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就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不从这里过,便要绕一大圈。商闻柳不明所以,快步跟上个瘸腿老头,道:“这位老伯,不知前面出了什么事,怎么行人都往那处去了?”
“财神爷临世了,”老头一拱扁担,见是个官,不敢不答,只是眼神已经飞往人群离去的方向,“前头有人发钱嘞!”
说话间,前面一团热闹的人群已经拥至眼前了,挑担老头忧心分不到钱,趁他分神之际,一溜烟挤进人群中,伸手等那些人发钱。
人群搡得热闹,只能等着散去再回家。
商闻柳站到高处,发觉这一行人做的都是关外打扮,应该是来行商的。几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排了两排,正从腰间的麻布袋里掏铜钱分发给行人。
也许是关外人的习俗,铜钱上串了红绳,坠个小流苏,每发一人,那关外商就笑盈盈说一句“吉祥如意”。
商闻柳攥着两串冰糖葫芦,看那人群走得缓慢,正心说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蓦地身侧传来个孩童声音,怯生生地:“吉祥如意。”
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皮肤黝黑,头发结成小辫捆在脑后。他的眼睛盯着糖葫芦,一动不动,看样子馋得不行。
商闻柳道:“你是商队里的孩子吗?”
小孩儿不说话,看了看人群,又看了看糖葫芦,清亮的ko水淌出来,半天才生硬地憋出一句话:“吉......吉祥如意。”
原来不会说汉话。
商闻柳对小孩儿容易心软,他蹲下来:“给你。”
那孩子递给他红绳串着的两枚钱,黑眼睛里闪着纯粹的光:“吉祥如意!”
商闻柳把铜钱递回去,弯着眼睛笑:“吉祥如意。”
第125章 卓州
刑部的车马提前备好,需要长久行路的主事在月中时就已经出发,商闻柳匆匆交付完手上的事务,两天后才起行。
按照普通行程,最快大概到二十四才能到,不过刑部面子大,调来的都是膘壮的驿骑,能省下不少时间。
他动身动得匆忙,这天温€€恰好又宿在衙门里,就这么错过了。
温€€落衙回家,看见卧房内多了只净瓷瓶,细长颈,灰青的釉色,中央插了一枝嫩色的柳枝。
仆役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说,这是刑部商主事送来的小礼。
指挥使就笑了,拿手拨一拨那柳叶,叶片晃动不已,像极了那位亲个脸就恨不得要跳起来去上吊的小文官。温€€嫌不解气似的拽着柳叶,心里又一想,卓州,等人回来,大半个月都过去了。
难熬,难熬。
另一头商闻柳舟车劳顿到了卓州,极目过去果然一片衰颓。恰是正午时分,城门打开,却没多少人进出,城门兵恹恹地拄个缨枪,靠在城砖上假寐,驿马蹄声渐近了,才如梦方醒,跳起来放行。
三月末的热气在京城还不太显,往南边就已经热起来。商闻柳带的都是厚官服,中衣还必须得套,在马上晃了一阵,沁出些汗珠。随行的文吏见状给他弄了把扇子,一路摇去布政使司。
在辕门外下马,商闻柳稍微打量了下官衙。
平平无奇,看不出豪奢。并且从上到下......进出的官吏都透着股看破生死的丧气。
布政使算封疆大吏,向来是不用见他们这些官员的。衙门里掌管刑狱的推官出来,几人交接了凭信,照旧就是接风洗尘。
推官姓夏,瘦瘦小小,嗓音细弱,低眉耷眼的没什么血色,商闻柳走路上时刻都怕他昏厥过去,于是细声细语地同他寒暄。夏推官算好应付的,一路上不讲什么客气话,单只简明扼要地把州府中的大件刑狱案子讲了个大概。商闻柳应付京里上下司应付久了,乍一听夏推官讲话,颇有些逃出生天的松快。
洗尘宴也称不上是宴,夏推官和几个下属对小二吩咐半天,鲜笋不必太鲜了,红烧排骨么,带骨头的就行,人少也不吃大鱼了€€€€小二点完数,熟练合上册子,笑眯眯对夏推官说:“知道了,结账对折。”
夏推官满意地摇摇扇子,对商闻柳一笑。
从京城跟着来的几个吏员都有些汗颜,他们还在边上呢,好歹遮掩些!
夏推官坐了会儿,脸上终于冒了点血色:“囊中羞涩,见笑了,以往刑部的大人们过来都没饭吃,今年衙门有些起色,这就把诸位请过来了。”
商闻柳倒是没放在心上,对着满脸写穷字的夏推官拱了拱手。
一顿饭吃得相当精彩,夏推官不以为意。结账时正好有车夫来送山货,都是些新鲜的雉鸡野兔,商闻柳看新鲜似的朝车笼多望了两眼,那独眼的车夫却像过了电一般拉上了罩布,埋着头把车赶到一旁。
这车夫看着有些眼熟,商闻柳一时没想起在哪里见过,心里暗想他或许是不想被外人窥见谋生的门路,这才躲闪,当下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当晚就有人把他给药昏了。
再醒来时已经不在下榻的客房中,商闻柳和那蒙面的贼人大眼对小眼,心想他每逢出京办事都要被绑一回,如今已经能处变不惊。
再端详那贼人打扮,忽然一愣,这浓眉大眼,不就是今日夏推官身边跟的那个年青捕快。白天他还百般劝阻夏推官莫去酒楼吃饭,同行的只当他是抠搜小气。
莫非卓州有什么猫腻?
正怀疑着,外面有人说话:“这灯怎么他娘的点上了,费油钱。”
门没锁,被外面的人一把推开,小捕快遽然变色,飞身去扑,被门板撞了个仰倒。
商闻柳和白天那独眼车夫面面相觑。
“何事闹得这么大动静。”是个女人声音。女人从独眼身后出来,商闻柳登时胸ko一紧,倒抽凉气。
云泽贼窝里那掌掴的力道他还记得清楚,怎么兜兜转转,又落在他们手里。
顾嫱显然也是认出来他了,故人相见,分外尴尬。
小捕快见瞒不过了,单腿蹬上长凳,凶神恶煞地把匕首往桌上一插:“大哥!既然被撞破,此贼就交给你们发落!”
赵粟脸一黑,痛心疾首:“老子的桌子!”
顾嫱往前进一步,小捕快呆头呆脑把匕首拔了给人递上去。谁料顾嫱抬手拧起他耳朵,小捕快嗷嗷惨叫:“嫂子!嫂子别拧了!”
赵粟闻言,仅剩的一只眼珠滴溜溜乱转。顾嫱抬脚把小捕快踹开:“在衙门干这么久活还不成事,滚出去。”
三人唱大戏似的在商闻柳面前过了个场,把他弄得云里雾里,猜不透这是怎么个情况。要说是卓州有猫腻,也不像,说是贼首卷土重来,看赵粟这般反应,也说不过去。
顾嫱盯他看了会儿,忽然上前来,一手抓住了捆缚的绳子。
脸颊似乎又开始火辣辣地疼,商闻柳扭过头:“......二当家,有话好说。”
顾嫱神色凝重,把绳子削断:“大人说笑,如今已经没什么大当家二当家,方才那孩子脑子不灵光,冒犯大人,还请恕罪。”
商闻柳一愣,才一年过去,顾嫱对他的态度何以如此天翻地覆。
顾嫱拱手,又道:“此事是我们管教无方,大人若担心我们重操旧业,只管把我枷走审问。”
商闻柳明白她的意思了,顾嫱不想连累卓州官府。他看夏推官和那捕快熟得很,想来是将山匪招了安。小捕快以为他来找麻烦,这才有了今夜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二......您多虑,”商闻柳实在是怵她,斟酌着说,“既然小兄弟在官府供职,想必是经了一番磨炼,非质朴敦厚者不能留待。今夜这件事,不过一场误会,是我误入街巷遇见故友,来宝地喝ko茶,叙叙旧。”
隔天夏推官过来请人,陡一见商主事眼下青黑,吃了一惊,道:“商主事,可是客房cuang铺不妥帖?”
商闻柳被这事闹得一夜未睡,双目无神道:“大约是外间闹耗子。”
夏推官赧然:“这,我着人去捉几只猫子来。”
闲谈归闲谈,正事要赶紧结了。今日巡牢,大概也就是将整年中的囚犯名录核验一遍,所审通常都是犯下重罪的死刑犯,卓州刑狱卷宗写得漂亮,倒没什么值得推翻重审的异常之处。
夏推官笑容满面关上腥气冲天的牢房大门,挥动细胳膊叫来兵丁守好门。
“咱们今日先到这,剩下的案卷不到三成,明日便可验完。”
商闻柳看了一天卓州的案卷,轻松愉悦,顺ko道:“卓州府衙所存的卷宗书写简明,却颇有主次毫不冗杂,不知是哪位大人做的格目。”
夏推官笑:“过奖过奖,正是区区不才啊。”
卓州虽然破败,却有能吏,商闻柳心中很有好感:“卓州当真卧虎藏龙。”
“是商主事有慧眼,”夏推官经他这么一夸奖,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今日阅了一天,不如去寒舍喝几杯茶?”
“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夏推官住处也不远,半刻钟便走到,刚一进门,就见昨夜的呆捕快提把斧头在院子里劈柴。
见夏推官回来,捕快喜道:“小夏!今天的水我都打好了,你的书房也收拾干净了。”话音刚落,商闻柳便走进来,小捕快眼睛一鼓,拎着斧子蹲葡萄架下闷声干活去了。
夏推官解释:“这是我的亲戚,平日不是这样。”
商闻柳干笑两声。
“架子上有些闲书,商主事若不嫌粗鄙,可以翻一翻消消时辰。”夏推官去烧水煮茶,他这间院子不大,书房占去不少地方,商闻柳在他书房内坐了会,随手翻了翻木架上摆的书籍。
小捕快收拾得马虎,架子上好几册书被塞得旁逸斜出,摞起的卷轴摇摇欲坠。商闻柳左右观察一圈,踩了把脚踏上去,托着书册往里稍微挪了些。
歪斜下来的卷轴都已泛出古旧额色泽,商闻柳刚要把其中一卷码好,夏推官便掀袍进来。
“夏推官,这是€€€€”
夏推官的声音陡然一拔,尖利刺耳:“莫动!”
商闻柳当即一怔,那声音像是......手撞上卷轴一侧,轴子应声落地,绳子也没栓牢,骨碌碌拉开老长,上面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名字,分明是份请愿书,纸面发黄,已经有些年头了。
卷头写道:讨户部郑重裕之檄。写得杂乱,应该不是终稿。
商闻柳在这瞬间明白一切,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轸庸初年郑士谋任户部郎中,而后顺风顺水做到尚书,二十年时入阁,为避“权臣”之嫌,辞去了户部的职务,当时天下读书人比他做儒圣。在“元辅”的尊称之前,轸庸年谋逆案发,郑士谋暗操棋局,清算所有为徐将军鸣冤的官员。郑士谋有名也有权,他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当初温€€审顾嫱时得到的讯息,但直到商闻柳看到这份檄文之前,他都想象不到那滔天怒火有形有质的怒然澎湃。商闻柳不知道夏推官在这桩案子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提着袖子,在门外不安等候。
门内一声响,夏推官平静地走出来,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些:“方才是我失态,商主事莫见怪。今日时辰不早,这茶,还是不要喝了。”
第126章 铁石
落日微斜,成团的云块聚拢在天际,乍的被风吹碎了,金灿灿像起了涟漪。卓州的暮cun显得zao热,院外老树冒了新叶,森森如海,午间风一吹,落下不少。
“沙沙”,是小捕快在清扫院前的新叶,他边扫,眼睛边往书房门前警惕地瞅。
夏推官下完逐客令,不再说话,漆黑的瞳仁紧紧胶着在商闻柳身上,好像要把他穿透。
商闻柳任他打量,岿然不动。放在往常,商闻柳当然不会这般没有眼色,可是现在不同,他太需要获悉一些内情了。夏推官这里保存着的檄文是从何而来,顾嫱因何与他相熟,这些商闻柳虽然都有个模糊的推想,但他还是想和夏推官有这么一场交谈。
商闻柳在此刻明白,他必须要向夏推官问清一些事。
扫落叶的声音停止了,小捕快在外头磨磨蹭蹭地踱步,一会儿往门槛上刮鞋底的泥灰,一会装作不经意转身探看。
商闻柳神色如常,仿佛方才一事不曾发生,道:“夏推官,方才我在书房内见古人闻见录,其中有个故事,足够以之为镜。”
夏推官深深地望着他,搂着一侧手臂,把布料攥得发皱,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商主事请说。”
商闻柳俯身一揖,直起身,温和道:“书中说,昔时元€€党籍碑将树,匠人不忍篆污名与司马公,故乞不篆名于碑,恐后世以为罪。一介工匠尚且知邪正,天下清流藏锋守拙,又何以为怪。”
夏推官松开手,目光淳淳。
日色已经照到院中,逼得商闻柳不得不眯起眼睛:“那奸相能欺瞒一时,却不能欺瞒一世,天下亿兆生灵,最终都是业果。”
夏推官静默无言,良久后,道:“商主事想说什么?”
夕阳蓦然消遁,一把苍茫暮光倏地被拢去暗云之后。
暮雀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