,内里竟然别有洞天,那人走了不到一会儿,阶梯向上攀升,到了一处宅院中。此处灯火通明,隔着几面墙,隐隐有疯癫的人声传来。那人学了几声鹧鸪叫,一扇隐蔽的小门便张开了一条容人进来的小缝。他甚至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开了门,门后就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
这是一间赌庄,里面人头攒动,又臭又浓的烟气在一层的大厅堂里缭绕。来人是头次来这种地方,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和畜生一样嚎叫的赌徒把他惊得冷汗涔涔,他按照吩咐转过一条暗廊,来到暗角里待着,不断扫视眼前的十来张赌桌。
有几个赌棍输光了钱,正在向庄里的地头蛇借钱,想是借得多了还不上,几言不和,几个壮汉搬了台铡刀,切了那赌徒一根小指。
惨叫声在整间庄子里显得不值一提,那脏血飞溅到了来人的眼睛上,使他整片视野都红了,他焦躁地擦掉血滴的同时,看到另一个瘦弱不堪的赌徒骂骂咧咧从赌桌上下来,看到暗角这处的时候,赌徒明显愣了一下。
就是他了。
赌徒试探着往这处走,他偷摸着抓了一根蜡烛,灯火向上移,一张圆脸被照亮。那接头的赌棍楞了一下:“打哪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