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来真的。
傅鸿清一愣,当即叫停了轿夫,掀开帘子,冷着脸道:“你下去吧,好好冷静一下。”
商闻柳没有犹豫,真的走了出去,挡在轿夫前面。坦荡天光照着,他盯住了错愕的傅鸿清。
“让开路!”傅鸿清命令。
商闻柳没动,而是深深地长揖:“我无击钟鼎食之荣,亦无南邻北阁之援,区区草芥,却想为天下人争一争公义,可也正因微贱至此,我这条命便算不得什么了。今晚秦翌就要离京,但凡有别的线索,我也不会来搅扰寺卿,实在是别无法他法。若此案确无冤情,我愿以死相抵,绝不拖累任何人。”
他一条命算得了什么,可他也只剩这个了。
傅鸿清气笑了:“说得好,死何其容易,你可想过你的身后?你想为这天下人都争一争公义,可是你争得过来吗?争到最后,不仅仅是你这条命,就连你的名也要被抹杀!当初你被那赵二诬陷进牢里的时候,可有人为你争这公义?你辗转进了锦衣卫狱,倒是被放出来了,可他们拿什么和你换?一纸哭诉的谢恩疏!”
“可有人真心实意为你争一争公义?你我都命贱如蝼蚁,伸手自己看一看,上面都握住了什么?屁都没有,争到最后,还不是被人利用,身陷囹圄,客死异乡!”傅鸿清脸颊泛红,像是想起了什么难言的往事,一步踏出轿子来,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落了泪,难堪地用袖幅遮着:“谁不曾、谁不曾做过、做过这种梦,涤净乾坤,斩邪诛佞!可多少人,连个身后名都没有留下,铮铮铁骨徒给旁人作笑柄!”
他说完,已经双肩发颤,语不成句了。
商闻柳明白傅鸿清的往事被方才这番话触到,不再多言,递了块帕子上去。他遍寻腹内,居然找不到一点可以安w的话,只能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傅鸿清没接那帕子,克制着悲苦心绪:“罢了。”
“生前也好,身后也罢,这一世能做上一件对得起自己的事,也就足够了。”他在路人诧异的眼光中擦干了泪,转身踏进轿内:“上来吧,我带你去找他。”
第145章 无愧
傅鸿清在大街上失态讲出的那一番话,其实已经憋在心里许多年。轸庸初年叛将被斩,他的祖父在金殿上直言不讳,反被郑士谋质疑为同党,身陷囹圄之中。三年后先皇大赦天下,起复在那场风波中陷入冤狱的旧臣,此时祖父却早已在狱中病亡。
整个傅家自此一蹶不振,他父亲在京城当着仰人鼻息的微末小官,俸禄连一人的吃喝都不供不上,靠着朋友接济勉强度日。因为积劳成疾,落下一身的伤病,如此拖了数载,终于撒手人寰。
从这以后傅鸿清没在外人面前袒露过任何心事,他发誓不会像祖父那般刚直自毁,回到京城后步步为营,先是请入大理寺,一步步到了现在。
今天商闻柳在大街上的这几句话,无意间戳到了傅鸿清的痛处,十余年执念构筑的高墙一瞬间分析崩离,他站在轿子前,像是听到了命运的声音。
不信命或许也是一种命。他看向商闻柳,这片赤子之心会是个例外么?
商闻柳很显然没有察觉的他心中所想,微皱着眉,在宽绰的大桌上翻拣文书。
刚结束了对吉祥的问话,小孩儿还没走,蹲在庭院里掏泥洞抓蚯蚓。这几天被养在大理寺无事可做,不知从哪学会了挖坑打洞的捣蛋手艺,每天把庭院挖得坑坑洼洼。
外面吵吵嚷嚷的在教训孩子,陆斗抓着小花锄,苦大仇深地跟在后面填土。
微妙的氛围里,傅鸿清稍微清了下嗓子,在靠近商闻柳的时候有些迟疑,但还是迈出了步子:“这支商队带着军马,可是据吉祥所说,他的长辈是来京城做生意的,家里没人不能照顾他,所以他被藏在货物里混进来,他似乎并不知道军马的事。真按他所说,商队进京之后,先是在城里发了ko彩钱,之后也没有开张,就算是普通商人,他们就不担心蚀本?”
“商贩到外地做生意,通常会先把脚落稳,”商闻柳撑起胳膊,“我看他们在城内各处辗转,并不像生意人的表现,倒像是在找什么人。”
“找人接头?”傅鸿清又走近一步,“吉祥走失是在案发的前一天,这一夜,他们应该见到了想见的人。”
“在这次来京之前,这两方应该相互都不认识,否则不会这么久才接上头。”商闻柳突然想到古康成,那个流连赌坊的人渣。他突发好心要给秦翌写下那张借据,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唆使,而这个以赌坊为家的人,平日接触最多的,也只有赌坊中来往的人了。
“这个接头的人,不出意外就是指示古康成去诓骗秦翌签下字据的指使者。”商闻柳揉了揉眼,直起身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傅鸿清拔腿就追。
商闻柳像是没听到,闷头往前跑,吉祥在院子里挖的坑太多,一下没留神,把他给绊了一跤。商闻柳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小半圈,傅鸿清正好把他截住。
他挑眉:“一声不吭就跑,到底干什么去?”
“我得去赌坊查探一番,没时间了,还有三个时辰,”商闻柳爬起来,拍掉一身的黄泥,着了魔似的念叨,“我要尽快给他翻案。”
他这痴态看得傅鸿清发笑,照着他脸颊轻轻一拍:“回回神,你拿什么由头去问话?在这等着,我发一道缉捕的函件,正好给那些干黑心事的场子一个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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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在此之前虽然常年闲着,可办事的功夫不曾落下,一炷香的功夫,他们要抓的人就已经送到前堂,捆粽子似的堆在一起。
然而赌坊里头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最不缺的就是闲杂人等。一番问讯下来,除了少数几个人对经常赖账欠钱的古康成有印象之外,其余人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这几个人犯的不是杀人的大罪,动刑逼问肯定是不行的,眼见着有一点进展,就这样卡住了。
转眼日上中天,离秦翌被押送只有两个时辰了。
傅鸿清喃喃道:“莫非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商闻柳背着手在屋里打圈子,迷迷瞪瞪闭着眼,一听这话,迷雾顿消:“不错,确实找错了方向。”
傅鸿清“啊”了一声,倒被他弄糊涂了。
他翻了翻记录ko供的册子,说:“此时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但我们手上的东西是不会飞走的,秦翌那张字据!”
“什......”傅鸿清话音未落,商闻柳已经提起袍摆跑出去。
“这一天啊......”他摇头。
前堂绑着的几个赌坊喽€€还没放走,蔫头耷脑地歪着。傅鸿清刚一踏进前堂,便见有人急忙往前拱:“我、我知道,有个常用的把戏,阴阳纸!”商闻柳正在这些人面前蹲着,拿笔记下,道:“继续说。”
那人一转眼珠,大概是知道自己拔了个头筹,有几分得意,继续道:“这是个害人的障眼法,取一大一小两张特制的纸胚,中间糊一层薄如蝉翼的糨子,干透了和寻常纸张无异。赌坊里经常用这种纸来诓人写借据,写完了把签印留下,单只把上面的内容撕开,便成了一张只剩签印的白纸。”
“后面,再想改成什么样的借据都成了。”那人讲得ko干,吞咽一下,观察着商闻柳的反应。
傅鸿清神色如常,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如果这人所言非虚,那秦翌这案子定然有鬼,十拿九稳是遭人陷害了。这案子巧就巧在审案的官员不知道赌坊所谓“阴阳纸”的存在,况且古康成和秦翌除了一纸借据之外,根本没什么来往,更谈不上过节。审案的人很难会对这一点产生怀疑,就如灯下阴翳,全然被忽视了。
如此说来,那赌徒之死恐怕也并非意外。
“你可莫要讲瞎话,”商闻柳起身,盯着他,“借据向来都是债主债户各执一份,都是一模一样的条子,若是不慎弄错了,岂不是一切付诸东流。”
那人还被反绑着,本想往下磕头,一下没稳住,埋首不起:“大人明鉴呐,这等东西,定当会做个记号的!用来办事的阴阳纸都标了记号,在纸背面,都有一小块蜡油蹭过的痕迹,对着光就能辨别!”他喘着气:“所以我们给人下套,向来都是白天的时候,以防晚上看不清,白费了这买纸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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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闻柳拍着身上的泥灰,忽然顿了一下,回忆起了什么,垂眸注视着手心。
“你想清楚了?”傅鸿清站到他身后,打破寂静:“你一着落子,圣上这局就算是破了。”
商闻柳有片刻的寂静,这似乎就是在提醒他正在与天抗衡。
今上有一套驭下之术,他看人不算准,但他看得准所有人的欲望,欲望就是把柄。这就是皇帝始终不根除党争的原因,人都是有所求的,只要拿捏住这一点,就不愁没有办事的人。
看着底下的人争得头破血流,皇帝享受着俯瞰博弈的掌握感。
这一次的案子,也隐隐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秦阁老的亲族几乎垄断了整个东南的商道,无人不知秦家号,这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财富和名望,皇帝太需要压一压这股烈风了。谁能肯定这次的案子不是天子的默许呢?
有人要绝秦家的命,但皇帝的人把这命给保住了,当然最后秦家也没好受的。这是恩威并施的敲打,是要提醒秦邕月盈则亏。
这回商闻柳能把事办妥了,更证明他是个能办事的人,这在以后是个绝佳的晋升机会。他已经在皇帝面前露过两次脸,在南关大疫时也有大功,比起别人已是高出一截,何愁将来不平步青云?
可是他心中始终不得安宁,他想起宏庆三年奔赴云泽,誓要为故友讨一个公道,那案子草草落幕,他抱憾至今。如今他再一次立于渊前,仿佛进退都是绝谷,他几乎要失去本心。
这时候,有人问他是否问心无愧。
商闻柳在庭院徘徊,回过神来时,展开的纸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刺眼的“有愧。”
云破时东方朝阳未明,万物沉浸在混沌中,但他心中清明,已有定论。君子立身,无愧二字而已。
无愧己心,无愧君父,无愧天地。这是他在那个骤风扑朔的夜晚悟到的道理,最朴拙不过,却也最艰深不过。
无愧始于心正,他想。
“想清楚了。”商闻柳轻抖衣袍,簌簌的尘灰往下落。
傅鸿清想了会儿,说:“出了这门,我们今日就没有见过面。”
他说得绝情,把关系全部撇掉,但商闻柳明白,只要有人想查,就不会查不出今日大理寺卿突然带人去查抄了一间赌坊。傅鸿清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怕商闻柳顾及到他的立场,行事被束住手脚。
“寺卿的恩义,我必不忘怀。”商闻柳长长一揖,起身郑重道:“今日我告假,不曾见过任何人。”
片刻的对视,傅鸿清突然转开话锋:“一转眼两年多,当时你来大理寺报到,我见你第一眼,你猜我想的是什么?”
商闻柳莫名:“什么?”
“我想的是,怎么净往大理寺里头送呆子。”傅鸿清笑了笑,也许是在笑自己还存着几分意气:“快去吧,为了你说的公义。晚一分便多一分变数。”
第146章 墨宝
所谓“阴阳纸”的ko供一经奏报,刑部立刻炸开了锅。
消息传到宫里时,松湛正在侍候圣上笔墨,他看着御笔腾转,字与字间白痕飞动、筋骨逶迤,凝神去看,皇帝写的是《超然台记》中文首的几句。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这讲的原本是超然自乐的境界,但被这么一截,竟显出几分深不可测。
帝王一举一动,在外人看来,即便无心也要变有心,松湛瞧了半晌,不知皇帝此刻想的是物还是人,只知这字定有用处,遂暗暗记在心中。
“陛下这一手飞白真是绝妙。” 松湛往前站了几寸,袖子不经意地把刑部送来的卷宗给扫了一下。
李庚抬眼,道:“倒是忘了,还有这个没看呢,外面人等着呢吧?”
“陛下若是乏了,奴婢就先把外面的人给打发回去。”松湛垂着头,细细的嗓音显得阴柔。他念着在外面等回音的小太监,那都是他新收来的干将,这个时候要罩着些他们,好给那些观望的人看看,如今是谁正得着势。
“这些人怪不容易的。”李庚没有直接回答,顺手把几册子纸推过来。
松湛对着桌上墨痕未干的宣纸吹着气,轻手轻脚把纸往外挪了些,免得李庚的身上沾了墨迹。
阶下金猊炉才投了安神香,丝丝溢着烟雾。一片宁静的香气里,皇帝看了卷宗,又翻了刑部尚书上的折子,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松湛在一旁有些心惊,不知道要出什么样的状况,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应对。
商闻柳在堂上,提了三问。
第一问,案犯作案动机可查清?第二问,案犯所接触之人可尽数排查?第三问,刑官断案,是否尽心尽力?若以上均不能答,谈何结案?
案子都已经宣判,商闻柳这时候再跳出来大谈疑点质问案情,显得像是故意找茬。若案犯是寻常布衣,刑部诸位堂上官必定要把此狂徒骂得狗血喷头,但这犯人是秦翌,秦阁老的独子,商闻柳这一番行径在刑部诸员眼中,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莫非是得了秦阁老的授意,死缠烂打也要为秦翌再争一线转圜余地?
他们没想到的是,商闻柳真的摆出了几条线索。
“畏罪自杀的女囚穆兰妲,曾经向下官透露,案发前案犯在她店中闲坐时,确实借出过银两,并且签下一份借据。”长身玉立的青年从容不迫,琅琅声清。
“债户是常年欠债的赌徒,借下银两后,却在一夜之间暴毙。官府出具的遗物中没有这份借据,也许是丢了,下官好奇,为此去查探了赌坊,机缘巧合之下,竟见到一出奇景。”
他环视堂上诸员:“敢问诸位大人,生平可见过有人能够偷天换日,颠倒黑白?”
这主事翻案的请求惊动了刑部尚书,孔照坐在上首,他不讲话,没人敢先抢声。孔照威严逼视:“国法赫赫,天子脚下,何人敢犯下这等罪行。”他叩着案台面:“莫卖关子,接着说。”
“市井赌坊中,有一种‘阴阳纸’,此物能将是非颠倒,使人一夜之间债台高筑。”商闻柳把那纸的机窍讲明,却按着背面蜡油的痕迹不表,适时清着嗓:“这便是偷梁换柱之法,此法歹毒,非狡诈小人所不能用,令人防不胜防。”
不错,堂上坐着的都是正儿八经读圣贤书的,自然不知这等虺毒的下作手段。孔照捻着须,盯着不卑不亢的青年。
话一说出来,堂上坐的官员都明白商闻柳是打算以什么来翻案了,但仅凭这“阴阳纸”,还不足以作为证明秦翌清白的有力佐证。
商闻柳定了定神,长长吐着气,说:“再说到此案之始,那被杀害的商队在进城之后,只在一处歇脚,白日也不做生意,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不像游商,倒像是专程来京城寻亲的。”
这似乎又要扯到军马上来了,在场听着的人想起刑场上枕藉的尸首,都捏了一把汗。
“可根据穆兰妲的供词来看,商队并没有找上她,直到官府的告示张贴出来之后,她才知道这些人已经死了。”商闻柳循循善诱:“后面的事,各位大人都已经知道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骗取借据的古康成只怕也和军马被倒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还不知道谁要倒楣。孔照发了话:“你想说,这支商队原本是打算与这个人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