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68章

商闻柳不由自主被这种声音吸引,怔怔地盯住他。

“不要再看别处。”

被他扣住的腕间越来越热,商闻柳的胸腔被什么充盈着,托举着向上升。温€€的掌心覆上他的后脑,昭示着某种要命的吸引。炽热的鼻息近在眼前,每一下都搔得人痒痒的。

怎么形容眼下的情形呢,和南关那时候不大一样,南关那一吻就像水到渠成。今天说不上抗拒,可确确实实出乎他的意料了。

商闻柳整个脑子好像塞满了草絮,木实实透不进光。他看着温€€明亮的双眼,被点燃的一团火愈烧愈盛,他瑟瑟抓着温€€的袖ko,掌心泌出的汗浸得布料微潮。

那眼睛凑得更近了些,商闻柳死死攥着之间,没有动。这种事情要怎么主动呢,就这样吧,他木讷地想,再近一点。拖着他后脑的手掌看穿了他心思似的,果然施了力,这下真的是要面贴面。

商闻柳紧张地闭上眼睛,却隐约有一股愉悦的浪潮把他笼住了。

不远处的厨房门“喀”的一响。

“包子蒸好啦!”檀珠捧着一碟午时剩下的包子,边呼着气边飞奔出来。

被檀珠见到可就不好解释了。商闻柳涌上头顶的热气唰的褪下来,他急中生智,突然揪起温€€的领ko,欺身贴近了,鼓起双腮,呼呼地对他的眼睛吹气。

温€€猝不及防,被吹得眼睛直眨。

“秀棠!眼睛好些了吗?沙子可吹出来了?”商闻柳话音里打着颤。

温€€木木地说:“嗯,多谢。”

第94章 手心

过了几天就是九月九,年年这时都是出郊登高。商闻柳应了大理寺同僚的约,换了身宽松的袍子,裹着幅巾,出门果然见到路人提壶携€€,佩着萸草,纷纭的大袖徜徉郊野,微醺的酒气在凉风中浮动。

蓊郁苍翠的树翳下满坐着是人,几人登高,也带了些酒罐子,在一处流水旁寻了平坦些的地方坐下,对酌行令。老何提了个食盒,一层花糕,二层糟蟹,勾得人食指大动。

接着又开了良乡酒,几人分酌,脸上都有些醺然酡红。老何歪头扫一眼来登高的同僚,都是兴致高昂,难得连钟主簿也不给人问八字了,盘腿坐着和人行令对歌。十八面铜骰一停,只有一人还心不在焉,ko中散漫接着诗句。

老何了然,重阳登高,怕是想起了那个横死的朋友。行令过了一轮,众人纷纷把做彩头的吃食分了,老何从围坐的众人中间端出一碟,面饼上洒了细果,边上摆一个小酒盏,盈盈地映着湛蓝天光。

“还傻愣呢,糖面糕都要吃干净了。”

商闻柳收回视线,拂了拂袖ko,端起酒盏饮了,再捏着糖糕,细细地嚼。

老何就是愁他这个轴劲,叹着气咬了ko糕。两人坐着,顺着山往下瞧,如云如雾的京城,四四方方,秋日高阳像一片绉纱样的笼着这座都城,极目向更远处,那里是皇宫。恢弘的皇宫在这一刻像一座蚁xu,朱红的宫墙下能看到如蚂蚁一般来回移动的宫人。

“宫里赏菊宴,寺卿和少卿都去了,照理说没了拘束该更随意些,怎么我看你愁眉苦脸的。”老何手掌遮在额头上,远眺脚下巷陌纵横的皇城,“凡事劳心累神的,别总给自己找不痛快。人生在世,有些事做得,有些做不得。际遇不是人能算准的,你再等一阵子,兴许就云破天开了呢。”

商闻柳笑着说:“是我寓身迷障了。”

老何早听了宫里传出来的一些风声,酝酿着开ko:“往后路还长,有些事当放则放。当局者迷,所谓耽静则多为静束缚,你若抽身,说不定就大局在眼,早日脱困了。”

商闻柳的声音透着些缥缈:“多谢寺正。”

宫里的宴到未时才散,温€€站了一天,刚出午门,后面有人急匆匆追上来。

那人穿着公服施展不开腿脚,别别扭扭提着革带,气喘吁吁道:“秀棠,你慢些走。”

来人是秦翌。温€€停步,帮他提了把摇摇欲坠的革带:“这么着急做什么。”

秦翌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鬓边的头发已经汗湿了,他急声说:“你不会忘了吧?我给你和大理寺那主簿递了帖。”

重阳前秦翌给两人分别递帖,盛情相邀,请他们去自己的私宅吃酒。秦翌眼馋商闻柳收藏的字画这么久,总算逮着一个机会套近乎。但这几天商闻柳闭门不出,秦翌也不好顶着京里的风声单独邀他,何况邀了人家也不一定来。

他却不甘心,苦思冥想许久,一拍脑门,这不还有个温秀棠吗。他和温€€本关系本就不错,稍带个同在南关患难过的商闻柳也不算什么。

温€€挑眉,重阳的宫宴琐碎事情多如牛毛,他差点真把这事给忘了。秦翌一提,指挥使当下心思百转。秦阁老知道秦翌和他关系不错,云泽县那桩案子若真有秦家的势力掺杂其中,秦阁老这么任着他们往来,有几分是真心?

温€€看着秦翌,只希望是自己多想。

“我帖中写了碰头地点,等会儿回去换身行头,千万要来!”秦翌苦兮兮地拱手,隔着老远上了轿子,还掀开轿窗朝他挥手。

既然是朋友的私宴,再穿官服自然不合适。温€€穿惯了曳撒贴里,不怎么在交际时穿戴的衣冠上费心思,柜子里的常服没怎么动过。他换了件黛蓝的云纹袍衫,兼披了如意暗花的大氅,阔袖迎风自动,乌纱挂在架子上,重新用网巾收拢碎发,这才停当。

出门前,手刚想往腰上常年佩刀的地方一扶,却空空如也。他不由觉得好笑,看了天色也快到约定时辰,便匆匆往那亭台处赶。

秦翌在巷ko等他,不知从哪弄来些香气扑鼻的花环,一见人就往他头上一扣。温€€被他弄得浑身不舒服,摘了还给他,只佩了枝萸草在胸襟前。

他们约在临宛河的亭台里碰面。

正是落日时分,波摇金影,绰约的飞鸟低低掠过水面,几粒豆子一样散在霞色中。

商闻柳坐在亭子一侧,不知在看什么。

他才登完高,取了幅巾,宽袖叠在膝上,面料反出一层绒绒的金光,坐在那,好似一段止住的泉流。商闻柳见他们赴约,清风明月一样朝他们笑了笑,指挥使还没动作,这厢秦翌就笑容满面,乐呵呵地跑上前,挨着人把花环递过去。商闻柳看到温€€地常服打扮,先是楞了一下,那视线羽毛一样轻,只在温€€身上极快地转了一圈,接着便落在手里的花环上。

秦翌顶着花环笑道:“京城现在就兴这个,菊花编进萸草环里,图个乐。”

商闻柳淡笑着戴在头上,又文不对题地说:“这一身挺衬你。”

秦翌以为是在夸他,笑得头顶的簪花摇曳,手指勾着衣襟:“有眼力!这暗绣,这滚边,吴越的绣娘没个半年绣不出。平时不怎么穿,好在年年有这么一遭,常年穿公服,感觉都要进棺材了。”

温€€撞他一下:“给你搭个台子,你能把这一身从头到尾说上三天三夜。”

刚才还尾巴翘天上去的富贵公子哥忽然收声,秦翌在朋友面前是一张开嘴就忘形把不住门的,温€€知道,可商闻柳不知道。秦翌馋商闻柳手里那几幅青云生的字画,正是要讨好的时候,他感激地看眼温€€,心说果然够兄弟。

温€€才不是为了秦翌这点破人情,他把来时捎带的萸草摘出来,手指在商闻柳鬓边迟疑片刻,最终佩在他襟前:“秦少卿备席,我们一路步行去,这路上还有河景夜市可看。”

入秋之后,天黑就渐渐早了。正是应着节景,天尚未黑下来,这一带街道已经提前结了人物花鸟灯,看着比大节还热闹。

三人并行,秦翌起先想跟商闻柳套一套近乎,讲个没完。温€€慢吞吞走在他们身后,渐渐不知怎么插脚进了中间,把秦翌和商闻柳隔开了。

商闻柳走在指挥使右侧,慢慢看着临宛河的金鳞湮灭光芒,连缀起来的灯火映在河面,和深黛的夜色相融。

凡是过节,皇城不设宵禁,街上人挺多。商闻柳跟着温€€的步调走,手臂不时相碰撞一下。

他恍然未察有什么扯动了他的袖子,没成想接着就探进袖ko,摸摸索索,触到了他的指尖。

像蝴蝶的须沾到了花瓣,轻轻的,沿着指甲盖得寸进尺地揉了上来。商闻柳的手指笼在袖里颤了颤,那陌生的指腹生着一层茧子,他意识到是温€€,懵然转向左边去看。温€€在和秦翌说着什么,周遭人太多,他没听清。

难怪温€€今天没穿惯常上身的窄袖袍子,换了这一身宽绰的大衫。商闻柳觉得难为情,抿着嘴,露不出一丝情绪,手腕轻轻摆了摆,指尖从那两根手指的辖制中慢慢抽出来。

温€€却不依不饶,旋即缠着他,把他整个手掌囫囵握住了。商闻柳可以称是惊惧地抖了一下,他怕在人前这样,可他们的袖子这样对上,旁人根本瞧不见。

秦翌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说完了,颈子微微后撤,略略抬高了声音:“商大人从方才就不说话,是身体不爽快了?这秋天风也冷了,要不咱们走快些,去我那屋里换件遮风的袍子。”

温€€的手牵着他,小指细细摩挲着对方指腹的细纹。商闻柳停下了小幅度的挣扎,平心静气:“多劳挂怀,只是忽然想到些不紧要的事。”

秦翌一转眼珠子,又道:“我估摸着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不讲究那些虚礼,不然就走快些。”

“也好。”那只手不再动了,指挥使得偿所愿,带着力道攥了攥。

人群如织,没人知道这两个人的手是紧握着的。商闻柳的气息有些乱,说不上是羞还是恼,心里鼓噪着,快把周围的噪声给压下去了。尽力平复呼吸,接着用余光悄悄瞥了一眼温€€,他想,真是疯了。

袖幅放量宽阔,衣料又轻又软,迎着风云雾一般流动。温€€神态自若,侧着头和秦翌闲谈。

身边走的人半天没什么动静,任人牵着。指挥使感到如沐cun风,不是为这两手相握,是为身边人这怯怯的反应。

走出几步,右边的臂膀稍稍贴近了些。

紧跟着,温€€的手心被挠了一下。他正说着话,忽然噎住了,手心接着又是被轻轻一蹭,好像是不经意地搔了他的掌心一下,轻得像是什么人吹了一ko气。温€€一愣,僵僵地侧过视线,看到的是商闻柳湿漉漉的黑色瞳仁。

黏糊糊的,闪着说不清的意味,有点埋怨,又像是回应。

这时满街挂的灯到此就断了,前路溶溶的没进了阴影里。商闻柳的脸接着模模糊糊的月影,显得像莹白的宝玉,脱去了一些凡世的红尘气息。

挑衅似的,商闻柳张了张ko,无声地说:走啊。

第95章 蟹螯

秦翌的私邸离得不远了,十来丈远的地方显露出屋宇曲折的脊背,仆役挂的灯在浓浓的夜里显得很寂寥。刚进了门,过了一片飒飒过风的竹林,才是秦翌设的待客之处。屋里香气浓郁,煞有介事地摆着博古架,四面挂了清淡的水墨山水,兼有几幅字,都是时下有名的大家。

平时这厅子里可没这么多字画。温€€看了眼秦翌,这人笑得不见眼,正给商闻柳一一介绍字画。

“这是时人的花鸟屏,这是前朝流传的墨梅图,兰台你看,当真是栩栩如生。”秦翌热络地唤着商闻柳,接着搓搓手,扫视了自己这琳琅满目的小厅子一眼,满面遗憾道:“只可惜,我这厅中虽已收藏这么多名画,却仍觉有些欠缺。”

商闻柳看那四壁上悬挂画卷,泼墨山水一应俱全,还有几幅单绘着梅、兰、菊的,独缺一幅“竹”。

青云生最会绘竹,商闻柳就是再迟钝也知道秦翌是惦记他那几卷没送到的字画了,当即便笑了:“想是还差一幅青竹,我那里倒是有幅‘竹’,只是不知道合不合秦少卿眼缘。”

秦翌喜不自胜,真情流露道:“兰台能看上眼的,当然也是如你一般风骨绝佳的画了。”

指挥使在两人身后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商闻柳淡笑:“谬赞,少时我着人送来府上,还请秦少卿惠存了。”

“既不在朝,还叫什么少卿,太生分,叫我han章便可。”秦翌没想到这画来得如此容易,差点给人跪下。不多时,下人来通禀,宴已备好,几人便到席上落座。

秦翌财大气粗,包了馆子里的大厨来烧菜,酒过三巡,婢女端着清淡海错上桌了。秦翌有了商闻柳送画的承诺,高兴地喝了不少,ko齿不清地殷勤道:“有道是金膏盐蟹一团红,外面都是河里捞的,这个却有来头,从夷海运来的!兰台尝尝,这鲜劲儿,就是给你当神仙也不换啊。”

这才多大会功夫,叫得倒亲热。温€€把盘子挪过去,抬腕拨开秦翌捏筷子的手:“人家有手,你瞎操什么心。”

“见外了不是!”秦翌嚷嚷一嗓子,殷勤地将一些难见的海错退至商闻柳面前:“来来,海错味鲜,不过有几味xin寒,我让人备了姜茶,吃完再饮些。”

指挥使挟了两筷子,忽然道:“方才我就想说,你这屋里挺香。这一桌子海味,也用不上香料腌制,什么时候学人家熏香了?”

“还不是圣......熟识的香料铺子送的。”秦翌半途把太后圣诞那出插曲憋了回去。

“你不买香料,人家送你熏香作甚?再说了,香料铺子送这么好的熏香?”温€€微微倾身,扯开一只蟹螯,一声脆响,白蟹ro齐整地弹出来。话是对着秦翌说的,眼神却往商闻柳那儿一扫:“光禄寺平时也用不着你去采买。说是人家送你的,不见得吧,是红鸾星动?”

“我看你是缺什么就想什么,我找不到地方花钱,自然就乱买一通。”秦翌脸上不太能藏事,两颊蹭蹭就红了。

温€€笑笑,用蟹螯的白ro蘸了些干果碎,轻轻放进商闻柳的碟子里,擦了擦手:“你家纵是经商,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近日新辟了东南水路,就前阵子的天灾,也有我家几个叔叔的一份力。”秦翌遮遮掩掩地说。

指挥使愈发大逆不道:“朝廷征用,那是赔钱啊。”

秦翌喝了点酒,管不住嘴:“也不算赔,秦家的家业大部分都在东南,这一次是为百姓为朝廷,算是积累名望。况且我们家有我爹在朝,名声是一等一的事情,如今大商号吞并小户之事屡见不鲜,我们家三代老老实实做生意,黑账烂账一根毫毛都不敢沾。”秦翌说到这里,很是感慨:“刀尖行走啊!”

商闻柳停下筷子,缓声道:“早听闻han章家祖辈都是儒商,今日听了,果然有大家侠气。”

“那是。”秦翌不觉得商贾有何搬不上台面,听罢嘿嘿一笑。

“哎不对,你盘问我呢!”秦翌拿筷子一指温€€,嘴里还嚼着,做出个张牙舞爪的样子:“好你个温秀棠,觊觎本少爷的家产多久了!”

“赶紧吃吧你。”温€€说着,又剥开一只蟹螯。

秦翌叫道:“秀棠啊,人家兰台有手!”

扳回一局,秦羿扬眉吐气。温€€淡淡说:“我自己吃。”

商闻柳恍若未闻,举箸静静地吃。不多时,又听温€€道:“你屋里这味也太熏人了。”

“熏吗?”秦翌倒是不在意温€€,只怕怠慢了商闻柳,凑着过来嗅了嗅。他这些日子浸在这股香味里,反倒不觉得有什么气味:“我闻着还成啊。”

“栈香、金额、鸡舌,别的我闻不出来,有你这么瞎调的?”温€€趁着他没留神,挑出来的蟹ro又送进商闻柳的碟子里。桌底下有只脚轻轻挨了他一下,蟹ro到底还是吃了。

“真有这个心,不如去找人多学学,省得以后在旁人那里丢面子。”秦羿没吭声,眼神东闪西挪地倒酒,一饮而尽,温€€瞟了他一眼,讶异道:“你不会真的€€€€”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