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95章

江筹席地而坐,解开锁子甲前坑坑洼洼的护心镜,抱怨道:“你还有话,就不要老藏着,我又不是你郑三哥,猜不出你想的啥。”

徐英川愣了愣,捏了下眉心,道:“但是天象向来难测,如果我们一味守据河谷,一旦他们的粮道恢复,就会立刻主动出击,而我们已经久耗,战意消退,是大不利。所以第二个选择,是诱敌深入。”

江筹心里一突,道:“你打算用什么去诱敌?”

徐英川手指点在舆图上河谷的首尾两端,不徐不疾说:“你和我各领一支队伍,分兵两路,我佯装退兵,在阵地指挥军队退出河谷,你领前军前往后方。加上原有的驻军,我们有八万兵力,你带五万,从后包抄他们。”

徐英川目han神光,熠熠地看着江筹,他对这个作战计划有很大的把握。

“不行,”江筹唰地站起身,把脚下砂砾踢得哗哗乱响,“你把自己当诱饵,又只带这么点人!徐英川,你他娘的疯了吧?你儿子才百日!”

徐英川抬眸,狡黠地笑:“正面迎敌,是你不行吧。”

“我没在同你说笑!”江筹气急,抓起护心镜,撒气似的往身上一股脑地栓:“分兵两路,说得好听,万一出了事,你叫我怎么、怎么......”

“江筹,你听我说完。我的背后就是河谷出ko,只要他们攻下来,我可以灵活进退,但是绕背突袭只能由你来领兵,”徐英川知道江筹需要立功,仰面看着他,露出安抚的笑,“再说了,我是主将,军令如山。”

江筹冷笑:“哪个主将退兵会在最后撤走。”

徐英川笑呵呵地:“徐英川嘛!我体恤下士名气这么大,谁不知道我啊!”他收敛笑容,指着舆图,继续道:“一旦敌军中计,你立刻在后方呼应,两相突进,可成钳形,擎断敌军咽喉。”

江筹气呼呼坐下,却已经有几分妥协。

“你带好辎重粮草,如果五天之内此计不成,再退回此地,直接强攻。”大致讲完,徐英川又细说了一遍计划,卷起舆图:“先回帐内,拟完详细计划,明日黄昏时动身。”

翌日戌时未到,千秋池河谷ko的军队拔营,兵马悄然无声消失在谷ko。

河水奔涌向前,急流迸溅在碎石滩上,像是击碎的金尘。

马蹄踏着水,残碎的霞光相互推搡,在水面粼粼涌动。

膘壮骏马低头饮水,温€€盯着水面浮光,追问:“后来如何?”

黄令庵眯起眼,遥望千秋池畔那一片川泽,说:“徐英川一败敌军,便就地驻扎,不再追击,据守千秋池十余日。朝廷发牌催促他发兵,他一概不理。直到三法司联合兵部的文书送到战地,说他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就地处决了。”

叛将受审是大梁百姓都知道的故事,甚至被编成了戏文,轸庸年时传唱很广。

温€€却是第一次听战前的经过,“江尚书也在那场战役中,却甚少听人提起过。”

“那是他不愿意。”黄令庵道:“徐英川死后,敌军闻风而动,俘杀了监军太监。后方的部队没多久就打过去,兵部尚书江筹被流矢射中,昏迷多日,好在这一仗险胜。回朝后,他就被调进了兵部。”

黄令庵松开缰绳,兀自坐在池畔:“也许是因为徐英川的事,江筹不愿说,但这场仗却可以说是他从戎生涯里,最显赫的一记军功。朝廷因此赦免了他父亲枉杀人命的罪名,江筹的仕途少走许多弯路。”

温€€直觉这话题不会仅止于此,黄令庵还有别的话要对他讲。他也坐了下来,遥看远处的落日,脸颊被晒得发热。

“徐英川虽然身死,但身后的故事还没完。”黄令庵停顿须臾,接着道:“他的夫人投井自杀,徐家满门,最后只剩一个婴孩。”

温€€心头一跳,迟疑地说:“他活下来了?”

黄令庵侧首,定定地看着他,道:“是,轸庸初年我在外地领兵,听闻此事暗中派人进京,几经辗转,找到了那个孩子。”

“他如今在何处?”温€€呼吸微促,过了会儿才讪讪道:“唐突了。”

“我的人半路被截杀,那个孩子不知所踪了。但是今上登基那一年,我在薄云关驻守,接收了一批被流放来的囚犯,其中有一个,竟然是我当年的麾下。我逼问后才知道,他们在回程的路上根本没有遭遇什么杀手,是他投靠旁人,杀了同行兄弟,将孩子送给了一户人家。”

温€€心绪难宁,蓦地站起来。

千秋池上的风又干又烈,温€€的袍角被鼓动着,他的影子被夕照投在砂砾滩上,长长的,孤寂的一条。

黄令庵的声音空寂辽远,像是从天际四合而来:“那户人家姓郑。”

耳畔近乎轰鸣,温€€眼前一眩,喉间发紧,颤声说:“我......”

黄令庵没有等他说出下文:“郑家的当家没有娶妻,却凭空添了一个小子,这是我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的。我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查到了朔西的戍卫军里,最后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京城。”

风掠过草叶,呜呜有声。温€€平复下来,鞠了一把水,又撒回水中。

半晌,他说:“徐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呢。”

黄令庵道:“通敌案案发后,不少人上书要求重新审理此案,先帝淹了那些折子。上书之人,全部被打为他的同党,由此京师官员被清洗,几年后才重新起复了一些。但是先皇怎么可能做错事,这件案子始终没人重提。”

“此处......是他的坟茔,为何没有树碑?”

“没有人能给他树碑,”黄令庵说,伸手指向前方,“只植了一颗胡杨,从这里可以望见。”

温€€看见不远处有一顶金黄的树冠,像是怕惊扰到了谁,轻声说:“这些年来,无人祭扫?”

“无人祭扫。二十多年,我不敢近前。黄沙埋骨不埋名,可如今这个样子,我怎么敢见他。”黄令庵仿佛哽咽,他蘸水抹了把脸,牵起缰绳,马儿乖训地随他上岸。温€€怔怔地站在风里,听见身后黄令庵的声音再次飘来:“等到乾坤复宁那一日,我或许会来罢。时辰差不多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一把夕阳碎在了浅水湾里,风声又一次响起来。温€€在原地等了很久,他看起来比往常更加沉默,直到盘旋头顶的鹰唳唤回了他的神思。

他牵马踩过浅滩,在胡杨树前站定。

这是他千百次渴望触碰渴望追寻的人的最后归宿,残破得称不上坟冢。

温€€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触碰这块土地,良久,他俯下头,重重地挨在那片砂砾上。

第133章 逃兵

四月中旬,芳菲已尽,满城绿肥红瘦。

立夏前后雷雨渐多,朝会刚散,艳阳天里顷刻间就是云积雨聚。这雨下了小半个时辰就止住,来去匆匆的,草腥味蒸上人脸了,在檐下躲雨的轿子才被晃晃悠悠重新扛上肩,几只鞋在水坑里噼里啪啦溅起一串泥珠子。

那顶其貌不扬的轿子走到街ko,不知从哪钻出来个高个的和尚,看来也是淋了一番雨,身上有深浅的水印子,连帽子里也盛着水。轿夫向左,和尚也向左,轿夫向右,和尚还是跟着。

前面的轿夫空出一边膀子招呼:“师傅干什么,佛祖也没挡路的说法。”

帘子纹丝不动,轿子里的人察觉到外面的情况,问:“什么事?”

刚霁晴的阳光太晃眼,轿夫眨出眼水儿,转头避过和尚,朝轿子内压低声音道:“老爷,是个僧人。话也不说,小的们闹不准是要干什么,正问着呢。”

洛汲掀开轿帘,朝外面看了眼,又缩回去。

“化缘的和尚,给些银子打发了就是。”声音不高,正好教外面的和尚也能听清。

老爷都发话了,轿夫便依着掏了银子,和尚沉默了会儿,果然让开一条路。轿夫如蒙大赦,这和尚比他强壮许多,好在不是来找茬的。

轿子继续往前走,洛汲被摇得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猛地颠了一下。

这一下瞌睡颠醒三分,洛汲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呵斥道:“怎么走路的?”

外面抬轿的立刻说:“小的该死!”

轿外复又陷入沉寂。

又是一阵摇晃,外面隐约的人语都散了,一丝声音都都听不到,洛汲猛地惊醒。下朝他时淋了一身雨,便打算回去换身衣裳。可眼下这个时辰,就是再走个往返也该到家了。

“还没有到?怎么回事€€€€”他话说一半,外头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兜头一ko麻布袋罩过来,洛汲登时被昏天黑地地这么一抡,砰地摔在地上。

出乎本能地,他立刻扭动着试图爬起来,可惜未能如愿,四面包围上来的脚步声让他立刻惊慌起来:“要钱!我给你们!”

没有人理会,洛汲被狠狠扔在地上,隔着麻布袋,雨点般的拳头疯狂就砸下来。洛汲一介书生,哪里被这样对待过,痛得咬破了嘴,血涎一并淌出来。拳头是实打实打在他心窝肋下,他眼前发黑,一点叫喊都发不出。

这顿揍也不知挨了多久,快要失去意识时,马上就有另一拳把他砸得清醒,像个快要溺死的人,在黑白之间颠错。

那阵拳头雨终于停了,洛汲蜷在地上,眼前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蓦地罩头的麻布袋被扯开,高个的和尚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洛汲一阵胆寒,再看四周,方才殴打他的人已经不见了。

身处之处离街市很远,路面上满是蓄着水的泥坑,车辙印都没有,看样子不常有人来。

洛汲心里凉透:“是......是你......”

达奚旃抱臂站着,像是在看一个笑话:“洛侍郎别来无恙。”

“朔西部的勇士,”洛汲勉强抬起眼,腹部一阵一阵的痉挛,疼得直抽气,“怎、怎么,嫌方才的钱不够花?”

几颗银锭被抛出来,落到洛汲脸边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猝然一阵震荡。脸部摩擦的刺痛才让洛汲反应过来,是达奚旃拿脚在碾他的头。

“贫僧是来布施,可不是来讨饭的。要不是这钱,洛侍郎还不至于挨这顿打。”达奚旃露出了森森的牙,揪起洛汲的衣领,凑近了说:“我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我们安排在城外的人,全被你杀了。要不是这阵子庙子里的秃驴外出布施,我哪看得到城外张的告示。十多条人命,洛侍郎真是铁石心肠。”

方才那一脚不足以要了人命,只是吃了一嘴泥沙,洛汲狼狈地吐了两ko,奄奄一息道:“是郑士谋的主意。”

达奚旃丝毫不掩藏眼中杀意:“你以为我是从哪来?”

从哪来,当然是从他的好老师那里来!郑士谋向来是直接和达奚旃碰面的。洛汲恨恨地咬着牙,疼痛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像条狗一般趴在地上。

“既然、既然是从老师那里来,他为什么不将我们全盘的计划告诉你?......你们的人扮成商队,目的就是引起官府的注意......怎么可能活。”洛汲喘着气,眼睑可能已经肿了,火辣辣地跳。

他说得没有错,那支商队作为诱饵,就是没在当晚因“内讧”而死,到了官府,也没法全须全尾地出来。更别提这中间可能出现的种种变故,当然还是提前死了干净。

“你在挑拨,”达奚旃顿了顿,厚掌把他的脸颊拍得噼啪作响,“郑士谋知道你和他不齐心吗?”

料定达奚旃不会要了他的命,洛汲闭上眼,道:“齐心是什么样,不齐心又是什么样?我只能说,替老师做事这么多年,没有不唯命是从的时候。”

达奚旃一把提起他散落的发髻,额际青筋鼓起:“你们做的事,以后会有人来收拾你们!”

洛汲喘息着大笑:“瞧这话说得,我杀人,难道你不杀人!你最想杀的人马上就要回京,我劝你早做准备!”

听了这话,达奚旃猛地松开手,霍然起身,擦着手掌沾上的泥浆道:“你的轿夫都逃了,自己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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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离开薄云关,直奔文书中所指的苑马寺。

私售军马,招供的结果是死罪,死守着嘴的结果是拷问。这拷问是被锦衣卫拷问,和死的结果没什么两样,锦衣卫捉来的几个人却选择了死不认罪,被绑上刑架。

受审的人血ro横飞,温€€端着刀坐在上首,血ro溅到案台上,他眼睛眨也不眨。苑马寺的寺卿被锦衣卫押着不让走,犯人在他跟前被鞭笞成了个血葫芦,寺卿两股战战,说尽了好话想开溜,一股血飙上他脸颊,寺卿哀叫一声昏厥过去。

铁打的人都经不起这么审,奈何温€€吩咐过手下注意着分寸,伤药和大夫也都长随在一边,一个不行了再拉另一个上来,其他人就在边上这么望。多年不用的监牢凝着厚厚的血气,狱卒端来热水冲掉血垢,脚下的血水能把锦衣卫的鞋面濡湿。

苑马寺的寺卿清醒过来,又被强拉着到刑架前坐好。温€€沉默地坐着,面对寺卿百般奉承的笑容,叩了叩刀鞘。他要让他看一看,看一看锦衣卫、看一看朝廷是如何对待这些丑类恶物的。

锦衣卫的拷打手段比起寻常过堂还凶残百倍,很快有人招供。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出半刻,一连串的名单就被送到温€€面前。

事情不能多耽搁,锦衣卫即刻起行,押解了几个要犯回京。

官道黄尘莽莽如龙,马蹄似雷滚动,望不到头的路上几乎没有旁人。锦衣卫一路疾行,才出了州府地界,念及囚犯身上有伤,便暂时原地休整。

前后都没有人烟,旷野的稗草长了有半人高,风吹拂过去,一浪浪地起波。

温€€隔着帕子捏了块干粮,这地方水贵,必须得省着用,锦衣卫的队伍个个显得灰头土脸,不过那一股凶煞之气,依然足够让人退避三尺。

这会日头正晒人,武释出了大把的汗,渴得厉害,足足喝了半壶凉水,想着短时间不会再停留,便扒开路边的草堆解了腰带撒尿。

哪想前面的草丛里头一阵响动,这荒郊野岭也没什么人,武释以为是野物,想着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打算打来打打牙祭。他随意拽好裤子,抽了刀往前扒拉。

黑乎乎一团影子朝野草深处拱,有头有屁股的,武释一惊:“操!是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锦衣卫扑了过去,和草丛里人扭打在一起。那人寡不敌众,被分成两翼的锦衣卫钳住手臂,押到温€€面前。

“各位老爷、各位老爷!抓错了,抓错人了!”那人挣扎着,显然没什么力气了,嘴上哀求。

“老实点!”武释不露痕迹提着裤子,凶神恶煞。

锦衣卫押送的是重要囚犯,这人莫名出现,不能够掉以轻心。温€€漫不经心地抽开随身佩刀,冰凉刀刃贴上那人颈侧:“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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