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94章

军官顿了顿,大概也明白他的态度,便不赘言,引着一队人到了地方。

黄令庵在营房前出骚动的时候就已经醒来,天已露白,他命人泡好茶,在书斋里等着锦衣卫和他的晤面。

锦衣卫突然前来,黄令庵颇感不妙。

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垂髫小儿,无人不知。黄令庵自诩光明磊落,他们若要查,便由他们查去。圣上想必也知道他和温€€有话可聊,这回派温€€来,恐怕是在稽查之余,也对他安抚一番。

心思急转间,门前已经传来脚步声,长廊连通院门,木制走道发出一连串嘎吱的响声。过了会儿,外面的人矮身一掀挂幔,露出他身后的来人。

温€€站在门前,连同他身后的几名心腹,都没有穿戴官服。

黄令庵楞了一下。

不论依律还是依礼,他们都应该换上官服,再急也不会这样便装出行。黄令庵清了下嗓子,心里先有了些打算。

温€€抬臂挡了下门帘,矮身走进来,其余锦衣卫依从上官吩咐,守候在外面。

黄令庵坐上首,温€€坐客位,书斋内安静,外面等候的锦衣卫也没有出声。

稍稍喝ko茶润了嗓子,温€€才道:“将军,阔别重逢,本应礼数做足,只是身怀十万火急之要事,在下便顾不得礼节了,将军听我长话短说。”

黄令庵捻着胡须,示意他接着说。

“涉及马政,朝廷的军马,恐被人贩至他国。”

“有这等事!”黄令庵惊骇,倏然站起来。

温€€微微颔首:“所以我此次前来,是想请黄将军行个方便,宏庆三年至今过关的文书需要一一排查。将军驻军在此,商队也好平民也好,关内外的走动来往应该全部都造册在库了。”

“是我分内之事,不必如此客气。”黄令庵自顾自斟了杯茶水,道:“只是这样的案子,为何要先来我驻军营中?”

温€€两手交着置于膝上,说:“若要查军马,确实应当先从各地苑马寺入手。但陛下命我前来彻查此案,只是下了一道ko谕。”

那就是皇帝不愿将此事宣之于人了,黄令庵的神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不再多问,起身缓缓踱着步,道:“如此,我自当全力配合锦衣卫查案,当夜巡防的士兵,也会守ko如瓶。”

“事情耽搁不起,还请将军快快调拨人手。”温€€也站起身,恳切道。

“我这就叫副将过来,你们夙夜未歇,先让外面的兄弟们去吃饭洗漱,接下来我来安排。”黄令庵郑重道。

温€€拱手:“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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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令庵说的副将名叫袁流云,是个精壮的青年,像他这般年纪能混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不止要立大功,还得立很多次才行。他脸上有道大疤,蜈蚣似的爬着,若没了这条疤痕,想必是个英俊的男子。

正午才过,西北的阳光依旧毒辣刺目,晒得人脸上发烫。袁流云从外面踏进来,浑不在意搓了把发红的脸颊。

“温指挥,”袁流云简单拱了下手,面色沉沉,“卑职根据温指挥给的名单,查过了这一年来的进出关记录,确实有马匹数增加的情况。这个事,当初我们发现后也盘查过,只是守关士兵都是刚征入伍的,被这些人搪塞过去,就这样放行了。”

温€€站起身:“如此说,这马是真的送到盘京去了?”

袁流云低下头,臂甲上的甲片擦出响,臂膀轻颤着说:“恐怕确有其事。”

温€€使个眼色,他身边立着的几个锦衣卫立刻心领神会,手扶上佩刀,小跑出去。

“多谢,黄将军现在何处?”

袁流云愣了片刻神,才道:“应该是在营帐内,从此处往南,出了城,要过一片校场。城内路不好找,卑职留个人带路吧。”

日头不减,屋内一片熏人的zao气。袁流云离开后,温€€叫来武释:“你去领几个人手,把驻军的相关文书抄录一份,晚上我们要启程。”

“指挥使,咱们接下来......”武释有些迟疑。

温€€冷着脸,指节掰得喀喀响:“接下来就要去这一带的几所苑马寺,去看看他们的马养的如何了。”“是,我这就去办。”武释背后一悚,抓着袍摆跨出门。

锦衣卫来得太匆忙,闹出一场虚惊,因此温€€打算亲自去拜别黄令庵,在离开时尽到一点礼数。

带路的卫兵是个热情的少年,一路上叽叽喳喳嘴没停,就这么到了校场,还在说着昨日巡逻时见到的孤狼。

薄云关驻军的校场修得宽绰,温€€勒慢马蹄,侧目打量了下校场中央。忽然有什么金属反出刺目的光点,温€€眯着眼,接着听到了校场内传出惊呼之声。

电光石火的一瞬,尖啸声破空划来。

温€€的肌ro比他的脑子更先做出反应,他猝然摆开大臂,五指已经挑出腰间悬挂的长刀,烈阳里令人头晕目眩的一道影子砸落,气势惊人地贴着小卫兵耳际斩下。

刀锋悍然错开钢铁箭镞,剌出飞溅的火星,一声刺耳脆响,那支羽箭断做两半。小卫兵夹不住马鞍滚下了马,靴子还挂在马镫上,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抖着哭腔道:“谢、谢......谢......”

校场里的人已经跑出来,温€€归刀入鞘,平静地注视领头的一个小兵。

“是你射的箭。”

跟在他身后的人已经咋咋呼呼去搀扶那个小卫兵,射箭的小兵苦着脸,垂头道:“是我是我,实在对不住!险些让您受伤!”

小兵窝着脖子,拳头握了又松,眼神亮晶晶:“方才你那一刀,真是精彩至极!我从没在这见过这样的身手,不知、不知可否,与阁下比划一下,点到即止!”

跟他出来的人听罢,拉的拉拦的拦。

温€€无意在这浪费时间,他的此行的目的也注定不能和人有太多交集,便婉拒道:“不必了,我观你四体轻盈,但是那一箭刚猛无匹,看来在军营里也少有匹敌。方才是我侥幸,平常时,是使不出那一刀的。”

这一听便是敷衍。小兵眨眨眼,还不死心,正想拦着他再劝说两句,哪知远处传来一声暴怒至极的“孽障!”,小兵眼睛一闭,像个拔毛鹌鹑似的一动不动了。

这声音耳熟,竟是黄令庵打马而来,身边还跟着个文官打扮的青年。

黄令庵虎着脸:“孽障胡闹!”说完覆着铁甲的手臂一展,当即把那小兵的领ko提起来,拽到温€€跟前:“给客人赔礼!”

他身边那儒雅青年伸手过来摇着扇子,说:“将军息怒,怒伤肝。”说罢又向温€€这处来:“您是远客吧?这附近都没有见过,阿璎xin子粗狂,冲撞了冲撞了,某给阁下赔罪。”

黄令庵瞪眼:“谁让你赔罪了?”

青年自顾自摇扇,半掩着下巴,有些尴尬。

“不妨事,”温€€大略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暗自庆幸没有应下这场比试,“方才这位......令媛已经赔过礼。”

黄令庵此生只有一个女儿,温€€拿脚指头想也能明白了。

那这位文官,想必就是秦瑞燮。

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温€€感叹着,不知怎么,想到远在京城的那个白萝卜精。他连夜离京,不知道商闻柳......有没有怪罪?

商闻柳要是闹起脾气来,不像是片刻就能哄好的,只怕要说上一天的气话。温€€惆怅地搓了搓指腹,回去可怎么办呢。

知道温€€要离开,黄令庵撇了一对小鸳鸯,驾马和他并行。

“锦衣卫抄录还要时辰,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先带你去一处地方。”黄令庵牵着缰绳,夹起马肚走在前面。

温€€不知他用意,只好跟上。

越往前走,越能听见一种清越的激鸣。温€€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眼前便豁然呈现出一大片水泽。

是一片湖泊,算不上大,一眼就能望尽了。胯下马儿兴奋地踏着蹄,砂砾被马蹄刮得噼啪响。

西北干涸,从西至东只有一条麻河的支流流经,少见这样大片的活水。

温€€微微侧首:“那里是?”

水面万千浮金,粼粼如星。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黄令庵勒马停驻,深深地望着他:“是千秋池。”

温€€愣了愣,跟着停下马,没料到黄令庵会吟诵如此壮怀的诗句,“此处是......前朝徐将军埋骨之处?”

黄令庵面色如常:“只有一颗头颅。”

时人把这位被赐死在边陲的武将拟作笑谈,只偶尔在酒后谈论一番,多是鄙薄之言。温€€猜想黄令庵也许和这位武将有一段过往。

“秀棠不说话,是也觉得他的过大于功?”

温€€道:“我已非当时之人,不能体当时之情,对前人自当只议,不会定论。”

黄令庵收回视线,眺望着跃金的湖面:“看来你......被教得很好。”

“我常和你提起的故友,便是这位‘将军’。”黄令庵看着远处将要落下的夕照,几个土丘的影子渐渐淡了,天边一轮隐隐的白月升了起来。

温€€愈发觉得黄令庵此举的古怪,但此时也只能讷讷说:“原来如此。”

“秀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非要把你叫来这里。”

温€€默默点头。

黄令庵苦笑阖目,金光照在他的轮廓上,显出坚毅的神态:“你听我说,二十多年前,铁甲出龙庭。”

第132章 坟茔

轸庸初年,盘京犯西北境,公然在大梁领土驻兵屯田。几经交涉无果,天子下诏,命徐英川领兵平乱。

黑茫茫的山连成一片,山体久经风蚀,剥脱出深深浅浅的沟壑。

派去河谷尽头查探的斥候已经返回,并无敌军盘踞。

马蹄来回地踩踏着砂砾,焦黄的草叶凌乱不堪。千秋池河水绵然不绝,极地奔涌而来的雪水澄澈明净,徐英川跳下马,双手鞠了一捧河水,干zao的嘴cun沾了沾,咽了一ko下去。

身后脚步声近,有人蹲下来在他身边洗刷甲胄上的血污。

徐英川拔开随身水囊的塞子,离开他几丈远:“没眼色,我还在这喝水呢。”

“壮志饥餐胡虏ro,笑谈渴饮匈奴血。”那人懒懒一伸双臂,“不是常挂嘴边么?”

“江仁术,”徐英川灌满了水囊,说,“你这么能说,回京之后,我要把程青礼抓来和你辨上一辨。”

江筹哈哈大笑,蓦地跳开,溅了徐英川一身水。

徐英川随手抹掉脸颊上碍事的水珠,望了眼河谷中的军帐。第一场仗已经打完,军士驻守河谷ko,埋锅造饭,徐徐的烟气升了起来。

“这么个光秃秃的鸟山......”江筹嘟嘟囔囔,捡了块石子打水漂。

水花噗噗溅出丈远,涟漪荡了半天。

徐英川将水囊挂回腰间:“我看古书,以往薄云关不是这样。‘翠柏烟峰,清泉灌顶’,今时全然见不到了。我爹生前总和我说,百年后人会死,千年后树会死,万年后连青山都不知在否。”

万古皆沈灭,江筹唏嘘一叹。

“砂砾滩种不了树,更存不下水,前面的河cuang都能见底了。十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此地还叫千秋河呢,水域比现在大得多,”徐英川甩掉手掌的水珠,取过帕子净了手,抽出一份舆图铺开在砂砾滩上,“古时楼兰今何在,星移物换最无情,恐怕几十年后,这千秋池也要从舆图中消失了。”

江筹一本正经道:“听着有些晦气。”话毕,转而向驻营处瞟了眼:“我们已经在这里驻守了几天,那监军太监的条子不知道往京里递了多少回了。”

徐英川问:“京里来消息了没有?”

江筹摇头。

“明明吃了败仗,还是不死心,方才巡营遇上敌方小队,差点被一槊子给捅了。大梁卧榻之侧,净是这般豺狼虎豹。”江筹抬脚碾了碾粗砂,没什么好气儿。

“要尽快进攻了。”徐英川捏着舆图,凝神沉思。

江筹仰头望着河谷两侧的山峰丘陵,道:“敌军在高处,我们上去也是白白折损兵力。”

“你说得不错,现下敌军退守,先我们一步抢占了高地,山势决定了他们的阵地易守难攻,我们很难打上去。”徐英川支着肘,笑了笑:“但如今灵水涨潮,敌军的粮道被切断,是守不久的。而我们的粮道不会断,也不好打,所以可以选择死守河谷,等到他们的粮草耗尽,军备也无法补充时,自然会下来全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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