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97章

“我有个约,”温€€han糊地讲,“先去把这一身换了。”

申时过半,乌沉沉的云聚了起来。

司礼监值房前植了小片的竹子,又挖了方小池,€€然的小路通向外面。天光骤然收拢,细长竹叶簌簌的,合上水声一响,好像下一刻枉死的游魂便要钻出来索命。

烛火扑簌,刚煎好的茶汤冒着气,松湛坐在值房内,静静地看自己的笔。

他忽然招了下手,有个小太监急步凑过来,深深垂着头,双手举过头顶:“小爷,您吩咐。”

松湛交了一封信到他手上:“把这个送出去,老地方。”

小太监接信,提着袍角转身要走。松湛又是一声唤,小太监停下,折回来。

“还有个ko信儿,”松湛抿了下嘴,“你就说,我会赴约。”

小太监应下,一溜烟没影了。

松湛摸出袖袋内存放的纸条,独自晃了会儿神,窗外飘了湿沉的风进来,他揉着眼,隐约想起宫墙下那一声“知己”。

糊弄的话罢了,松湛自个儿都觉着可笑,但这两个字一旦塞进脑子里了,便如何都甩不开。都说人这一生多少要交一两个知心友,松湛自小净身,骨子里却觉得自己仍是个男人,和太监交不了心。这般独行惯了,早年有心事只对明粹讲,后来他大些,便什么人都不再提。

不是不想提,而是不堪提。宦官已经是世间最不堪之人,何必还要提这些更不堪之事。

之后第二次碰头,松湛却提起明粹,暗示了自己的顾虑。

“何不取而代之?”江抚这样告诉他。

松湛回过神的时候,面前的茶汤已经凉透,这句话把他全然搅乱了,并且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成为不归客。

松湛像被鬼迷了心窍,把“取而代之”写满了二尺来宽的纸,密密麻麻,像是某种刻毒的巫咒。

他没读过书,入宫前勉强知道自己的名字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如今识得的几个字,全是明粹教授。松湛不太明白为什么明粹要收他做徒弟,宫里恃强凌弱的情况不比宫墙外的好多少,明粹这么做讨不到好。松湛也不明白明粹为什么不做“老祖宗”,煊赫的一声敬,是他怎么也求不来的,怎么就是有人不要。

雨前的风把烛火扑得直抖,竹叶缩在晦暗的天幕下,伶仃萧索。

松湛急匆匆把写过字的纸掩上,压在几本册子下,那隐秘的条子也重新塞回袖袋。

“师父怎的回来了?”

来人正是明粹。

“圣上想用茶,”明粹越过他,径直向内堂去,有点像寻常的老人家那般絮叨,“想是遇着烦心事了,非要我来煮。我年前在这搁置了一套碾子,你可记得放在何处了?”

“徒弟不知。”松湛老实回着话,亦步亦趋跟上明粹。

“哦,师父老糊涂了,我也从没跟你提。”明粹转过身,温吞地笑了下,拍拍松湛的头。

“父亲”这个词,突然一下从松湛脑海里蹦出来。他甚至来不及细细咀嚼,两个毫不相干的影子就这样重叠上了,明粹就像他的父亲,给他的都是纯粹的温情。

松湛还在发愣,明粹接着在木架子上翻了会儿,找出一台精致的小茶碾。

松湛抹了把额头,搀过明粹说:“这点事情,叫个人过来取就是了,师父何必亲自过来。眼看就要下雨了,路这般滑,徒弟扶着您。”明粹是真喜欢这个小徒弟,说不上来缘由,也许就是合了眼缘。他护着的几个孩子,松湛最机灵,但是也轴。明粹看他这样子,以为是前阵子的说教起了点作用,遂颇感欣w。

“咱爷俩这么些年了,还真没这样走过路。”明粹已过花甲,难怪要这样感慨:“宫里太监最后的境地,要么是老死宫中,要么就是发配去守陵,能安享晚年的太少......师父这些年攒了些积蓄,先你一步出去,在外面办个宅院,将来......将来都交给你。”

松湛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着热,抓着明粹的手臂,说:“师父、师父不要提这些。徒弟一辈子跟着师父,伺候师父。”他几乎动容,胸ko发着颤,轻轻地叫了一声:“爹!”

明粹的步子蓦地一顿,并没有纠过这称呼,靠着臂膀贴近了些。

“我来给师父端着碾子吧。”松湛的袖子不经意甩了甩,落下个雪白的纸团。

松湛心ko遽然一跳,当即是抬起脚,不留痕迹踩了上去。他半天没动,嚅嗫着说:“师父,徒儿想起值房还得留人,后面我还是不跟着了。”

这样昭然若揭的把戏,实在难让人看不穿,明粹捧着那只小茶碾,没有离开的意思。

气氛就这样凝着,松湛不敢开ko,僵僵地站直了,等着明粹回去复命。

“踩着什么了?”明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松湛垂着头:“没什么,师父,没什么。”

明粹的神情冷下来:“抬脚。”

池水皱起波痕,翠色的竹叶摇荡其间,晦暗天幕倒垂下来,天地浑似颠倒一般。

松湛在抬起脚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的呐喊:

“何不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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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这雨还是没能下起来,但是雨云始终不散,乌压压地盖在头顶。

温€€踩进自家庭院的时候,家里仆役正往廊下挑起了灯。分明还没到夜里,将暗不暗的天,可是不点灯是不行了,这摇晃的灯笼像个暧昧的预示,光晕一扑一闪,把雨前的走廊爬得模糊起来。

“主子,有客到,正在后堂等着您呢。”仆役弓着身,两眼盯着主家的靴面。

温€€这会儿是真精神,他去西北晒黑了些,却自然流露一种凌厉,加之眉目英挺,又是腰窄腿长,袍子也考究,像把新铸好的剑,明晃晃地亮着锋芒。听了人通禀,温€€随ko应着,解下外罩的披风。仆役双手接过,搭在脱架上。

“行了,不用跟了。”温€€走得快,一会便拉开距离。

仆役苦着脸追喊:“主子用过饭不曾,厨房可要备酒菜?”

“不必了。”

这话才传进人耳朵里,一个转角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庭院里的海棠还没有败谢,密匝匝地挤挨起来,疏疏的花瓣在小池上铺开一层,温€€从池边走过,捞起一瓣,向书房里静坐的人影比了下。

君似松竹。

他垂手,花瓣重新落回水中。

商闻柳端坐着,挑了本闲书翻看,只留一个背影,丰白的肌理从下颌滑到衣襟下,意犹未尽的一条弧。翻书人好像没察觉到有人来,支着腮侧出一道清隽的轮廓,烛火静静燃烧,给那眼睫沾上些绒绒的光。

温€€越走近,越不知怎么,那股涌动的热切忽然烟消云散了,眼前这场景,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誓愿,只要一盏灯、一个人、一间书斋,就足够了。

他呆站在门边有好一会儿,半天才回过神来,轻轻咳了一声。

屋里人翻书的手先是顿了一下,而后才缓缓转过头。

“兰台。”

商闻柳沉黑的瞳子跃着波光,他有很多次都是这样静默的凝视温€€,但这次截然不同。他想像寻常时那般随ko招呼,却半天才发出声音:“回了。”

温€€站在灯烛朦胧的交界,又喊了一声:“兰台。”

“嗯?”商闻柳脸上有些烫,故作坦然地支着脸,挑了一边眉毛看过去。

温€€心里刚升起的柔情噗一下炸开,心说坏了,这神情怎么看都像是秋后算账。回想起来,他那夜称得上是过分,结果还没等晨起给人顺顺毛,自己就先没影了。温€€摸摸鼻尖,当机立断,沉痛道:“我错了。”

商闻柳愣道:“什么错了?”

这莫非是要逼他痛陈罪状!指挥使心中一紧,目光虚虚地游散,搜肠刮肚想着词儿来讨好。

商闻柳放下书,奇怪道:“好不容易回来,傻站着干什么?就要下雨了。”

温€€发愁,猜不出商闻柳是怎么个意思,只好试探着说:“是要我多站会儿吗?”

这是做什么?商闻柳看他的眼神里带上几分探究,道:“为何要站,要罚你也轮不到我,倒像我越俎代庖了。”

还是生气了!温€€思量着如何应对,商闻柳已经起身过来,贴了掌背到他额头上试了试:“胡言乱语的,起烧了?要是难受,我叫人请个大夫过来。”商闻柳絮絮叨叨,把温€€往屋里拽。

温€€心一横,道:“那晚......”

商闻柳偏过脸:“那晚?”

“我......并非有意,事出紧急,因此......”

商闻柳罕见地噎了一下,了然道:“你是为这个。”他靠着垫子坐下,外面的风呜呜作响,雨真的要落了,“温秀棠,你方才扭扭捏捏,就是为了这个?”

“我多心,我多心。”温€€顺势挨着坐下,揉了揉商闻柳发顶。

商闻柳发现他这怎么和薅小猫似的,嫌弃道:“离远点,你臭死了。”

胡扯,他才洗过澡,还穷讲究地拿茉莉香的胰子搓了三回。指挥使失笑捏捏他的耳垂,故态复萌:“方才见面时商大人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不稀罕我了?”

商闻柳觑着眼:“谁稀罕你了?”

“当真?”温€€捏捏他的下巴,亲一ko:“你老实说,想没想我?”

他就是闹着玩,料定了商闻柳要把他踹开,连往哪躲都想好了。没想到商闻柳定了定,眼里又重新笼着他看不分明的光。

胸前随即撞满了,闷闷的鼻音传出来:“想。”

就这么一个音,温€€的思绪倏地就乱了,把那白净的下巴挑着,胡乱地亲。亲吻那玉色的脖颈,亲吻那粒痣,好像怀里人的一切都要和他交溶成一滩水,一起铺进这将来未来的骤雨里去。

雨终于下起来了。

第136章 怀渊

圣上身边秉笔的明公公落水,所幸救起来时还剩一ko气。当夜太医院涌进一队小太监,抓起太医就跑,夜里雨未停,几人打着伞一路狂奔,到了地方,官袍已经湿透。

夜里寒凉,明粹落水没呛几ko,但要命的是头给磕着了。巡逻的侍卫把人捞上来的时候,那脸已经发青,进出的气剩不下几ko。

屋内到处点着烛,太医狼狈地拧干淌水的袍服,为明粹诊脉施针。

整个过程静极了,只有隐约的抽泣声从门外传来。明粹人缘好,不拿着架子,位卑的小太监里受过他的恩的有不少,要是这么去了,将来可怎么办呢?

松湛两目通红,内心仿佛被寸磔,跪在外间冰凉的地砖上,像是在乞天赐福。

“小爷,回吧,这儿有我们守着呢。”边上的小太监看不过去,轻轻扯他的袖子。

松湛晃了会儿神,不知道是被什么触动,颓唐地说:“我、我不走......”

小太监动容,又怕松湛这么跪着腿要坏,好心拉着他,坐到一边的凳子上:“那咱们坐着等。”

屋内的灯亮了一夜,人影无声地晃着。过了寅时,陆续有些方子递出来,小太监们抹着泪去抬炉子,药材的味道漫得整间院子都是闷闷的苦味。

月亮的影子渐渐淡了,就快到早朝的时辰,有些太监陆续离开。今儿没松湛什么事,他简直像被夺了魂魄似的,陪同的小火者捧给他水,他也不理。

太医整夜地走动,已经试着放了一轮血了,不知道明粹还能不能醒来。松湛想进去瞧瞧,却提不起这个胆。他存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思,盼着明粹从此长眠,又怕明粹再也没法叫他一声湛儿。

小火者守着松湛,战战兢兢地看着那苍白的脸,怕他什么时候也倒下了。松湛平日不显和气,但好歹是他们这一枝的,便哈起腰好声好气地劝道:“小爷,守一夜了,咱们先回去,有了起色,这的奴婢们立马就来通知。”

松湛还是不理人。

侍候的宦官端了药汁,从他们面前急急经过。到了里面一声哭叫:“师父醒了!”

松湛陡然站起来,冲了进去。

小火者被他这一下吓得跌在地上,拍拍胸ko,ko中忙不迭地喊着“慢点”,也迈开小步跑进了屋。

早朝过后,皇帝亲自来了一趟。满院子的内宦屏气凝神,进出的脚步都轻了不少。

屋里熏着药,明粹后背垫着高高的枕头,整个人半靠起来。李庚走近了,看到明粹两眼无神,张着嘴,ko涎淌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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