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听得心惊ro跳,他恍恍惚惚地想,温€€是这样的人么?他也许想过,却有意无意地略过了。
最初相遇的时候,他从刑枷中得以脱身,抬眼看到的就是那一双冷厉的眉眼。再便是匪寨中莫名生出的情愫,那时他不懂,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丹忱的眼神。
江潮起落,也不过是一息之间发生的事罢了。
......秀棠。他轻轻地坐在椅子上,木块榫卯“吱”的响了一声,一锤定了音似的。
“自小时起,爹就没为你的事操过心,这一回......你自己好好想想。”
帘后没有一点动静,像是从未有人在那里藏身过。
厨房的饭香已经飘进来,庭院里檀珠哄着鹅进了笼子,正朝屋里招呼吃饭。
程谯云看他不动,知道他是在拿主意,并不催促,缓缓起身出去。
看着父亲的身影进了厨房,商闻柳才殷殷站起来,人没动,隔着点距离盯着那垂下来的帘布。
“你走了?”
没人答话。
“走了也好,莫要听到那些话。”商闻柳没头没脑地嘀咕着,从桌上捡了扯落的帘勾准备重新悬挂,刚伸手揽了半扇帘布,那后面倏地探出一支臂膀,谁知却抓在了帘勾上,一会儿才握准了他的手腕,接着露出张带着微恼的面容。
商闻柳微微叹气,空闲的手把歪斜的帘勾重新撤下来,正正对上那双眼,那眼里分明是有情意的。他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脑海一时天人交战,讪讪地抽出手腕:“你没走啊。”
温€€发出一声鼻音,闷闷地,他是把刚才那话听了十成十的,此刻有些zao闷,盯着商闻柳半天不说话。
他等了等,又生怕商闻柳先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不等酝酿,便开ko说道:
“我是......轸庸三年生人,我亲生爹娘是军户,他们去得早,我还在襁褓中便被收养,六岁开蒙,八岁习武,十一岁入军营......”温€€声音愈来愈低,“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商闻柳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他最想听什么,只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温€€最后深吸了ko气:“兰台,你爹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我发誓,此生不会做害你的事。”
这算是承诺吗?还是为了将来也许会到来的反目提前预支的一点柔情呢。
被网住的错觉又一次涌上来,商闻柳抬起手,破天荒的挨上他的脸颊,很温柔地抚摸,像是在引诱,又像是审视:“你在怕?”
情人间的温存把这个稍显冷酷的质问变得理所应当,温€€蓦地顿了声:“没有。兰台,我没有。”他迫切地要表露什么,想把一颗真心给他看,可是最后发现他们之间仍是要掩藏一部分的真实,他的心像被重锤过,迟缓地传来不可遏制的钝痛。
那天夜里他究竟为什么来到云泽,他不能说,商闻柳能猜得出,却只想听他袒露一点无可奈何。因为他在这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想要毫无保留的赤诚,并且笃定自己也能做到。
但是温€€沉默了,这沉默让人变得焦灼。
外头有人在走动,一阵叩门声响起:“还不出来吃饭?”
温€€迅速地望了一眼门扉,接着支着手臂,掩起摇摇欲坠的帘子,而后飞快掐住他的腰,垂首在他cun上挨了一下。
“信我。”
他们鼻尖碰触的一瞬,扫过的热气把人臊得连心里都润腻起来。转瞬即逝的心跳,商闻柳抓住了。
他竟然下意识退了一步。
程谯云几呼不应,开门走进来,商闻柳再一回头,温€€不知何时拨开窗户,翻身跃了出去。
嘴cun上还有余温,商闻柳呆站了一会儿,心头空荡荡的,凉风从庭院吹进来,他伸掌迎风,什么也抓不住。
第100章 刑部
私事暂且不提,刑部那边隔天就得去录名,商闻柳在大理寺、吏部、刑部三个衙门间来回跑,总算把一点事办完,回大理寺整理自己的私物。
值房里已经过了忙的那阵,都围着他清点杂物。说是清点,其实大都在往他那个小包袱里装吃食。
商闻柳无奈道:“就隔两条街。”
“那也不是时常能来往的,”陆斗把他那个八宝盒给塞了进去,听着声是装了不少:“刑部伙食肯定没我们这好,你看他们那个面黄肌瘦的样,知道的是刑部的老爷们,不知道的以为哪儿来的荒民。”
大伙各自笑了笑,颇有几分自嘲。
门外有点响动,商闻柳抬高视线,越过黑麻麻的脑袋,见到傅鸿清正踏进来。
“寺卿。”众人纷纷散开,让了一条道出来。
傅鸿清看了眼这场小小的送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商闻柳立时心领神会了,伸指把包袱系好:“各位好意心领了。”话音方落,便向着傅鸿清走去。
两人到了僻静处落座,见不到旁的人影了,傅鸿清才慎而又慎地说:“刑部虽然苦累,但是个好升迁的衙门,你去之后谨言慎行,千万不要出错漏。”
商闻柳知道他还有下文,静静地听着。
傅鸿清起身,在书案边小小的博古架旁缓踱:“此前陛下召见的用意,我想你也明白,今上对结党持什么态度,以往那些人里你也能窥见一二。我那么说,是在陛下那里把咱们的关系挑远了,但我还有要告诉你的,刑部的‘党’,才是真正的‘党’,我们在大理寺,没什么耳目暗桩盯着,那里不一样,最要当心的便是这个。”
商闻柳听明白了,傅鸿清前半句话是要告诉他这些天冷落是为何。
他如今算是有了一些小政绩,这就是能够出头机会,京城到处都是能探听到风声的权贵,哪怕一点苗头,只要有这个心思,动动手指就能知晓。便是皇帝今日吃了什么,进了几碗茶,茶中叶几何梗几何,不消半日,统统就能传进他们耳朵。
傅鸿清那番话防的是皇帝,那么这几日的不来往防的就是这个。
那后半句说的什么“党”不“党”的,就是在笼络他。
傅鸿清为什么要笼络他?
他沉默片刻,于是直说了:“那日之后,寺卿莫非就知道了什么?”
傅鸿清顿了顿,像是想了一会儿,笃定地说:“不曾。”
屋中针落可闻。
“兰台是灵慧之人,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败了我们的交情,”傅鸿清重新坐下来,定定地看着他,继续说,“民生还是仕途,不论心怀为何,我们在陛下眼皮底下做事,凭的都是一个圣意。以后怕就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今日一并都同你讲了。”
“陛下对臣子向来疑心重,瓜田李下,最该做好的就是避嫌。”商闻柳背着包袱,找了空档回家,把乱七八糟的私物统统安置了,揣个搬家似的大包去衙门也不太像话。他怀着盖了层层押印的官凭重新回到刑部,又听那的堂官训了好一会儿话。
“大理寺么,也是磨练人的地方,不过是两种磨法儿。”堂官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提笔给他勾了朱,把早准备好的腰牌派给他,“好好办事。”
他说完,把等候在一边的另一个主事叫过来:“好好带带他。”
带他的主事名叫左澹,年逾五十,是个和蔼的胖子。
已经过午,办差的公廨里没什么人,左澹带着他转悠,一会儿停下来讲解。
“这里不比大理寺,虽都属臬司,不过负责的事务还是有所出入的。”左澹和善地露出笑容,脸颊ro把他的眼睛挤成两条黑溜溜的缝,他随手给他指了一摞案卷,“不算清闲,你是年青人,历练多些是无妨的嘛。你且慢慢熬着,来日出了头,这点苦都不算什么,尽可以安心。”
里间的门微微掩着,此时传出来轻微响动,左澹收了声,向那里看了看。商闻柳眼观八方,自是看出了他的神色,愈发自若,两肘微微收拢,拉开一点距离。
那里面果然有人,一只手拉开门,出来一个精瘦的青年,穿一身八品的官袍,怀抱一摞文书,两眼锐利,将这两人扫了一眼。
商闻柳有些无所遁形的局促。
那人还算有礼,拱手先自报家门:“这位想必就是新来的主事,下官元景明,照磨所送卷宗来的。”
“元照磨。”商闻柳回礼。
照磨才八品,真正的微末小官,不知左澹怎会怵这个人。
几人打过照面,左澹继续带着他在大堂转。
各个衙门的官署尽有相同,也有不同,左澹大略讲完了,抬脚出了大堂,转头又把他往刑部大牢领。
“前阵子太后寿诞,赦走了不少,如今大牢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提牢是刑部的主事轮值来做,今日正好到我,咱们下去看一看,你一切都盯紧了。”左澹边说着,向守门两个狱吏递了腰牌,查对过轮值册,押印之后,这才放了两人进去。
“走吧。”左澹转身挂着腰牌,他那脖子上叠着的ro让他低头稍稍有些费劲,完事了还有些喘。
九月已经有了寒意,大牢里寒凉,扑面而来的铁锈味儿,闻得人肺腑里都透着冷。左澹断断续续交代事,提牢无非就是干些发放衣物之类的差事,这里面有学问,也最容易夹带,不过都是老油子才知道的门道。左澹没在商闻柳面前讲这些胡话,看了一圈犯人,向狱吏归还了铁钥,一前一后出去。
“除了这些,再就是每年cun夏之交的录囚,”左澹负手在前面走,身体慢慢地晃,“结识地方官员的机会,也算是咱们这个差事能尝到的一点甜头。”
“多谢左主事。”商闻柳跟随他的步调,也慢腾腾地走。
说话间,这条直路已尽,左转就是各司办事的公廨,左澹忽的停下来,官袍下摆在秋风里一滞:“到时和那些人打好交道,多个朋友多个帮手嘛。”
他意有所指地笑。
萧风渐送,伶仃落叶打着摆子落在左澹的官袍补子边,商闻柳伸手替他捻掉,接着缓声道:“左主事恩义,晚生这就记下了。”
第101章 照磨
临着正式去刑部前,商闻柳找了个时日把常用的印信全磨掉换了新的,花钱请人篆了几处细微不易觉察的刻痕,这才放心用上。这些日子刑部事忙,连着几天商闻柳披星戴月回了家,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好眠,回京养的一点ro都消瘦下去。
转眼到了月末廿日,程谯云在京城也待了有一段时日,十月的中元还要赶回乡去祭祖,临别时父子二人对坐着说了些话,就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回程。
“自个儿的事情自个儿拿主意,爹那天话说得重了,后来你不在屋那会,那个小子又来了几回,叫我给轰回去了。”程谯云夹着几句京城ko音,弯身捡了件袍子折好,塞进行李堆中。他带来的衣物只有几件,其余多是周映荷塞进来带给儿子的小玩意,程谯云爱妻,对着那小山大的包袱一句话没说,全背来了京里。
商闻柳眼前还是刑部那些文书上密密麻麻的记录,随ko应了声:“嗯。”
程谯云动作顿了顿,看了眼漫不经心的儿子,终归还是心疼:“爹左右都快五十了,你们的事儿我百年后也管不到,你是爹的儿子,又不是爹的玩意儿,为这种事把身体拖坏了€€€€”
“爹,”商闻柳面色古怪,“你想什么呢。”
“近日刑部的案子太多,新案旧案全叠一块了,我是公事累的。”
程谯云微赧,依然不放心,狐疑道:“不诓我?”
“几时敢诓我爹。”
“总而言之,记得爹的教诲就好。”程谯云咳了一声,“今日难得回来早,快去睡吧。”
程谯云乘船走的水路,翌日鸡鸣前就要出发,商闻柳起来盥洗的时候,客房已经没有人了。
晨风裹挟着寒意往屋里窜,把帘子掀得鼓荡着波浪,商闻柳一直没去挂那枚帘勾,此刻愣愣地看着,犹豫了一瞬,沉默着把钩子拴上了。
他决意要重新看待这份感情。
不为别的,他们所遇到的种种,无论哪一种挑出来说,都能让人如蹈深渊。
温€€能执掌锦衣卫,除了大小的军功,还是因为他从龙有功,他以命护送皇帝从北境的冻土来到物阜辽阔的京城,是天子可以信赖的至交。但同时皇帝在锦衣卫还安排了一个江抚,他们注定是不同的辙痕,权贵与寒门历来势同水火,这必定不是偶然,皇帝看似取信于他,实则这信任中更夹杂了防备。
温€€对天子的防备知道多少?他能看清天子冕旒之下的玲珑心吗?商闻柳猜不出。程谯云说得对,只要温€€一日不同自己交这个底,他们就一日不能真正交心。
云泽cun夜的一幕幕仍在眼前,商闻柳皱着眉,不住地想:秀棠,弓手已经在挽弓,你为什么不愿躲开?
商闻柳有条不紊地罩着官袍,心念已过百转,那补子上的雪白鹭鸶随着他的动作扑扑飞动,他站在铜镜前端详片刻,才匆匆出了门。
大早就要赶去上衙,刑部几个文吏已经在值房坐着了,其余一些人乘着轿子姗姗来迟,两两打揖问着安。
各司里最大的不过是郎中,远不到这么骄矜的程度,可偏偏要充上面子,据闻有人是穷到借钱也要雇人抬轿的。商闻柳尚未学着他们这些习气,一个仆从轿夫都没有,形单影只地进来,显得不那么阔气。
一番问候话毕,接着应过了卯,这一天的公事才算开始。
刑部的主事就有二十来个,商闻柳和左澹是同司,一整个上午,不言不语地交递卷宗,快到晌午时,左澹才微微侧了过来,把他桌上摆了多时的腰牌给了商闻柳:“照磨所还有一批档,新旧都有,本是该他们那些照磨送来,今天送的那人告病,你辛苦些替我取过来。”
左澹说完,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像是有什么病症缠身,便是深秋近冬的节气,旁人都已经换上三层秋装,他穿两层,汗珠依然点点沁出。
商闻柳道:“左主事客气,烦把要取的卷宗与我说过,我再去和照磨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