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73章

左澹以袖拭汗,点头道:“是我劳烦你,应该的,你取纸来。”

照磨所就是刑部附下的院落,离得也不远。一座敞阔的四合院落,他走近了,从支起的窗往里看,有个人看着十分眼熟,那人正好站起来抖着新写的纸张,商闻柳便认出那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元景明。

他明白了左澹为什么不愿来了,接着向元景明递了腰牌,例行查对一番,元景明便取了库房钥匙,带着他到了存放卷宗的架子前。

刑部档库和大理寺差不了多少,大头的档部用木箱装了,一册册叠的都是崭新的纸皮。元景明的话实在不多,简单问了几句,伸手一箱一箱把新誊写的卷宗拖出来。他的手臂在行动间露出了一截,肌ro紧实,青筋如虬曲蔓草一般趴在臂侧,竟然是个练家子。

商闻柳拾起一本,翻了两张,公事公办道:“多劳元照磨了,方才左主事同我写了条子,这就把卷宗清对一下,我们再签押。”

元景明人没动,侧肘指道:“请。”商闻柳眼皮一跳,没说什么,俯身把清单上的卷名核对完。大都是西北至朔西边沿来的案子,那地方地广人稀,十里望不到人烟,因此法度废弛,流盗不绝。

待他清对完毕,元景明已经把名簿签好,边上空出一栏留给商闻柳:“商主事请便。”

商闻柳没有急着接,目光在清对好的卷宗和元景明之间逡巡一番,元景明并未收回名簿,岿然不动。

满院秋风横吹,簌簌地扫过他们的袍角。

商闻柳是有意结交元景明的,他若想寻找刑部的旧档,作为主事是很难找到正经由头入库的,即便是有,旧档年头也不好对上,最好是有一个信得过的朋友替他掌着。左澹人瞧着和善,实则背地里花花肠子塞满了他那个大肚子,刑部往来的他都能攀上二分笑脸,不能深交。

这个元景明,商闻柳暗地里打听过他,他是今年新科的进士,在刑部结交不多,倒是一个可以尝试的突破ko。

“元照磨在照磨所多久了?我瞧着照磨办事老练,往后还请多多照应了。”商闻柳接过名簿,把字签了。

元景明咧出个不大好看的笑:“商主事何必,下官区区八品,主事来这里调取卷宗也只此一遭,往后更没什么交情可论,不必费此力气。”

商闻柳算是知道元景明在刑部为什么这么不受待见了,这嘴里吐出来的话,怕是没几个人愿意听。

“元照磨多虑了,同僚之间本该尽一尽情谊,你先于我到刑部任职,拜会一下是应当的。”

元景明好像听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晃了晃脑袋,退了几尺远:“商主事可知道为什么左主事那么害怕我?”

商闻柳道:“这......我观左主事待人接物都是和蔼可亲,并未对照磨有什么恐惧。”

“他来找我拉帮结派,我烦了,把他揍了一顿。”元景明顿了顿,眼里放出凶光,“这是个哑巴亏,他可不敢告去郎中那里。”

“......”商闻柳头一次失语,竟是在此种景况下。

“我知道商主事打的什么主意,若想和我套近乎来调阅卷宗大可不必。下官听过主事的事迹,你是爽快人。”元景明怀抱名册,拿脚把装卷宗的箱子往回踹,“主事信得过我,没人的时候尽管来看就是。”

............

商闻柳把卷宗推回公廨的时候,左澹已经和其余主事三五成群在一块闲扯了。见卷宗到了,便纷纷坐到了位置上,把这些卷宗一一查阅。

推卷宗的小车骨碌碌放至角落,商闻柳擦了把汗,跟着一道来审。

“把这个先一批送上去吧,杀了这么多人,只怕要判个斩立决。这些日子要么是斩监候,要么是绞监候,上头可都在问我们怠惰了。”左澹放了一册卷宗,商闻柳翻开,是一宗“借头领功”的凶案。

凶嫌已经正在押送来的路上,一看乡贯行当,竟是个有军功在身的百户。商闻柳再看他的罪名,此人在夜间劫道杀人,专把人头割了冒充是朔西部探子去领功换银,长此以往不知收敛,凭着这个当到了百户。但有一天他杀一人,正是当地大盐商的嫡子,边沿小城盐价本就高,盐商自是有钱有势,在悬榜上瞧见了自家儿子的脸,当即告到官府,缉拿那混账贼凶。

凶嫌如何料到报应如此之快,这一下以往被杀了的苦主家里也趁势一一告了过来,势头再也压不住了,当地的布政使亲自批朱,送到京城三司判决。

“借头领功”之事在边沿的地方常能听说,但不曾有闹得这么凶的。左澹摇摇头道:“胆子肥,一颗人头一两银,他十年间杀了几百个人,算得上小半个员外,三房老婆都娶到了,作孽、该杀!”

边境乱成这个样子,杀人竟如同割草一般,而这桩案子不过是千百桩中被撞破的一桩,其余冤魂只能自认倒霉。案子堂审,也只判凶嫌,官府隳绩废事只字不提。若是官府有心查验当地失踪百姓,这案子不至于死这么多人,上下蛇鼠一窝罢了。

商闻柳不言不语,专心把卷宗堆放整齐。

左澹见他把卷宗都归置好,挪着腿慢慢过来,肥而短的指头捻着册子的纸皮掀开看了一会儿,低声指点道:“把这宗案子放在第三,奸杀妇人和的倒卖生铁的放在前头。”

他讲完了,也不说是为何,转身继续同人闲话:“朔西延边那几座城,我看也净出些兵油子,穷山恶水待久了,是人也要疯。”

商闻柳打乱了卷宗,重新整理。

有了这两桩案子做缓冲,堂官审阅时不至于心火突发,他们下面的就好做人些,不至于无辜受责难,而放在第三位,也不算不重视这桩案子。商闻柳愈发觉得左澹的圆滑心机不可小视,他抽出“借头领功”的卷宗,按左澹说的排了序。

左澹眼睛斜了点,余光微微扫过案上的卷宗,满意地回头,抬手又是擦汗:“但是说白了,这些兵痞,就该这么治,否则不知朝廷法度,那还得了。”

商闻柳手上动作顿了顿,想起温€€同他说的,又想起那个刀伤斑驳的水囊。温€€就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他稍稍得意,在心中悄然反驳了左澹。

第102章 赵氏

秋末的风已经开始冻人,飕飕往脖子里灌。武释把阿黑拎到了一边,甩给站哨的卫兵。

马上要立冬,虽不到下雪的天气,这内外遮风的帘子也要催着挂起来了。武释搓搓手,推了门进去,温€€正在里间坐着,提笔不知道批复什么。

“指挥使,这是秦少卿那日去的香料铺,店主是个塞外来的女人,叫做穆兰妲。”武释站定了,开门见山道。

温€€头也不抬:“他去香料铺干什么?其他底细摸清楚了没有?”

武释顿了顿,把搜集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倒出来:“那日太后寿诞,本该是市舶司那边调来的香料,数目却没有点清,临到光禄寺去领用的时候就差了点。那负责采买的僚属便去求秦少卿出面,到那些贵人名下的铺子里去找。”

“至于那个老板,她是今年的五月才到京城来的,六月便开了这个香料铺,铺子里都是寻常见不到的香料,所以来往多是权贵。”温€€耳朵听着,笔下分心写字,武释睨了眼那纸,觉得没比自己高到哪里去,还成天遭训字丑。

他自己四六不分的,还觉着自己运笔的功夫和捉刀一般不错。

指挥使写完一张,换笔蘸了朱墨结卷:“香料铺子是谁开的?”

一个异族来的女子想在京城站稳脚跟不容易,她能开这个铺子,又能弄来光禄寺都排不上号的香料,背后一定是有人支持的。

“那一片的铺子的记名做得巧妙,只有穆兰妲的名字,”武释迟疑了一会儿,“但是地皮是赵氏的。”

温€€倏地抬起眼。

秦邕在朝中,不说树敌万千,瞧他不顺眼的人还是有的,这个所谓香料店的“老板娘”身份未明,却偏偏似乎与赵氏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秦翌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以目前的线索来看,温€€暂时不能下定论。他当然信秦翌没有歪心思,但若是被人利用,后果可就说不准了。

至于秦阁老,他能入内阁当然也不是仅凭一张不饶人的嘴,还有敏锐的洞察和广交人缘的手段。这就是不同寻常之处,秦赵若有联手的意思,在京城必然有一番人情走动,怎么锦衣卫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温€€觉得奇怪,秦邕祖上世代从商,可谓起于微末,即便是富贵了,那也是商贾人家;赵氏则不同,他们已有百年的声威,两家每日见的那都是两拨人,于情于理,他们的好处都很难拴在一条绳子上。

这一切都透着古怪,若非要牵线,那么只有一个能够牵制两家的东西,就是粮食。秦家在浙地有商路,赵氏子在浙地统领水军€€€€温€€心知越是此时越不能有所偏倚,便把目光投向那个可疑的女人身上。

“叫人去盯着这个铺子,有消息立刻回报。”

武释严肃道:“遵命。”

“穆兰妲......穆兰。”温€€念着这个姓氏,觉得耳熟得很。

关外族群混居,他以前又经常同边境上来往的异族打交道,想来是那时看到的罢。温€€没放在心上,他又看了看武释,忽的想起什么:“今日要考校,下头人都准备一下。”

武释道:“都等着呢。”

“上次在云泽重伤的那个,他最近怎么样了?”温€€探笔掭墨,没带任何神情地问。

武释一直是愧对孙修的,他也想在温€€面前帮着人说些好话,又怕讲的太过反而坏事,便道:“他的伤在内腑,养了这几个月,也好得差不多,近日才给他分派了事务,他做事还算详尽。”

“这个人倒是不错,xin子虽冲了些,赤心是有的。”温€€停顿了一下,翻开一张纸,继续道:“再熬一段时间,给他几个人让他带着。”

武释便应声。

“对了,”温€€瞧了他一眼,把他眼里的释然看了个遍,又道,“户部的洛侍郎下个月迎亲。他请了那么多人,我就不便去了,你要去的话,替我把贺礼一并带去。”

武释点头称是,他一边替温€€整理纸张,一边随ko闲扯:“洛侍郎的夫人前阵子闹出那种事,这会儿就新娶,不少人都拿着这个在暗地里嚼舌头。指挥使不去也好,那江同知肯定是要去赴宴的。”

温€€顿了顿,没说话。只怕是人家先请了江抚,又觉着不向他这个指挥使递帖子于情理有亏,才干脆把他们这些人都请了吃酒。意思反正是到了,去不去随人,洛汲大概也是料得到温€€不会赴这个宴,只把姿态摆足了,一副听凭君意的模样。

这人情往来倒没什么,只是又要想出一份礼单,温€€头大如斗,双眉一时紧拧,随ko问了句:“刑部那些人收到请柬不曾?”

武释愣了须臾,说:“这就不知道了,洛侍郎人缘好,想来也是请了的。”

请谁都不会请一个主事。

温€€内心又是烦躁又是怅然,这段时日两人都忙,面都见不上一回,好难得能登门拜访见一见程谯云,说的那些恳切的话,也不知有些用没有。

那日时间紧凑,来日还得寻个机会向商闻柳讲明才好。

他思及此,便极为头痛,商闻柳心思恁多,可真是个......真是个精怪,但他若少那几分心窍,恐怕这缘分就止步于诏狱中了。指挥使暗暗叹气,觉得任重而道远。

武释见温€€再没什么吩咐,拂了下袍子正准备出去,他才走出几步,蓦地脑中闪过了什么,止住步伐,又走了回来。

“指挥使,方才有事忘记禀报。小唐那里的消息,我们在云泽摸到的那条线,找出的那个王白,他也曾经去过赵尚书名下的布庄。”

温€€心下一跳,麻河岸边那个狰狞的面孔又一次浮上心头:“王白。”

又是赵氏。

温€€把笔投入笔洗,尖峰的浓墨倏地散开,没有和清水太快地融合,一丝一丝析在澄明的瓷缸里。赵复、赵复€€€€所有的事情里都能找到他的痕迹,赵氏明明谨言慎行,却如何会在一年之内露出这么多马脚?

这件事处处透着吊诡,温€€捏了捏眉心,停下了无用的思考。

“赵尚书病居在家,手倒伸得长。”他拎出笔杆,拿一边搁着的宣纸揉了残水,把笔挂回架子上,“今天的事不要向旁人提,王白逋逃在外,去向刑部领牌子发海捕文书,早日捉回来。”

武释目光微凝,郑重地走了出去。

天色业已残尽,将入冬的皇城开始刮起干冷的风,行人匆匆笼起衣领,加快了归家的步调。寒风一吹,参天的树冠开始凋落叶片,树旁一处稍偏的府邸,仆役匆匆进出,栖在枝头的寒鸦被人声惊动,扑扑打翅飞入暮顶。

洛侍郎府上的仆役个个精神焕发,主子给他们换了一身行头,因着新夫人几天后就要来落脚,不能垂头丧气怠慢了她。新夫人没有娘家,下月出嫁,就从府里抬轿绕一圈再回来,因此里里外外都要打扫,就是茅厕都擦洗了三回。洛侍郎平时勒着裤腰带给他们发工钱,这回好了,足足涨了一倍,对于新夫人待人是否严苛的一点疑心也烟消云散,

墙外梆子响过三更,府里的人都要睡了。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洛汲没有睡意,他嗅着冰冷的气息,颓然仰倒在榻上,双目空泛无神,嘴里喃喃道:“藏去哪里了......”

cuang帐偶随风摇动,没有人回答他。半晌,他漠然地站起身,一件一件把衣箱中翻乱的衣物归位,而后拢起散落的发髻,步履蹒跚走到院外,眼见苍茫皓月,银辉泼洒一般,给庭院之中添了一份森寒。

洛汲觉得冷,扶着臂膀搓了几下,颈后一片细密小栗。

宅子外面嶙峋的树影投进来,枝干虬结,宛若厉鬼。洛汲本是想出来透ko气,看着院中景却更加烦闷,便松了发髻,要回屋歇息。

墙下传来几声类似野物走过的声响,钝钝如鼓声,却轻微难辨。

洛汲没有察觉,直到颈间抵上一线寒凉的薄刃。

“洛侍郎,别来无恙。”毒蛇吐信一般,森然杀意贴近后背。

他从刃身明然的倒影中看到了来人的相貌:“是你。”

“是,逃过了‘锦衣卫’的追捕,这不就急着来拜谒大人。”王白笑了笑,把“锦衣卫”三个字咬得极重,手中白刃随即逼近了养尊处优的血ro:“进城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我听说侍郎快要娶新夫人了,便略备了薄礼,侍郎cun风得意就要登进,莫要嫌弃我这份礼寒微啊。”

背后那有若实质的阴毒目光把洛汲刺得恍惚,他声音里不觉带上了轻颤:“来而不往非礼也,道襟想要什么?”

“我无所求,只是来求证一番......侍郎那新夫人,是从阁老家里出来的吧?”

“道襟在想什么?阁老无儿无女,哪里来的女儿。”洛汲咬着牙,尽力平静道。

王白却不听他的辩驳,自顾自道:“若不是出身大有来头,之前那位夫人温柔娴静,陪着大人共苦了十年,怎么就忽然干下那等荒唐事,大人又怎么就顶着流言蜚语,这么快就娶新的女人做续弦?人为财死,阁老看重大人,您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吧?”

“大人的亡妻真的是同人私奔去了?我看不见得吧,大人和阁老师生之间,情谊甚笃,这么一看,在下也觉着不能尽信。”王白沾满了黑泥的指甲在洛汲颈侧游离,洛汲几乎感到自己的皮ro被划破,支离成数段小块。

“你躲过追捕,就是为了来挑拨我和老师的?”

王白很有耐心地说:“哪里是挑拨,我这是进言。”

“阁老把府里豢养的姑娘嫁给你,就真的是信任大人了吗?大人难道没有一点怀疑?钱侍郎生前就是阁老门下最忠诚的狗,可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不必让我来向大人复述了罢?”

洛汲沉默着,额边的汗已然把头发浸湿。王白的低语如同飓风把他的心脏推得左支右绌,郑士谋幻真难分的话语依然响在耳侧,一会儿是郑黎儿千娇百媚的影子,一会儿是钱谦明死前头颅跌落血污的惨状,他眼前迸裂开一蓬黑雾,那鬼影绰绰地晃动,不过一息之间的功夫,洛汲已经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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