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98章

“怎么回事,”呆了半晌,他问那候着的太医,“醒来就是这样?”

太医咬牙跪倒在地:“臣无能!”

说话间,一阵浊臭猝然传来,屋里的人都明白是明粹失禁了,纷纷屏气凝神,端水的端水,熏香的熏香。

李庚仓促地退了两步,怅怅的注视那道年迈的影子。太医始终跪在地上,听着四周的情形。李庚没有叫他们起来的意思,平静地转过身,对宫人吩咐:“明粹从前想出宫颐养天年,朕没有应允。这一回......朕赐他田宅,再领两百个侍从,出宫去养病吧。”

松湛和其他太监跪在一起,李庚看见他,在他面前停下来。“明粹落水,朕听说你守了一夜。”

松湛面色憔悴,嗓子也熬哑了,低低地应声:“回陛下的话,我们这些人,昨夜都在。”

李庚冷峻地审视着他,“去看看你师父,他最疼你。”

沾污的cuang褥已经换了一整套新的,明粹背后还是垫得高高的,老宦官呆滞地靠着,对外没有一点反应,失禁这样耻辱的事对他毫无影响。

药苦扑面而来,松湛进了门,看到帘子后还有几个身影在来回忙活。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出去。”松湛冷着脸,阴柔的脸上竟多了几分凌人的威严。

明粹变得这样呆傻,往后掌事的恐怕就是这位了。小太监们点头哈腰,端起药盘和铜盆退出去。

直到脚步声都远了,松湛紧绷的脸才缓和下来,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光,终究没有落下一滴泪。

“师父。”

隔着帘子,松湛屈膝跪下来,慢慢地膝行到明粹脚边,似乎是想最后一次靠在明粹膝头。

老宦官的长息粗重,宛若风箱拉动,松湛听着,在二尺外蓦地停住了。等了半晌,松湛嘴角抽了抽,近乎凝固的气氛里,他似哭非哭地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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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奉命恫吓,相关臬司的官员两股战战,文书批得十分痛快。所有文书都已经发抄去了有司,军马案的判决名单全数批过,在各个衙门之间来回只用了不到一天。

这边罪魁祸首定下斩首日期,那边沿途城防巡守的罪责也要追查。京城几个营的武官被削去官职,连赵文钺撒手不管的禁军营也有不少人受到牵连,接连裁撤了不少。

闲坐家中“养病”的赵文钺恨得捶墙,营里少了这么些人,手底下的士兵短时间内无人监管,太容易闹出小乱子。赵文钺在浙地领兵,好赖有些经验,知道这事放任不得,磨了小半年的旧疾这时便好了,骂骂咧咧挂上腰牌,一人当三人使,在衙门里忙得团团转。

赵尚书这回坐不住了,往宫里递信给太后:小孙子还没起名,太后给赐个名吧。

赵氏这一辈打“怀”字开头,当天下午太后回了话:居善地,心善渊,可以“怀渊”二字作名。

沉静深沉者是为渊,怀渊怀渊,只怕怀渊的不会是赵家的长孙,而是九重之巅操局的天子。

赵文钺晚间归家,听闻儿子得了个这个名,再一听来历,突然脸色发沉,试探着道:“爹,太后这是在说,内阁?”

如今内阁,还有谁会与他们家争权夺势?

那个莫名的“皇孙”和如今的军马,不仅仅只是铲除异己的手段。“那老贼,病中也要耍这些鬼蜮伎俩。”赵复一瞬间想明白了,他想明白的还有一件事€€€€

若没有人为郑士谋大开方便之门,这些事情,他怎么会做得如此顺利。

赵复抱着吐ko水泡的怀渊,凝视庭中花树,忽然道:“咱们从朔西迎回来的,是个疯子啊!”

第137章 檐灯

公事冗杂,温€€在衙门里多待了几个时辰,在天黑之前收到了武释从朔西发来的第一封密信。

朔边营军粮不足,正月后至本月初,六个营只有两个收到了粮食,这粮食甚至烂了一大半。派往京城的驿马没有一点回音,仿佛凭空消失,消息地递不出去,城中几成孤岛。开cun冰雪消解后,营中军士为省ko粮,只能四处挖来野菜充饥。

今年拨调到各处军营的粮都是从南方运来的漕粮,田粮和漕运两项向来是户部总领着,朔边营军粮出问题,要么就是户部的差错,要么就是路途中的意外。

温€€看得脑袋嗡嗡响,军马案还没有尘埃落定,立马就来这么一出,真是多事之秋。他不敢耽搁,即刻叫人把消息送进宫。

大理寺这几日更没闲着,虽说锦衣卫已经摸清了罪魁祸首的名单,但他们这边的人命案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傅鸿清一面藏着吉祥不示人,一面加紧排查线索,时刻还得留神今日又判了哪个人砍头。

如此一心三用,傅鸿清心力交瘁,端起案头酽茶就往ko里灌。

老何经过时大惊失色:“寺卿!那是墨汁!”

茶杯确实有些重......傅鸿清回神,cun边已经被砚台沾黑了。

老何打来清水,傅鸿清讪讪地擦了墨痕,一看天色,问:“酉时了,犹敬去案发地,还没有回来?”

“看时辰,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老何拧着帕子,顺手搭在一边空置的笔架上,“等少卿回来,运气好的话,案子的前后经过基本就能凑个全须全尾了。”

一案分作两案,大理寺被激起几分好胜心,几乎全部出动,全力调查。陆斗把商队进京以后的路线走了三遍,期间见过何人说过何话,事无巨细全部记录。记录文书在公廨里垒了二尺高,还有些细枝末节尚未盘查清楚。今日陆斗最后一回去调查案发陈尸的位置,日将西坠,还没有回来。

这支商队的初情断定是私斗致死,但经过仵作的勘验,现场残留的打斗痕迹很浅,队伍里携带的干粮也被涂抹过令人嗜睡乏力的药物。上面的旨意是要大理寺尽快捉拿凶犯,以免造成百姓恐慌,不过周围百姓倒是乐观得很,天天看大理寺的官爷们疲于奔命的模样,悄悄地拍大腿,看猴戏似的。

这像个等着他们往里钻的局,傅鸿清疲惫地合上卷宗,这回看清了,端的是茶。

戌时一刻时陆斗风风火火领着人回来,老何扔给他湿帕子:“都等你呢。”

“等我?”陆斗官帽都跑歪了,一脑门子汗,沉着脸道:“一会儿你们就不想等我了,娘的,我恨不得从此不回来才好了!”

老何笑笑:“你是遇着什么乐不思蜀了吧?”

“没心思和你闹,”陆斗越过老何,拉过椅子坐下,“从商队出事前一晚歇过脚的客栈里摸出来的,掘地三尺才找着,你看看,白纸黑字。”

啪一声响,陆斗抓着张字据往桌上一拍。

老何隔着尺远瞟了眼,是张抵押名目。傅鸿清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已经先拿起来递到灯下看了。

“借据?”傅鸿清一目十行,跳到最下面的署名。

那里赫然填了秦翌的名字。

“乱不乱?乱不乱?”陆斗抬高声音,急得站起来拉磨似的转圈子,“那商队借了笔钱,债主是秦阁老的儿子。这就算了,借个钱能有多大的事,可陈尸地压根没看到什么银子,妥妥的杀人泄愤呐。这他娘的,这么多眼睛盯着大理寺,要怎么洗?”

案子要继续进行,势必要把秦翌找来问话,陆斗不想得罪秦阁老,急得上火。

“早知道就该把这案子当做私斗了结。”陆斗头疼万分,湿帕子往额头上一搭,哼唧起来。

老何不接言,看向傅鸿清。

“莫着急,”傅鸿清攥起茶杯,盯着那茶水,“那个男童,叫......吉祥的,老何去把他找来。”

傅鸿清霍然起身,神色微肃:“还有,找个人把东西收拾了,抄录一份送给锦衣卫。”

轿子稳稳地停在燕子巷ko,轿夫掀了帘,一言不发等着主家吩咐。

温€€下了轿,看眼天色,对抬轿的吩咐道:“你们回去,我今日不回家。”

轿夫都不多话,一弯身,抬着空轿子走了。

戌时天色已沉,巷ko铺的石板一路延伸,到里面已经看不清路了,温€€借着民居里透出来的光,往巷子深处走。

巴掌大的小院子,门檐下边挑着灯,在孤寂的夜色里亮起,像在等谁。灯下的鸣虫也怯怯了,一切就像个羞于言说的秘密。

院门虚掩着,书房还有亮光。温€€没把坏脸色带进院里,轻手轻脚走过鹅笼,看到窗纸上有个模糊的剪影站起来,书房的门吱一下打开了。

青外衫,缎子样的头发垂着,商闻柳似乎很喜欢青蓝这样的颜色,这也衬他。

“我还道没人来了,正准备锁门。”商闻柳打着呵欠,擦掉眼角的泪花。虫鸣声渐渐低下去,温€€站了会儿,把他这幅懒懒的模样看了半晌,才说:“我忙得头昏脑涨,到你这来找找清净。”

商闻柳脸色有些细小的变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荒唐事,微微侧目,轻咳了一声:“我给你打些水来。”

“是出什么事了?”舀热水的时候,商闻柳直起腰,对屏风那头解衫子温€€问。他刚一问出ko便觉不该,锦衣卫的差事,哪是他能随便问的。

果然,那头没动静了。“一点杂事。”温€€讲得han糊,脱了衫子往屏风上搭,绕过来擦脸。

他这么说,想必这点杂事是不会小去哪里了。

多半是前阵子那些鸡零狗碎的烂事,朝堂上刀光剑影没哪一天少过,随便挑件出来就够闹人心烦。

夜深,两个人抵足而眠。刚入夏的晚上尚吹着凉风,薄薄一层被子随意搭着,臂膀一贴,还有点热。

“今日点卯,我听人说秉笔的明公公落水,撞着脑袋,大约这辈子就是痴傻渡过了。”黑夜里,商闻柳盯着cuang顶,声音比白天时细。

商闻柳只见过明粹两次,一次是传旨,一次是进宫,印象却比常常见到的人更为深刻。

温€€沾上枕头,已经来了倦意,还是强撑着说:“陛下赐了田宅,也不必再猜度君王心思,明粹也算是解脱得善终了。”

“解脱便要以此为代价,”商闻柳叹气,“世事常是如此,人如草木一cun,昨日见君,今日就如晨露消弭。”

“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我算是把你喜怒嗔痴的时候都占全了。”温€€捏住他的手,道:“你只想,天大人小,顾好当下就已经足够。”

左右也没睡意了,温€€翻个身,突然说:“刚才你问我衙门出什么事,也就这两天吧,本来没什么好藏,用不了几天应该就要传开了。”

商闻柳有几分惊讶,道:“怎么?”

“开cun之后,运到朔边的军粮出了状况,恐怕马上又有得忙了。”温€€靠近了些,听着商闻柳浅浅的呼吸声,倍觉心安。

商闻柳心下惊骇:“那岂不是€€€€?”

温€€话音里带着寒气:“朔边营几乎已经断粮,如果不是碰巧遇到营里的逃兵,只怕现在京城还蒙在鼓里。”

“军马的事圣上没有太声张,你怎么笃定此事就......”商闻柳一顿,没有接着往下说。

温€€道:“不一样,一个对内,一个对外。粮政关系到边陲的安危,又是自家出的毛病,万万不能马虎。军马的案子,毕竟是牵扯到邻国,闹得太僵对两边都不好。”

“这两年天灾多,哪里还分得出神来打仗,再者说,还没到那地步。”温€€揉揉商闻柳的脸,恍惚有些疲倦。奔走千里没让他眉毛动一下,朝堂上的机锋却几乎把他摧垮。温€€心里有不平气,可这气对谁撒呢,每个人把自己撇得清清白白,出ko的是金玉文章,剥开一看,里面全是败絮。

商闻柳忧心:“一下是军马,一下又是粮草,我看再这么下去,也没有什么必要打仗,全白送出去了。”

“......大逆不道,这话只有在这里才能说。”

“行啊,”摸着黑坐起来,商闻柳挑起了眉,“那咱们算是都捏着彼此的把柄了。”

人精,在这算计着呢。温€€把人拉到怀里,手攥着手:“那往后,只好同生共死了。”

这算是个盟誓吧,商闻柳愣了愣,忽然听出温€€语气里的促狭。

于是他忿忿地一根一根往外抽手指:“热死了。”

温€€低低地笑:“哪儿热?”

这下真的热起来了,“你怎么净想着......!”

“我想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提。”

商闻柳懒得歪缠这个,脸缩进被子,咬牙骂:“......色胚。”

这时候他最可爱,温€€把人刨出来亲了亲:“冤死我了。”

闹了一会儿,总算睡意爬上来。正要睡着了,外面忽然一阵拍门声。温€€趿着鞋去抽门闩,门外那人脸上不掩焦急之色,赫然是家里的仆役。

仆役不住地绞袖子,深深埋下头:“主子,方才衙门有人来找,看样子是急事。我说您已经睡下,但他说什么都非得见您,这会儿人正在前厅等着呢。”

来的是锦衣卫的人,温€€仓促间穿的衣裳,几丝褶皱来不及细理,听人把详情讲完,立刻牵马出门。

商闻柳惴惴地坐在屋里,心里反复念着的都是温€€离开前说的话。

“秦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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