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102章

说到这里,秦翌满脸是泪:“每个人都这么问过我,我说了,他们全不信。”他向前两步,锁链拖行在地上,“兰台是不是也不信我?”

这该怎么回答呢,这不是秦翌的催问,倒像是别的什么的诘责,商闻柳心中一瞬间涌起许多情绪,他头一次生出逃避的念头。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xin命,这个案子......查清之后,”他迎着秦翌的目光,一时觉得无地自容,狼狈地找着说辞,“一切都好说,自然、自然会还你清白。”

走道尽头的门又开了,钥匙的响声回荡在石壁上。

狱吏远远地看着有个人影走过来了,连忙谄笑着迎上去。

“大人,您办完事儿啦!”他弯着腰,朝里边黑糊糊的牢房望。

商闻柳定了定神,说:“你办事麻利,赏你的。”

一锭银子在狱吏眼前晃了一下,光线不好,狱吏就看一眼,琢磨着分量不轻。“方才给过了,”他面露喜色,搓着手就要拿,“多谢大人!”

“哎,等会儿。”商闻柳忽然躲开狱吏捉银子的手,和和气气地问:“今日验收工部修缮的几所牢房,其实不该是我来,知道是谁让我来的么?”

狱吏一愣,如实道:“小的蠢笨,不知是谁。”

商闻柳笑了笑:“不知道就好,若是知道了,我也保不住你。”他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银锭扔去狱吏怀里,“收下吧。”

看着那笑容,狱吏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把银锭捧住,沉甸甸的,就像捧住自己的那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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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千真万确是死了,这是官府贴的认尸画像。”伙计哈着腰,把官府的布告递上去,看了眼不知是喜是悲的东家。

“死了......”穆兰妲面色微白,像被抽去了力气,但她很快恢复如常,冷漠地吩咐伙计:“找个人过来,把这些钱送去西街那家馄饨摊。”

伙计迟疑道:“这......小东家见了€€€€”

穆兰妲蓦地抬高声音:“他算什么东西!送去!”

伙计灰溜溜出去了。穆兰妲独自坐着,撩开了袖子,摩挲着手臂上的一小块刺青,这是她心向往之的乐土。

穆兰妲曾经拥有过一个汉人名字,那时候她还是家中是长女,弟弟已经上了学堂,她跟着父母做工,每月多赚的几个铜子全进了弟弟的肚子。她长到十四岁,依然不明白为何造化生她于天地,却注定要做别人的踏脚石。

那时候穆兰妲还未料到,这样的疑惑是她早已写定的前因,所以达奚丹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踏上了漂泊的旅途,像两只北归的雁,绝无人迹的荒野,成行雁侣驱。

雁失其侣,哀鸣不能去。蓦然回首,竟然过去这么些年了。

焚香至此时,烟已断尽,门帘子骤然被掀开,是她打发出去的伙计。她匆匆遮住手臂,责难道:“什么事这么急。”

伙计低着头,说:“有位客人。”说话时,帖子递到穆兰妲跟前。

穆兰妲随手翻开那张拜帖,神情冷淡:“不上台面的小角色,编个理由把他赶走。”

拜帖扔去了香炉里,残渣亮了一瞬,火舌死灰复燃,顷刻就把纸张燃尽。

伙计出去了一会儿后,再次折转回来,面有难色:“那人说,是为了秦公子的事来的。”

穆兰妲本就心绪难宁,闻言表情立刻变了,下意识攥紧了袖ko:“人在哪?”

商闻柳被客客气气请进去的时候,穆兰妲已经摆好了茶桌,两人隔着几步之远打了个照面,各自都惊住了。

世上有这般巧的事,商闻柳隐隐有些不安,依着礼入座后,谁也没有先开ko。

到底见过些大人物,穆兰妲很快收敛了诧异,推过茶盏道:“客人为了秦少卿的事来,就不要绕弯子,与我直说吧。”

秦翌此时已经被削去官职,但看穆兰妲的态度,商闻柳依然客套地说:“秦少卿入狱,是因为一张借据。”

穆兰妲颔首:“这我听说了。”

“据他所说,这张借据是他在贵店时,被外来人骗了写下的。那个人似乎是......”

穆兰妲镇定地说:“那个人是我的弟弟,我和他多年没有联系,这一点,大人应该也知道了。我丈夫过世之后,凭着一点遗产,我回到京城开了这间铺子,离家太久,尚不知如何面对父母,没想到他就先找上门了。”

商闻柳没料到她会把这些事全倒出来,正酝酿着腹稿,穆兰妲却抢声道:“那日在馄饨店里,我正是要去找他的。我那个弟弟,从小没被教好,喜欢在坊间胡混,干下什么荒唐事都不稀奇。”

“今日我店里的伙计去购置货物,在官府的布告上看到了认尸的画像。”穆兰妲把伙计带回的画像铺开:“酒后失足,摔死了。我弟弟嗜赌,经常在外躲债,所以爹娘未去报官,他们就一直不知此事。”

古康成已死,就意味着这条线被切断,商闻柳本以为可以觅得一线希望,没想到还是要无功而返。在大牢里他曾对穆兰妲有过怀疑,但这怀疑到了此时,却因为穆兰妲这番话消散。

商闻柳喝着茶,想到了另一条路。如果她所言非虚,那么顺着那些平日与古康成来往的人去查,或许还能有所转圜。只是古康成混迹赌坊,所交之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想要查,光凭他一个人无法办到,必须把动静闹大,才能顺利进行。

想到这里,商闻柳已经打算告辞。他起身拱手:“令弟的事,实在抱歉。今日不请自来,叨扰了。”

“大人留步,”穆兰妲仰起头,“我还有一事,是关于那支商队的。”

商闻柳闻之一,猛地停下来。

“但在这之前,我要见见他。”穆兰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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炬焰摇动,蜡珠竟似泪垂,狱吏挑着芯子,火舌噼啪的轻轻炸响。

“就在里头,没关多少人,一进去就能认出来。”他指着路,再三地嘱咐:“这是死牢,就半炷香,见完了面,就赶紧出来。”

身后的门阖上,只有两道旁的火焰跳动,穆兰妲裹着斗篷,扮得像个农妇。她有些胆怯,走两步停一下,如此磨磨蹭蹭地,找到了官衙秦翌的牢房。

关押的人在里面闭目休息,听到脚步声,睁开眼。

“秦翌,是我。”穆兰妲拉下斗篷,凑近贴上木柱。

秦翌瞠目道:“怎么是你!”

“......我、我来看看你。”穆兰妲此刻竟然忸怩了,眼看着秦翌上前,她一连退开两步。

“你走吧!走吧!”秦翌挣着锁链,似乎是想穿过牢笼,抓到那片云似的衣袖。

穆兰妲悲戚地看着他。

秦翌颓丧地抓着头发,“快走吧,见着你一面,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万里晴空,无云的天亮堂堂的,暑热已经升起来,商闻柳站在树荫下避着阳光,乍见迎面走来一个人。

“见到了?”

“多谢大人,见到了。”穆兰妲低声道。

“册子上填名字是我安排的吧?”商闻柳问,“只能用这个方法了,死牢本是不准探望的。”

之前找借ko去过一次大牢,这次商闻柳不便再去,只好用了别的囚犯的名字拟造了一份探监记录,再买通狱吏,偷天换日让穆兰妲去探望。

“好了,商大人,”穆兰妲擦掉泪珠,“带我去官府吧。”

第143章 风灯

这天晚上,刑部大牢收了个异族女囚。

本是无甚稀奇的,牢里一天进出的女囚不少,但与旁人殊为不同的是,她是个更过籍的汉人。

一张倒卖军马的名单呈上刑部尚书的公案,这下可把刑部上下掀了个底朝天,当晚谁也没敢走,全都闷声留在衙门里干活。刑部大堂灯火通明,来往其间的官吏神情肃穆,天黑透的时候,几个锦衣卫到了堂内,交接完公文,便火速将名单送进了宫。

宫里灯笼挑上好一会儿了,几个太监在道上溜达着,陡然间转角后面撞进几个不长眼的人影,脚下带着风,匆匆往这里赶。

仔细辨认过那几人的打扮和样貌,小太监抬手拦了人,道:“干什么?”

“交到圣上那里的。”那锦衣卫冷硬地说。

小太监道:“这就是了,交到圣上那里的公文,要先送到我们值房里,”他年纪不大,ko气行事竟老道得很,“不是我们不讲理,历来的规矩就是如此。”

来的送消息的都是叫不上名的锦衣卫,报了名号也是压不住的,自然不想和这帮阉人纠缠,打头那一个说:“那就请诸位上面的公公来。”

小太监们等的就是这句话,片刻的功夫,从他们身后的曲径里走出个年轻的宦官,摆着架势,有种虚张声势的煊赫。

“松公公。”领头那个锦衣卫认出他来了。

“愣着干什么,”松湛负着双手,对下面的吩咐,“掌灯!”

锦衣卫明白过来,这个松湛,拿他们在别人面前立威呢。

十来人的一条队伍,摇着灯笼,夜色里匆匆地往前赶,到了皇帝寝宫前了,当值的小太监走出来,低声叫着“松爷爷”。他紧跟着看到后面跟来的锦衣卫,神魂一颤,立刻知道今晚是有急事了,便轻轻打着袖摆,让开一条道。

锦衣卫等在殿外,松湛送了函件进去。

松湛把封着泥的函件呈上去,默默退至一旁。他如今阔气了,头脸都精神起来,明粹离宫养老之后,他俨然就是宫里的小太监们的“祖宗”。

郑士谋的耳目办事利落,在锦衣卫来之前,已经有小太监悄悄给松湛报过了,这里头都是生人名字,管城门子的小官、马场造册的书吏之流,没有重臣的,更没有他们这群人的。松湛约莫也清楚圣上是什么态度,只要秦家那个独苗能保住命,一切都好说。

安神香飘出ru白的烟气,半掩着帝王的脸孔。李庚翻了翻那张单子,一串异族人名看得他头疼,“刑部把人收监了?”

松湛意识到这是在问他,忙回答:“圣上料事如神了,案犯正收押在刑部大牢里呢。”

李庚合上纸张:“你知道的挺多。”

寻常的一句话,乍一听没什么咸淡,松湛那根弦儿半天才搭上,眨眼变了脸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奴婢该死!”

“你来这里,拢共就说了两句话。要是明粹今日在这里,这两句话,他一句都不会说。”李庚姿态显得懒散,目光却是锐利的:“记着你师父的好,别这么快把他给忘了。”

松湛从飘飘然的喜悦中清醒过来,霎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庚还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继续道:“既然你都清楚,咱们说说也无妨。”

松湛以头抢地:“奴婢不敢妄言!”

“送函件的锦衣卫还没走吧?”皇帝没搭理他这句求饶的话。

“是、是......”有了方才的经历,李庚此时再问话,松湛心中十分踟蹰,一时不知该怎么接。放在从前,明粹在时,他是不必直接面对这样的问话的,他的功夫都在伺候人上,主子一个神情,他就能猜出要呈什么上去。明粹一走,那些弯弯绕绕打得他左支右绌应对不及。

吩咐的话又来了:“把他们叫进来。”

几个锦衣卫进来了。

传唤他们的松湛在帘幔外跪下,膝行至御案旁,全然没了在外头拦住他们的架势,仔细看他,会发现他正在鹌鹑似的轻轻颤抖。

皇帝抬起眼,扫过那些锦衣卫:“你们是温€€那边的人?”

那领头的锦衣卫心思灵活,立刻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匆匆磕了头,一字一顿地说:“回圣上,指挥使命我们锦衣卫去和刑部交接,一拿到函件,便立刻呈送给圣上。”

皇帝漫不经心地俯视他们:“这案子,先前不是江抚报的刑部,这会儿他又不来掺和了?”

那答话的锦衣卫冷汗都下来了:“回圣上,锦衣卫上下一心,指挥使吩咐过,兄弟之间,不分彼此。”

皇帝冷冷笑道:“你这么为你们江同知说话,我看他却不大领情呢!你们现在就回去,给我好好的自查,朕要看看,是谁领着朝廷的俸饷,却整日在衙门里尸位素餐,专琢磨着怎么挑事!”

锦衣卫们心中俱是一紧,眼看着天子发怒,却也无计可施,只好领命退下。

与此同时,刑部的官吏依然没有歇息。

人影急匆匆地掠过,值房里亮如白昼,几个司的主事被抓来不让走,奋笔疾书抄写着卷宗。

这案子,怕是要请三司一堂来审理了。

左澹满头是汗,一边留神汗水滴到纸张上,一边还要对付不断递来的卷宗。得了空,他抬头喘气,一个眼神的功夫,他发现边上的座位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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