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捡了一缕在手心把玩:“是‘看不见’的丝绸。”
商闻柳吹开一层豆皮,嗔视:“别卖关子。”
“只是账面上的记录,没人见过那些丝绸,如果不是我派去的人擅长追踪,恐怕还查不到。”指挥使站起来,笨手笨脚地给他簪发,“后来户部侍郎钱谦明被斩首,也有这样一批丝绸。”
温€€说到这停顿了会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根木簪歪斜斜簪进发髻,摇摇欲坠。
商闻柳扶着木簪,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们想让手里的银子变得名正言顺。”
“不错,京城黑市里帮高官们做这种事的人很多。”温€€怔愣一会儿,逐渐回忆起了整段案情:“那商人的乡贯在青骢江边,应该干过不少类似的事。他来京城足不出户,不知与谁接了头。”
能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些人。商闻柳沉吟片刻,蓦地想起件事:“这笔用来买布的银子,皇上可知道?”
“当时天子籍田,赵复也已经受挫,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温€€的意思很明显,他没有对皇帝直言过此事,当时那样的处境,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将这件案子湮没在故纸中。
“揭过......”商闻柳放下豆浆,拧眉看着窗外:“恐怕不是‘揭过’。秀棠,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东南遗孤被下毒的那个晚上,皇上的御驾为何会随江抚出宫。”
江抚是兵部尚书的儿子,就算在锦衣卫中混得有头有脸,这案子也轮不到他置喙,他拿什么说服皇帝?
商闻柳攥住温€€的手,闯进来的风把他松散的头发再度吹得凌乱:“如果我想得不错,这件事早已经被人呈送给了皇上。因此皇上对你起过疑心,后来江抚挑拨几句,便有了那夜的险象环生。”
若他所说是真,一切都能联系起来了。
温€€不说话,他在往前推着这真假难辨的一桩桩一件件。
商贾之死,县官被害,南关水患,再到东南遗孤,每一件事里都不止有郑士谋一个人的影子。
天子坐龙庭,腥风血雨似乎和他没有半点干系。
温€€有些困惑,觉依稀得记忆里的人都在往前走,只有自己被抛下,风蚀雨刻,什么也看不清。这一刻他想怆然悲泣,他坚持恪奉自己的道,问心无愧,以为这样就足够。今时今日,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商闻柳的头发散开,柔顺的黑发垂下来,像绵羊那样没有攻击xin,他轻轻地抱住温€€的腰蹭了蹭,听见头顶传来声音:“还有些事,没有告诉过你。”
“是从我入京至今,他们下的一局棋。”
月底京城气温骤降,猝不及防的一场倒cun寒,把满城翩翩的轻裘缓带给冻了回去,才一夜,满大街的商户门ko都封上了冰,早间起来,家家门前泼盐水化冰。
秦翌在斗室里坐着品茶,室内燃了上好的熏香,他不懂香好在哪里,觉得浪费,不过穆兰妲说,他是贵客,当得起。外面天寒地冻,秦少卿cun风得意,偎着小火炉喝茶。
天冷没什么客人,穆兰妲在外头指挥小厮撒盐水,声音隐约传进来。这会儿阴雨下起来了,绵绵密密冷得砭骨。秦翌从暖烘烘的斗室撇开条缝往外一探,冻得呲牙咧嘴,窝着脖子坐了回去。
他一天没什么正事,最忙时就是替光禄寺卿补个缺,总之一切有他爹照应,逃了点卯也无甚要紧。
外间穆兰妲不知道被什么缠着,好一阵动静。
秦翌憋了半天,怕是人家的私事,直到外头“砰”的一声响,他才猝然跳起来,大氅也来不及披,一头撞进冷飕飕的风雨里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秦翌略略抬高了声音,他一踏进前厅,见到一个混混模样的人在那杵着,一面放茶待客用的小木几打翻了,好在没有搁瓷壶。
秦翌像个当家男子那样有了些勇气,他深吸ko气,走过去,对那找事的混混说:“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他刚一讲出ko就愣了,错愕地看着那个找事的混混,那混混也不怀好意瞧着他。秦翌的目光在混混和穆兰妲脸上打了个来回,这两个人,长得太像了。
找事的混混驼背凹眼,面色蜡黄,没人会特别在意这种人生得怎样尊容,可是秦翌看了又看,心里一阵莫名,他又看向穆兰妲。老板娘风致莹然,可是容貌和这人确实是相像的。
秦翌顿了顿,四下一望,说:“不要、不要在这里闹事,铺子里的人呢?”
穆兰妲似乎很局促,慌慌张张把长柜上摆的账册单据收回去,那混混伸手一拦,眯眼笑道:“哎,原来有客人,家务事,家务事€€€€姐,当着客人的面儿,不要太寒酸。”他的声音低哑,秦翌站近了才问道一股说不清的怪味,那是舶来的烟叶的气味。
穆兰妲抽出手,面色寒潭一般,一声不吭地偏开头。看样子很厌恶这个弟弟。
原来真的是一家子。秦翌忽然有点里外不是人,开始后悔自己冲动跳出来了。
穆兰妲开ko了,那语气不太像她,冷厉里夹杂着恨:“我从没见过客人,不要谈什么借钱。客人要是缺钱,去桥下和叫花子一起蹲着就成。”
秦翌这下就闹不清楚了,姐弟俩是吵架了?看架势像,他不好多嘴,木头似的站着,怕一会儿两个人动起手来。
万一闹起来,秦翌暗自掂量自己的胳膊,心觉能有五成胜算。
兴许是有旁人在,混混收敛了些,叉着腰,挺直了背,露出一ko烂牙:“爹娘想你,想得病了,家里没钱治,最后一回了,姐姐把这份心给尽了,弟弟今后绝不再来烦你!”他说完,往秦翌这看了眼,那么直勾勾的打量,把秦翌弄得后背汗毛倒竖。
穆兰妲还是没吭声,她看了秦翌一眼,看那样子,是让他赶紧回去。
秦翌听出个大概了,穆兰妲死了丈夫,大概是同娘家人有什么恩怨,不愿回去。他咳嗽了一声,把混混一拽,暗地里塞了锭银子:“哪儿来的碰瓷的,从哪来回哪去,滚滚滚!”
他一路连搡带踹,把人弄出前厅,到大门转角才停下来。
“冒犯了冒犯了,贵人老爷。”混混把身后藏着的银锭掏出来,拿牙一咬。
秦翌解了钱袋,又搜了几枚大钱:“当路费使吧,穆€€€€”
“哎!我可不姓什么穆兰,”混混眯着眼,昏浊眼白里绷着血丝,“小的姓古,叫作康成。里头那个是小的大姐,离家很多年,前阵子才打听到踪迹。”
秦翌回头看了眼店内,穆兰妲没出来,这才放心拽着古康成到角落处。
“你们家的家事,我管不着,往后有什么,别逼着你大姐,妇人家在这立足不容易。”
古康成惊奇:“从方才我就觉着,贵人老爷对我大姐不同寻常,莫非€€€€”
秦翌唯恐穆兰妲出来,频频回头。
古康成吹个ko哨,塌背歪头在秦翌周围转一圈,露骨地咧嘴笑:“哟,那这是€€€€咱姐夫?”
秦翌无疑被这声姐夫取悦,他摆了个淡然的姿态:“行了,拿着钱回去吧。”
古康成站住了,说:“那不成,我是借钱,要打个条子。”说完,麻利地挑了张厚纸片,上头早写好了欠项,盖着古康成的手印。
秦翌哑然,果然是赌徒,随身带家伙事儿。
“不必了,这点银子......”他摆摆手。
“那哪成,有借有还,兄弟从今要做个好人,赖账怎么行。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不是。”古康成像模像样的,把那纸条一展平,“写个名儿,我发达了一定还上。”
秦翌看他殷勤地ti‘an了笔尖,迟疑着结接过,草草写上大名。
“多谢了,”古康成嘿嘿一笑,“......姐夫。”
打发走了古康成,秦翌进了屋。穆兰妲正在把翻倒的木几扶正,听他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给了他多少?”
秦翌心虚,说了个半数。
穆兰妲叹气,转身从柜格里取了银两,秦翌哪里肯收,直说不缺这钱。
“拿着吧,我欠你的。”穆兰妲目光深深,暮色太浓,秦翌没有看清。
€€€€€€€€
古寺香烟袅袅,香客和僧人对坐,拦腰的砖石上描着个巨大的“禅”字,看起来,这两人正在坐禅。
香客不甚虔诚,满身酒ro臭气,糟红的鼻子被冻出清涕,却浑然不觉。
“这次辛苦你了。”达奚旃盘腿趺坐,在僧袍中摸索一阵,塞给他一吊钱。
“原本想等他出了门再讨要,哪知道这么顺利。”古康成打个酒嗝,醉意熏天还不忘掂一掂重,接着掏了一阵兜,把条子递给他:“下次活儿是什么时候?”
“还早呢。”达奚旃面露微笑,接过了那张条子,山一样的阴影笼罩下来:“我送送你。”
这是古康成在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124章 吉祥
倒cun寒一连持续了几日,进了三月才算完。头一天还是冷风呼啸,第二天太阳就冒了头,日光流泻,照得人睁不开眼。
“过段时日就要动身录囚,你领了哪个司的牌子?”元景明坐在墩子上,官服大袖打个结,变成利落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嗑着瓜子。
他就是闲得无聊,一回生二回熟,老远见着商闻柳的人影,便纯熟地掏出一把坐下吃。
商闻柳合上往年的邸报,揉揉发胀的太阳xu,道:“在卓州,往南去,行程得六七天吧。”
“那个偏僻地方,”元景明擦擦手,换边坐躲开了暮光,“向来刁民多,听说也是金盆洗手的大盗最常待的地方。你这一去,还得当心小命,是谁给你摘的牌子?”
还能是谁,早到的同僚都把好地方给挑干净了,等到他去的时候,堂上官那就剩这么一个卓州。商闻柳不吱声,他就当元景明是关心了。
“看你这模样,我也能猜着,”元景明挪了挪脚,把瓜子皮扫成一堆,“你今日怎么翻起邸报了。”
商闻柳重新抓起那份邸报:“我想看看去年各地的粮食收成如何,这些粮食里有一半都要从青骢江走,户部的文书调不动,只能查这个,知道个大体的数,总比摸瞎强。”
元景明道:“前两年收成都不行,发不出饷。我刚进刑部时,头几个月的俸银,至今都没有发下来。”
“去年也有拖饷,不知道我大梁的钱粮都去了哪里。”商闻柳叹气,又粗粗扫了几眼,把邸报放下,不再看了。
再看也不能看出花来,天塌地陷,他束手无策。
商闻柳是从得知马久志是粮商后,才决定查一查青骢江漕粮的。刑部就已经出现了朱墨时序颠倒的文书,不知其他衙门是否也有。当初马久志进京做生意,一定会从水路走,既然他在京城有接应,那这一路收到的照应就不会少。
也许这些朱墨颠倒的文书里就有他的踪迹。
刑部文书没有漕粮北上的记录,他就去找往些年发抄到刑部的邸报,看看从青骢江过的漕粮究竟有多少。
他越翻看,心中越惊悸不已。
不止受过灾的县粮食收不上来,新帝登基这几年来,各地的收成都不景气。
东南歉收,西南歉收,西北歉收。
朝廷的粮税交不齐,就要用旁的东西来抵,矿石、布匹、甚至是劳工,可这些都不能换成稻子,肚子没办法填饱。
饿着肚子的人为了活命,什么样的事都能干出来,这就是第一个隐患。
再就是漕运€€€€能缴上来的粮食已经这么少,而青骢江的每一层卡都要拨掉一些粮,停在京城的粮食是大头,最后剩下的才会走陆路运去朔边。
中部的粮食歉收,朔边的军粮就供不上,按理应该从别地征调,但商闻柳没有得到调令发出的消息。
按照这样的算法,北边的军营还有多少军粮?没有人上奏,朔边营的粮食就是足够的吗?
西北的军户尚能屯田自足,但朔边冻土千里,一毛不生,能否经得起这么久耗?他知道为什么皇帝愿意把青骢江的权放给赵复了,京城一时半会儿缺不了粮食,只要皇帝颁下减漕粮的政令,那里就是一座空壳,赵复想从中获利,只能靠盐铁。
盐铁监权却有半数掌握在郑士谋手中。
权臣,权臣。
权臣当国。
商闻柳参不透朝堂上的大员们之间打的是怎样的机锋,他只能想到国境内万万生民因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臣打着为天下为苍生的名号摇旗呐喊,最后苦的却还是天下是苍生。
商闻柳觉得茫然无措,他能救得了一个落难的檀珠,能救得了天下万万个落难的“檀珠”吗?
原来翰林院不是他的浅滩,真正投身官场,他才算真的遇上浅滩。
商闻柳一脚踏出照磨所,日头还亮着。自打立cun之后,白昼渐长,魑魅魍魉却不比往常的少。
京城宵禁晚,这时候还有许多摊贩在街边挑担叫卖,他想着买串冰糖葫芦回去逗孩子开心,刚付了钱,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还没攥紧,险些被擦肩而过的行人给撞掉。
商闻柳回头,发觉街上行人不知听到什么,忽然前呼后拥全往同一个方向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