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贪权势,但也怕死。
王白放轻了语调,附在他耳边:“外头有兵巡逻,让外人听到就不好了,咱们进去说。”
屋里前后点上了灯,“吱呀”一声,窗子也被合上了。
洛汲的颈子上一条淡淡血痕,此刻拿领ko围住,他俯身冲了茶,端上两杯。
“侍郎亲手泡茶,在下草芥出身,恐怕受不起。”王白阴阳怪气地笑。
洛汲默不作声先饮了一杯,王白这才嗤嗤笑着,润了润嗓子。
适才在屋外的惊险让洛汲没有心思去观察,这会儿才看到他那只红ro翻起的狰狞手掌,指头不自然地弯着,不知是受了什么伤,在外逃亡时约莫也没有好好包扎,那ro已经烂了,边缘黑漆漆结成一团将坠不坠的死ro。
洛汲心中阵阵欲呕,心知他是再也握不了笔了。
“适才在外头不便开ko,道襟老弟,现在可以讲明了。”洛汲客客气气的,掀袍落座。
王白倒是满身落拓,浑似乞丐。
“我不讲那些虚的,阁老心意反复无常,侍郎一人只怕独木难支。咱们两个......”王白把玩着那把刀,话音顿了顿,他不知怎么感到有些热,但谈话要继续,便放低姿态,“我在侍郎麾下,只有一个请求。”
洛汲凝神:“你说。”
“让我杀了那个商闻柳。”
洛汲摩挲着茶盏上烧制的青花:“他还有用,你知道的。让你带了他的私印去南关,本就是为了这个。”
王白道:“原来大人的心还偏向阁老呢。”
他一句话说完,忽然觉得喉间升起一股热气,跟着倏地窜起一阵难耐的痒,他身手去抓,把皮肤抓得一片红。
洛汲的语调有些掩不住的紧张,他抬眼盯着王白:“不然呢。”
“你......不对€€€€”王白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遽然暴起,直朝洛汲扑来,他的身形却在半空中猝地顿住,四肢随即痛苦地纠结着,手指似蛛腿痉挛,最终咚的一声坠地。
“那、那茶!”王白眼珠外突,凄厉地咳嗽,五指利爪一般死死抠着嗓子,却只能徒然呕出一些带血的酸水。
“茶里没有毒,毒在杯沿。”洛汲仿佛是沐浴着极舒适的阳光,人虽已吓得跌坐在地,却惬意地笑起来,“茶具早就准备好,就是等着你这样的蠢货来。”
王白怨毒地咒骂,他的喉咙已经在这瞬间溃烂,发不出任何声响。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里,他又愤然地弹动了几下,好像一条被摔上岸的鱼,无助且彷徨地吐了几ko血沫,随即一声不响地踩进黄泉。
洛汲双脚无力,瘫坐了许久,他看着王白,确定他已经不会再爬起来之后,才起身踢了一脚那具死尸。这也不是他头一次见着尸体了,他心里腾起莫大的快意,神色淡然地踩着那死尸的脸,脚底却发狠地碾了碾,直到一脚污泥把那ko鼻都弄得脏污不堪了,才算发完一通火。
“郑士谋是个什么意思,我怎么会猜不到,但我平生最恨旁人指摘折辱,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自有我的去处,既然你自投罗网,我又岂会留着你这条贱命。”他冷冷地露出森然的牙,把尸首拖了出去。
第103章 馄饨
商闻柳下值回家,饿得腹中饥鸣阵阵。自从他调职到了刑部,就没一天是照寻常时辰进家门的,好几回檀珠等得饭凉了,人还没到家,后面只好等他回来后才开火。
她踩着小脚扎往米缸里一瞧,空了。灶上就剩一个不到巴掌大的硬饼子,一大一小分着先填了肚子,接着再想今晚如何对付过去。
“去买些馄饨来填肚子,还是西街那家。若怕汤水洒了,就买生的回来煮吧。”商闻柳排了几文大钱出来,交到小姑娘ko袋里。
檀珠老成道:“那公子等我回来时千万记得不要自己生火呀,咱们的灶修起来费钱。”
商闻柳敲她的额头:“我虽不擅长下厨,但也没你说的那么蠢笨。”
檀珠挤眉弄眼,灵活地矮下身逃了,边逃还边道:“是啦,公子最聪明啦,俊朗还有才华,全天下都爱您!”
小院门飞快地合上了。
商闻柳气得发笑,摇摇头走进屋里找了卷书来读。
檀珠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时带回了一个挑担的老头,带着顶竹编斗笠,佝偻的背,顶一根扁担,两个粘了面粉的挑子来回晃荡,显然是没装太多东西。
“公子,买馄饨的老先生非要跟着我回来!”檀珠怕挨训斥,手忙脚乱地比划。
商闻柳愣了愣,上前把那人搀直,那背却一直挺不起来。
“秋伯,许久没有见,身体怎么这样了......”
“人老了,就是这个德xin。”古秋吟退了小步,弯下腰,蹲着把担子卸了,斗笠夹在肘间,片刻不停地打开了两个挑盒的盒盖。
两份馄饨,边上还有未煮的。
“叫檀珠自己捎回来就好,怎么还亲自送过来。”商闻柳一起蹲着收拣,檀珠心领神会,把老人家搀着。
古秋吟赧笑:“你这一年总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机灵得很,次次问她也不肯说。”他顿了顿,又说:“今天来是想给你报个安心,我那个逆子......如今寻着了正经事儿做,人也回家里来了。我们一家愧对你,往后想吃馄饨,秋伯不收你的钱。”
他说完,把那一挑子的馄饨裹了,颤巍巍递过去。
商闻柳岂敢不收,连声说着多谢。
送走了古秋吟,商闻柳还是奇怪,世上哪有突然回心转意的人,便是警世的果报传奇里也没有这么个浪子回头法的。
他吹开馄饨汤里热腾腾的葱花,就着金黄的汤水抿了一ko,想起古康成的诸般行径,依然大皱眉头。
但总归是旁人家里的事,商闻柳不过是个过客,也算仁至义尽,便不做多想。
隔天又是几宗大案子的文书要复核,快年末时总要闹出些麻烦的凶案,官员们顶着青黑的眼圈似游魂出窍,逢人便要哀叹人心不古。
商闻柳坐得困乏,微微撑开手臂,左右晃了晃。
左澹挪着肚子过来,又给他案上添了一摞。
一看案牍上大大小小堆着的文书,左澹叹一ko气,缓缓坐下来:“快年末了,又出不少乱子,这东南的一家被灭门,惟剩一个幼子活着,惨呐。”
“灭门倒算好的了,有个全尸吧?昨日仵作衙门的人可是拼了半宿的尸首,啧啧。”
左澹挪了个位置,沾掉头上的微汗:“年末嘛,万事都要有个交代,咱们现在是辛苦点,来年就能轻松些。”
搭腔那人道:“左主事说得极是,开工开工,今日要早些回去。”
怕什么来什么,这人一语成谶,衙门里点上灯了,一屋子人还在干熬。
天边已经浮现了半个月亮的轮廓,屋里官员哈欠连天。
“时辰到了,咱们赶紧把这一批交送了,就落衙歇息吧。”左澹眯眼瞧了瞧外头置的晷盘,抻了抻胳膊,扶着案桌慢慢站起身。
早过了落衙的时辰了,这时候才说,奈何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又是能在堂馆那里说得上话的,也没几个人敢怨,纷纷撑起精神说是。
左澹笑得愈深,很是满意自己在同僚之中有了这样的威信,他侧过脸瞥眼商闻柳:“商主事忙完了不曾,大伙儿都等着哪。”
“就好。”商闻柳匆匆抄写卷宗,把那最后一笔补了,又飞快扫一遍书写,这才把东西交送了。左澹一掂量,和气地说:“大伙都要走了,你受点累,帮忙把这些对付过去吧。”商闻柳道:“我最后誊抄完,应当的。”
值房里人三三两两走了干净,商闻柳想着左右是要耽搁了,索xin把今日经手的文书再校对一回。左澹还未离开,商闻柳低头翻阅文书,没有发现他。
“商主事,”左澹笑眯眯地打断他翻阅的动作,“快些送交了吧,晚了一会儿门房要落锁了。”
“多谢提醒。”商闻柳合了卷,把今日押印俱全的文书分拣出来,装上小车,才往外退了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一阵不小的响动,左澹架着腰,神秘兮兮地:“你回来。”
“走这么着急,家里有人了?”
商闻柳本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这一下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左主事何出此言?”
“那就是没有,”左澹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你独身在京城,不想着纳个妾?”
商闻柳不欲为此事多纠缠,回绝道:“我已有心上人。”
“人家可都有,”左澹没听着他这句话似的,抬起肥厚的手掌打风,“在咱们这,不好闹孤高。有人坐轿,有人骑马,就是没人走路来的;有人养外室,有人娶小妾,就是没人让自个儿屋里空着的。你这样做,往后外人拿你来比,你是怎么个应对法?对外对内,都不好做人呐。”
商闻柳知道他们是常结伙上勾栏里玩乐的,朝廷虽有法度,在官员之中却早已废弛,在京城内的秦楼楚馆出入的不乏有官家的轿子,屡禁不止,便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左澹他们前日去找乐子,本是邀了商闻柳,他却哪里肯去,推说有要事匆匆溜了,左澹被拂了面子,只怕心里还记着这茬呢。
见商闻柳不说话,左澹继续道:“人嘛,总是有个七情六欲,你房里要是空着,我这倒有几个合适的人家€€€€”
原来不只是“提点”,还是攀亲来了。
他退了一步打个揖,委婉道:“这事说来是我不对,我妻凶悍,以往在乡里中就是出了名的泼辣善妒,家里没有能管得住的,就是这个原因,我便从不在同僚面前提及,没成想大家都以为我是独身。若是我在京城胡来,闹得他知道了,恐怕左主事有一日就要来誊抄写了我大名的卷宗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算是第二次回绝,左澹也不好装聋作哑,他努了下嘴,脸色没什么变化:“行吧,商主事尽快去送交了这批文书,天色暗了,归家时看着些路,我就不留了。”
说罢,抬脚离开了。
商闻柳舒ko气,他今日是有旁的事要做的。
才送交了文书,刑部官署里已经见不到人了,照磨所的院门开着,灰扑扑一团影,听见商闻柳的脚步声后站了起来。
元景明略一颔首,钥匙就挂在一边。
商闻柳来过一回了,却还有几分做贼似的束手束脚,取了钥匙钻进库房里查阅。同文书打交道本就是他擅长的,在大理寺时就把官吏摆放文书的习惯摸了个一清二楚,查阅起来毫不费力。
外面有人叩门,元景明的脸一闪而过,商闻柳只听见他不耐的声音:“时辰不早了,差不多看完就出来,仔细着点灯,别把档库给烧了。”
这时天已近暗,商闻柳陡一听人声,却只见黑影晃过,险些以为撞了鬼,刚才上爬梯摇摇欲坠,等站稳了,人又不知道那去了。
此前元景明虽做了允诺,但谁也不知他是不是随ko胡诌,商闻柳借着几次机会试探了才稍稍放心。只是此人神出鬼没,一惊一乍,且说话时常有些......不知好歹。不过他也算明白了元景明为什么不招人待见了。
商闻柳心有余悸地朝窗外看了眼,安下心重新登上爬梯,举着灯分辨架子上张贴的年号和州府。
“€€€€青骢江、云泽......”他在心中默念着。
云泽县最后结案是官与贼通,判的是私售军铁的罪名,铁矿毗邻青骢江,那么说不定能从这里的卷宗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青骢江,大梁中部的盐铁运输就是靠这一条河,每年盐税都能让运河途经的州府收得盆满钵满,这里面的文章不会少。
商闻柳搬来爬梯,把那一箱子卷宗抽出来。
从青骢江过的盐铁记录应该是归档在户部,而刑部只有一部分流窜于运河之上的水匪的卷宗,商闻柳略略扫过,青骢江每年都要清剿水匪,这几份载有水匪ko供的文书,画押和印鉴俱全,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目光落在最末的押印上,朱红的大印压着黑墨写就的字迹€€€€大印的边框上,朱砂的红色痕迹断断续续缺损了几处。
商闻柳的呼吸一瞬间紧凑起来,他将纸面上的印蜕对着灯火细细看了一遍,凡是印泥与字迹交错的地方,细小的一层朱红印泥被黑墨完全覆盖,一丝红都没有透出来。
这是盖过印后,等印泥干透了再写上字的文书。
照常理来说,文书上的朱墨时序是分先后的,先写字,墨迹干透了再至有司盖印,以免出什么纠纷。这般黑墨压朱砂的文书,分明是提前就盖过印拿来备用,中间可钻的空子太多了。
他眉头紧锁,不知其中暗藏了怎样的伎俩。
外头有脚步声,商闻柳这次学乖,先借着格架的缝隙把来人看清了,才放下心来。
元景明提着灯,模糊的一圈光晕让他的影子铺满了半个档库,他还是那般不耐烦的ko气:“这是找着什么了?”
第104章 原野
近来天黑得愈发早,这会儿暮色已合,秋风轻打着半扇虚掩的窗,发出一串咯吱的轻响。
灯罩子里的烛火闪了闪,商闻柳把那灯架子搁在地上,拍了拍身上蹭到的灰尘,踩着爬梯把看过的文书重新摆回去。
“什么也没找着,”他轻描淡写地把丝线订装的书脊压平,“今日多谢元照磨了。”
元景明堵在门ko,单只扫了一眼那柜架大略的位置,便施施然腾开位置:“青骢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