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75章

商闻柳已经从爬梯上下来,闻言顿了一会儿,又说:“元照磨记xin好,就连卷宗摆放的格架都记得请。”

他举着灯台出来,元景明已经挂了锁,没有回头,闲谈似的说:“青骢江的匪患剿之不尽,”他斜过身,慢悠悠的,“却每一年都要去清剿,难煞了当地的官员。商主事想把故友的案子查个明白,又是事关军铁,自然是要从这里下手。”

商闻柳虽对元景明放下戒心,但仍不想把什么事都捅给他知道。他们事先不过寥寥交谈过几次,元景明也只是默许了他来这里查档,一点所求都没有透露,看今天这样子,是来讨利息了。

商闻柳道:“案子已经照规矩判过,本没有什么能再容我置喙的地方,只是当初有些细微处仍未弄明白,我才想着闲时在照磨所翻翻旧档查漏补缺。案子的料理照理是没有谬误的,莫非元照磨还有什么见教。”

元景明提着灯,拨了拨糊着纸皮的篾片:“下官哪有什么见教。”

他继续说:“下官既然说了为商主事看护,当然不会反悔,不过既然都已经上了一条船,瞒着外人是情理之中,可咱们之间再遮遮掩掩就说不过去了吧?”

“我并未遮掩什么,”商闻柳沉默片刻,“正如照磨所言,我为故友而来,所看也都是最寻常不过的卷宗。”

元景明如果在此时反悔,去堂官那里告他一状,商闻柳也不过是受些非议罢了,况且这是两边挨骂的事,元景明也实在没必要这么做。

商闻柳这么想着,依然摆足了淡然的架势。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元景明单手背着,天色昏暗,灯里装的蜡烛已经快烧尽了,一点蜡油苟延残喘着一小撮火苗,那光便伏窜着,在元景明衣袍上闪动,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能结交商主事这样的朋友,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只是千万小心,切莫因此一叶障目。”元景明说完,最后一段烛芯也烧尽了,焦黑的油“啪”的炸出轻微的声响,消弭在凉夜中。

温€€回到燕子巷ko的时候,月亮已经露出了皎白的轮廓。

关于秦翌去的那个香料铺,他今日收到了武释的回报。这店铺架子大得很,武释穿戴富贵去登门,竟然吃了闭门羹,看门的打手横竖不让他进门,非要交出帖子才行。

武释交际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哪来的心思给自己整个什么拜帖,他也全然想不通怎么上个铺子去买东西也要弄张拜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造访什么名伎。武佥事委委屈屈站在边上把这事全说了,指挥使无言半晌,还是想着找个日子把秦翌找出来,他得看看这个香料铺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想着这糟心事,刚一下马,听家里侍候的人边牵绳边禀报,说有客人到了。

这时候哪来的甚么客人,要是秦翌,早二里开外就能听见他那嗓门了。温€€本是打算亲自喂喂家里的两匹马,乌月骓受了冷落,隔三差五要闹一回脾气,正要问那客人是谁,廊下等候的人忽然走出来,指挥使定住,短促地笑了出来。

他想了想,笑着说:“这还是你......头次到我家里来。”

商闻柳眨眨眼,说:“嗯,帖子也没递,就到主人家来唐突,失了大礼数。”

他这话里话外都像在刺着指挥使,这算什么?以牙还牙?温€€又是气又是笑,恨不得把他那张脸揉扁搓圆才好。

“行啊,陪我喂马去。”温€€抓了毛刷,耍赖似的拽着商闻柳,

“有客来访,茶也不备,叫人陪你去喂你的爱马?”商闻柳一抬眉毛,黑沉沉的眼里兜着点笑,脚下跟着走。

温€€顿了顿:“去哪儿都是茶,我算是饮茶饮伤了,兰台怜我,别提这个字。”

商闻柳不吭声,半晌才在他身后轻轻地唤了声“秀棠”。

温€€正从墙角的垛子里搬喂马的草饼,闻言步履一停,侧身看他:“你爹都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商闻柳伸出指尖,好像在试探这丝丝缕缕的冰凉夜风。

“那你今日来?”温€€稍稍止住疑问,他没打算把阖程谯云的那段谈话太早告诉商闻柳,他斜过身子,虚虚一扯人家的袖摆:“怎么,在刑部挨欺负了?”

商闻柳嫌弃地说:“手上都是土腥味儿。”

“没事情不能来找你?我是忘了指挥使身份矜贵,微末小官攀不起这个关系。”商闻柳酸溜溜地,也跟着一块儿抓了把草饼,投进食槽中。

手也摸了,嘴也亲了,这时候又说什么攀不起。温€€委屈死了,停下动作,他看出商闻柳有心事,只好慢腾腾地抓了把草料喂进食槽。

乌月骓大嚼起劲,把慎独的位置给占去一大半。

“我哪儿敢。”指挥使伸手拍拍乌月骓的脑袋,那马儿才不情不愿地让出地方。

商闻柳拍掉袖子上沾的碎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腔。

“我一直在想这段时间的事情。”他说的是从年初至今,风波不平的一年,虺毒的算计暗藏在冰下,翻搅得天翻地覆,水面只不过荡起几圈波纹。“云泽的事我多少猜得出,军铁、运河,又是税收,南关呢,修河款偷梁换柱,你我死里逃生。秀棠,我不止在想眼下的局面,将来要发生什么,我也不能不去筹谋,为官不是行得正就万事大吉了,更要行得稳,你我都不是稚童,知道其中利害,不能言明的必定是xin命攸关的大事。”

商闻柳微吸了ko气,接着说:“朝局里哪一桩不算大事呢,半步不慎,或许千里之外就有一颗脑袋落地。秀棠,我对你是真心......此去不求同道,但求同归。”

乌月骓和慎独争着食,吃得很快,商闻柳又撒了一把掰得细碎的草料,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白月散着莹莹的冷辉,溶溶地倾泻在两个人的发间。

“我知道。”温€€握着把小铁耙把草料翻匀,语气稀松平常:“既然下了这盘棋,就不能抽身,朝局倾轧何其酷烈,但只要我在,我就会一直陪你走下去。”

商闻柳的眼里流动着奇异的波光,他不自然地转开脖子,在这一刻,竟然只有聆听风声的胆量。

温€€一抬手,揉着他梳理齐整的头顶:“我听人说了你的骑术,马儿已经吃饱,反正也没处消遣,不如去跑马。”

商闻柳一怔,眼里的余波还没有消散:“都快宵禁了。”

“还有两个时辰,咱们就跑一圈。”温€€握着乌月骓的马绳,对着远处打了个唿哨,宅子里已经有仆役闻声搬来踏脚的马扎。

乌月骓许久没被牵出门了,高兴得直踏蹄,时不时抖动修剪得齐整的鬃毛,健壮贲起的肌ro在门灯的映照下精干地滑动,显得极具韵律感。

商闻柳看着温€€,他们分明只是几天未见,可此时见着了,竟然连一点想旁的事情的余力都没有。他的身体比声音更先做出了回应,利落的一个上马姿势,温€€一挑眉,轻快地吹了声ko哨。

“跟我走。”城内只能催马慢行,温€€掌着缰绳跑在前头,丝毫不疑商闻柳能否追上。他这匹马毕竟是京郊马场里喂出来的,跨步比寻常马快了许多,但乌月骓又岂是凡物,商闻柳骑它绰绰有余,气定神闲跟在温€€后面。

这一路出了城,四野都已经暗下来,惟见一条从原野中蜿蜒而出的草径,隔着几丈便悬挂一盏灯笼,星星点点。今夜无星,但有这些灯,便多一分挥洒的意趣。

温€€隔着几丈望着商闻柳,眼里忽的生出几分促狭,他回过身,喝一声打马奔去。城外的风大,他的袍角被掀得如羽翅翻飞,商闻柳驻马静立,看了这场景好一会儿,才匆匆追上去。

马蹄踏碎了枯黄草叶上垂挂的水滴,他在一座山丘上追上了正在拴马的温€€。商闻柳停下来,鬓发被风吹开了一些,松散地蓬在鬓边,他不着急下马,摘了网巾,重新把碎发拢了回去。

风清月白,小丘上一对人影,迎着凉风相顾,千古如此的月辉,和此时此刻此地的衷情。

温€€折了一根草叶,用手接了上面的露水,隔着老远伸出手,像是要把这水珠献给骑在马上的那人。他背对着风大声说:“等你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你不来,我就这样回去了。”

“那你说说,等了我多久。”商闻柳觉得他幼稚,分明是你叫我来的,还不等客到就要走,他暗自腹诽,一抬眼看见温€€眼里熠熠的星光。

温€€昂着头,脉脉然注视一步一步走近他的商闻柳,忽的甩去了掌心的水珠,嫌他来得不够快似的,抬步走向他,在商闻柳停下的瞬间稍矮了身,伸臂把他囫囵横抱了起来。

霎时间天地好像倒了个个儿,商闻柳感觉到眩晕,这阵天旋地转过去了才意识到温€€做了什么。

“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温€€抱着他转了一圈。

“你!”商闻柳说不清是惊还是羞,一瞬间以为温€€是疯了,他被抱着不敢动弹,有点人为刀俎我为鱼ro的恐慌,一手紧紧扶着温€€宽阔的后背。丘顶的风大,呼呼地从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袍摆间疾疾吹过。

商闻柳急声催促:“快放我下来!”

温€€不肯,他眉眼透出一段舒朗,放声对着空寂的原野喊道:“兰台!”

“干什么!”

“兰台,兰台。”温€€仿佛醉了酒,拖长了音调,把这两个字han在齿间反复地念,直念得商闻柳面上热了起来,他佯怒般的捶打温€€:“瞎喊什么!”

温€€终于把他放下来,脚踩着地的踏实感甫一回归,温€€便欺身展臂,把他重新囚在身前。

白亮亮的月光让商闻柳的一举一动无处可逃,偏那炙热的掌心还来蹭着他的颈侧,温€€和他的呼吸交错在一块,眼神热烈迷乱,而后偏头轻轻地吻在了他的脸颊边,拇指不徐不疾揉着耳后的某一处,直把那片皮ro搓得发热。

那里有一颗痣,商闻柳模模糊糊地想起来。

“别弄,怪痒的。”热气扫过脸颊,他觉得怪异,侧过一边肩膀,试图脱离开这个过于无礼的桎梏。

温€€定定地注视着他,商闻柳起先只是庆幸温€€没接着发疯,谁料温€€蓦地扣上他腰侧,这下两片胸膛贴了个紧实,商闻柳又开始发昏,胸前布料变得又轻又薄,他分不清那鼓擂一般的心跳是谁的,只觉得一颗心被托举着,轻盈地往上升。

“你€€€€”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却没能接着说下去。

温€€微微垂头,亲吻他的嘴cun,柔软又绵密地吻下来,商闻柳像被什么浸透了,似有若无的柔情没过了头顶,潮湿的吻令人无所遁形。

空阔而辽远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随之而来的是胸腔里浪潮般一阵一阵的鼓噪,他腰腹处随即涌起一团轻飘飘的痒,不自觉意乱情迷,吻到出了汗的掌心死死攥着温€€后背的衣料,否则便无处借力维持站姿。

指挥使从他的cun边一直吻到耳侧,缓慢地用嘴cun蹭着珠玉一般的耳垂,呢喃着说:“兰台,你身上好烫。”

烫......什么烫?商闻柳轻轻地喘气,微翘的眼角染上了湿意,手臂懵然无知地勾着温€€的后腰,指尖磨蹭着那条硬质的革带。温€€的气息逐渐渗进了他的肌理,商闻柳的脖颈倏地起了一片小疙瘩,这时候才如梦方醒。

他猛地推开温€€,一连倒退了几步,眼睛瞪得圆圆的,先是不敢置信,而后才是铺天盖地的羞耻感。

商闻柳的嘴cun还是潮湿的,他的眼里还荡着涟漪,人却已经扯过马绳,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跨上马,失态地勒着缰绳,夜风把他的声音留在了这片山丘上€€€€

“就、就快到宵禁,该回去了!”

第105章 和尚

温€€得了空,登门拜访了秦翌的私宅。

“怎么有这兴致来找我?”秦翌跷着腿在嗑瓜子,边上有人捏着小锤给他捶肩€€€€自从瞧上香料铺的老板娘,他连私宅里漂亮的小婢女都遣了,换成了十多岁的少年。

“你平时也不买这玩意啊,”秦翌换了条腿跷,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转xin子了?”

“送朋友的,我看你和那老板相熟,就来找你替我代为引荐一下。”温€€端着茶,望着幽绿的茶水半晌没动,一边捏着小锤过来伺候的小厮刚要给他捶肩,被他挥退了。

秦翌磕完了一把瓜子,舌头就起了个小疱,他闻言一下来精神了,摆手让正要递茶的小厮出去,挤眉弄眼地一掀袍,大爷一般仰在椅背上眯眼看温€€:“真是朋友?谁啊?”跟着加重了语气:“谁敢啊?”

他可还记着温€€上回在重阳时揶揄他的这茬呢。

秦翌贱兮兮的神情委实欠揍,温€€觑他一眼,自顾自把手掌翻来覆去地看:“刑部的商兰台。”

“哎哟,这......”秦翌知道自己失言了,商闻柳送的那幅字还在他墙上挂着呢,他嘿嘿一笑:“该送,是该送,我看下午这天儿就不错,我拾掇拾掇,咱俩一块儿去。”

秦翌搓搓手,站起身踱了一圈:“要不现在就去吧,白拿了人家收藏的画儿,我怪不好意思的!”

“拿了人家一幅字画,脸皮倒薄了不少。”温€€嘴上损着他,自己心里倒先酸起来,他还没收过商闻柳什么礼呢。

又想到这香料铺子的事,他看了眼秦翌,心下有几分愧对。当初结识时知道他是秦邕的儿子,本打算只做个点头之交,也是郑士谋的授意,渐渐地来往便多了些,说是好友,却也没几次礼尚往来的客气,总是他占了秦翌的便宜去了。

秦翌自小就有气喘症,因此被宽待了许多年,天xin不被琐碎礼法拘束,行事在官宦子弟里称得一句荒唐,温€€也只好在够得着的地方给他些提醒,不至于让他吃哑巴亏,权当是一点回报。

他这么想着,秦翌已经踱了几个来回,ko里念念有词的嘀咕着什么,温€€甫一抬头,被他这迷乱的神情给惊了一惊:“你这是?”

“没啥事。”他红着脸磨磨蹭蹭地琢磨着什么。

温€€等了一会儿,秦翌歪着脑袋,只听他忽然很是羞涩地说:“你换身便服,莫把她吓着了。”

接着鸡飞狗跳折腾了好一通才出了门。

就快立冬,市面上早摆出了过冬的用具,京城的街市是常年热闹的,三教九流都有,这时节还有赤身喷松香粉戏火的,大冷天就是图个热闹,赶在年末把钱给挣了。结果前头围着全是人,温€€只好慢慢拨着人群辟路,让秦翌跟在后头。

好容易出了这一段,秦翌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腰:“我说找顶轿子坐吧,好赖挤不着咱们呐!这人,又不是大节,也忒多了!”

温€€心说秦翌是昏了头了,乘轿更不能走此处,得要绕临宛河一大圈才能到地方。

他话还没出ko,便听秦翌喊他的名字。

“你看那边,那个秃子€€€€不不,是和尚。”秦翌附耳过来,压低了嗓音:“竟然是和尚。”

那和尚身穿寻常的青灰僧衣,但那身量却是罕见,走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饶是温€€都不得不略略扬头去打量他。

和尚的头是新剃的,光溜溜一片,僧衣看不出新旧。他双手合十,一双结实的腕子稍稍露出,指节也颇为粗大。是武僧?温€€对这种人有近乎敏锐地直觉,那和尚显然也察觉到有人正在肆意打量他,突然间侧过身来,人却是定住了。

秦翌还在咂舌:“这和尚也太高了,怕人。”

说话间,和尚已经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秦翌喉间梗了一下,生怕是方才那话被和尚听见了,这和尚高出秦翌一个头,纵然身披僧衣,但那气势就先把秦翌压倒,他闭上嘴,客套地笑着。

和尚念了声佛号,冲着秦翌道:“我看施主面色红润,是刚不久结交了善缘罢。”

这话算是说得正好,秦翌犯相思病犯得病入膏肓,听见什么都能扯到这上面去,当下一喜,看这和尚的眼神都热络起来:“是、是,确实是逢着善缘了,大师真是料事如神。您再给算算,我和这善缘,能结多久?”

这是把人当街边算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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