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段时间恰好能对上。”商闻柳埋首,看不出表情。
一国之事比起一家之事,不必商闻柳再来强调孰轻孰重了。到底是个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孔照当即拍板:“案犯暂不急押送,案子重审。”
香炉烟气倏散,松湛轻轻叫了声:“陛下?”
李庚回过神,放下手中的卷宗:“何事。”“安神香灭了,奴婢方才问要不要续着。”
“不必了,安神香熏久了,连别的气味都分不清了。朕也没到夜不能寐的地步,少熏些好。”李庚伸手握住方才写字的笔,笔尖已经结住了锋。
松湛低低应着,把卷宗理整齐了:“陛下看过了这些卷宗,奴婢便去回殿外候着的那些人了。”
“去吧。”李庚执笔沾了些水,重新掭了墨。
外面一阵低低的说话声,李庚心里琢磨着这案子,想到孔照折子里对今日堂上商闻柳一番言论的奏表。
商闻柳没有打通枝节的关系,要想争得在孔照面前开ko的机会,只能硬撞上去。但他撞上去,却不像旁人那般急言,而是一点点提供线索,引得旁人把这一串经过自行做个推论,这比经他之ko说出来的更让人信服。
这手段,少一分则狷急,多一分则油滑,太圆融了。
“下能直言不讳,上能广纳百言,都是国之栋梁。”李庚像是感叹,审视着这幅字,对侍立的宫人吩咐道:“取朕印来。”
刑部发了急令,派人前往各赌坊彻查所谓的“阴阳纸”,对比过那张借据背后的蜡油痕迹,基本洗清了秦翌的嫌疑。但古康成受何人指示,还要继续查下去。因是死无对证,只好沿着他平日的交际去查。
抓来的人多是市井混混,欺软怕硬的主,刑房还没进,就已经涕泪齐下,连声表示供认不讳。一番审问,还真审出些眉目。
古康成是个嗜赌的泼皮无赖,常年欠债不还,偏偏手气奇差,几乎就没挣回过本。可是今年他不知得了什么好差事,手头竟然阔了不少。有人眼红他这钱的来历,专程去问了,却也被糊弄回来。
“脑袋栓裤腰带上的差事!”他这么对人家说。
受审的那个混混说书似的讲得天花乱坠:“后来他便莫名其妙地死了,我们都以为是他遭了天谴!官爷说说,世上哪有平白来快钱的正经活儿干?定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才丢了小命!”
至于那雇主是谁,没人知道。这夜刑部主审的官员没敢睡,连夜把这些人的ko供全给挖出来,临到离开时,还不放心地加派了几个狱卒看守。
这一次翻案,商闻柳更是忙碌非常,一整天跟着跑进跑出,满嘴的苦味,在值房里蔫蔫地才坐了片刻,突然顶头上司便来了。
“尚书大人找你,有事相谈。”
在同僚窃窃私语的声音里,商闻柳被带去了孔尚书那里。
屋里人正在说些什么,最前面坐的是孔照,两位侍郎各坐在一旁,最靠里的圈椅上还坐着一个蓝曳撒,看模样是个宦官。见商闻柳过来,孔尚书一摆手,示意谈话停下。左右侍郎心领神会,缓步走出去,只留宦官和孔尚书。
商闻柳拱手对二位行礼,静观其变。
那太监和孔尚书交换了个眼神:“孔尚书,您先请吧。”
孔照客气一阵,眼神转向商闻柳:“商兰台,案子已经开始重新审理,我和诸位大人已经商讨过,不如由你来接手。”他又是一抬手:“先不要急着推拒,这是咱们的意思,也是上面的意思。”
“事情办得好,自然是有赏,若是办不好,扰乱律法,罚你的方法有很多。”孔尚书看着他,说:“今日你在堂上那些话,说得很聪明,但断案不仅仅需要聪明的脑子。木已成舟,是竿头一步还是打回原形,全看你自己了。”
他一席话说完,又看向那太监,做了个请的动作:“公公。”
太监站起来,孔尚书也跟着一并起身,站在了商闻柳身侧。
这般举动,便是有旨意到了。
二人掀袍跪下,不出片刻,便听那太监一清嗓:“圣上ko谕:朕闲来研习书道,闻卿对此也有心得,临池时心血来潮,便作前人此篇,与卿一同探讨。”
“圣上御笔,商主事有福气。”太监笑眯眯的,把装裱好的轴子交到商闻柳面前。
商闻柳深深叩拜:“臣叩谢圣恩。”
太监又道:“圣上交代了,要商主事就在此地打开。”
商闻柳展开卷轴,饶是已经做好准备,还是愣了一会儿。
“圣上墨宝,劲瘦却飘动,有魏晋名士衣带当风的姿仪。”他恍惚了一瞬,接着对那太监道:“公公此遭辛苦,烦请替在下多谢圣上赐书。”
第147章 超然
刑部下令重审案件的第二日,温€€才听说了这事。
他实在是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再关注旁的事了,光一个军马案就够他两头跑的。手底下的两个佥事还在感叹那刑部的主事多管闲事,弄得他们又要多跑好几趟,浑然不知温€€此刻复杂的心思。
商闻柳替秦翌翻案,这事在他听来,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那天他本是没什么想说的,可一进院子,看见商闻柳读的是经书,他就明白他心里是有愧的。他不希望这份愧疚变成日夜困住商闻柳的枷锁,不希望他为此辗转反侧。
他的兰台应该有翩翩的风姿,身处尘浊之中依然可朗声笑谈,樊笼困不住这颗君子心,即便身处游雾之中,也只需要一点引路的星火而已。
温€€轻咳一声:“照之前武佥事送回的消息,今日他便能抵达京城,这一趟他舟车劳顿,你们多留着点神。我现下分不开身,朔边营那件事,暂且交给你们去办。”
两人点头,说了些自当尽心的话,便各自挎刀退出去。
锦衣卫这边还得去刑部一趟,这莫名掀起的军马案实在又臭又长,颠来倒去出了好几拨状况,但偏偏又是紧要的马政,不能不上心。温€€从经历司点了几个人,临到出发时还是抵不过私心,自己也一起去了。
有两天没见着人了,心里怪想的。
刑部的官员见来了个指挥,纷纷如惊弦之鸟,还以为是上面又出了什么变动,哪想只是虚惊一场,简单交接之后,便聚在一块交头接耳。
已经过了午,日头辣辣的,眩得人两眼发花。初夏鸣噪的蝉声里,一架车在刑部大门外停下,还未停稳,车前帘子已经一掀,几个人马不停蹄往里面冲。
商闻柳跑在前头,身后跟的几人边喘气边暗暗咋舌,商主事看着手无缚鸡之力,体力竟然这么好。
几人擦了汗,叫唤的功夫都没有,跟着就往清吏司的值房里冲。要说这个商主事,这一日真是出尽了风头,他们才从赌坊那边回来,撞见郑阁老的轿子在路边等着,等谁倒没有明说,总之不是等他们的。
轿夫抬着轿,把出ko往商主事的方向一落,这是明晃晃的暗示,几个人刚知趣地走开,就看见小窗的蓝色帘子掀起了。胆大地伸了脖子去望,看见慈眉善目的郑阁老附耳在商主事耳边说了些什么。
眼前的情景,像是阁老对欣赏的小辈的嘱托。他们也闹不准这是怎么个意思,朝廷里都传郑阁老的顽疾药石无灵,这时候是要找个入室弟子了?郑阁老的学生也有不少,商主事当官才几年,就这样撞了狗屎运,不能吧?
同行的小官吏心思各异,盘算起了自己的前程。
商闻柳没打算深究他们打的算盘,而是在担忧另一件事。方才回来的路上,郑士谋对他说的是昨夜皇帝赐书。
几句《超然台记》中的话,圣上真的是指责他太过“超然”吗?这不见得,如果用意在此,圣上就不仅仅只截取开篇。此记开篇即写明物皆有可观,恐怕是圣上的一种无声质疑。
明知事情如此,却还是忤逆了朕的一片用心,商兰台,你是可观之物吗?你可堪用吗?
想明了这一点,商闻柳也不能立刻满ko堪用,因为接下来他有要办的差事,漂亮话谁都会说,漂亮事却不是谁都会做。皇帝是愿意给他机会的,但这机会最终是杀人刀还是登云梯,都要看他自己。
所以此时郑士谋拦下他的举动十分古怪,他到底想干什么?
“兰台此举,是为了结交秦次辅?”病中阁臣威严不减,仅是微微一个抬眼,便让商闻柳察觉到一丝压迫,“你可知当初他为你出头,不过是成全他的名声,兰台年纪不小,不必老夫来教你沽名钓誉四字怎么写了吧?”
这话说得不像郑士谋,但商闻柳在外头晒了几个时辰,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记得生气了,开ko回敬道:“何人沽名钓誉?若是秦阁老,大可不必为我这样的人大费周折。若是下官,这倒让人不明白了,阁老遮遮掩掩,倒不如把话讲明。”
郑士谋脸上露出古怪的笑,轿子抬得高,他平视着商闻柳:“看来这一年多,你变了不少,说话愈发直了。老子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兰台走到错的路上,还没有察觉么?”
他的声音不高:“秦邕这个人,老夫和他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你为他奔走,捞不到什么好。年青人偏不顺应天意,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商闻柳一愣,顿时清醒了。郑士谋专程在这里等他,是为了向皇帝表露立场。
如果说皇帝的本意是想借此案要打击秦邕,那么此时就是郑士谋表态的最好时机。因为他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秦邕视他如仇敌,皇帝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所以郑阁老用打压商闻柳这一着来告诉天子自己足够忠君。
这就是承认秦翌的事是他做下的了,同样也是告诉商闻柳,皇帝早已经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商闻柳胸中憋闷,他也曾听人用仰慕的ko气说起郑阁老的方良贤正,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今日方见他手段用尽党同伐异。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案子要去查,他没再争论什么,匆匆行礼离开。
刑部已经把证人给筛过一遍,傅鸿清也暗中托人把吉祥带到刑部。作为重要人证,吉祥住在刑房边上的小屋里,商闻柳过去主持审讯时,吉祥兴冲冲追上来抱住他的腿。
“吉祥如意!”他还是只会这么一句。
商闻柳蹲下来,示意自己身上没有糖葫芦。小孩这才蔫蔫地松开手,他被一群人呼来喝去,尚不知亲人已经不在人世,只是凭着一点本能讨好者掌握他命运的大人,但这里没有人能懂他ko中“吉祥如意”所代表的意思,他说不出汉话,有点想家。几个人证又被传到刑部,已经不堪其累,呵欠连天地重复之前的证词。在及其繁缛的证词中,商闻柳发现古康成曾经有两日,出手十分阔绰,似乎是得到了大批的报酬。
这应该就是古康成初次搭上线的那一天,如此一来,排查的范围便小了很多。
这段时间正好也是穆兰妲在京城落脚的时候,她存心躲着往日的家人,古康成不会知道她在哪里,是谁告诉他穆兰妲的踪迹的?
这些穆兰妲没有来得及交代,但是把她接触过的人和那日在赌坊附近出入的人的做个重叠,也许就有答案了。
他揉着太阳xu,过了会儿,吉祥也被送进来。这孩子算聪明,知道对傅鸿清绝ko不提,叽里呱啦把自己南下的经历全讲了一遍。
看守是个精明的,看商闻柳审了这么久,捧着瓜果凑上来。商闻柳哪有胃ko,回绝道:“我忌凉,给孩子吃吧。”
吉祥恢复一点精神,对着离去的商闻柳挥挥手。
锦衣卫奉命清算军马案中涉案的罪员,血腥席卷整个京城,锦衣卫抄家抄到麻木,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动一下眉毛。
辕门外几匹快马嘶鸣仰颈,马上的人带着一身尘土,眉宇间一片疲色。
“武佥事!”衙门里走出来一个锦衣卫,惊喜地迎上去。
隔着这么远还能看清他是谁,武释眯着眼看了会儿,认出这是孙修。好小子,这么点日子,又升了一级。
“是你啊,就这么点人在?指挥使呢?”武释解开水囊,浇在手心,擦去脸上的灰,又随意抹了下头发。
孙修给他递着帕子:“忙着呢,过会儿才能回。指挥使走前吩咐了,武佥事一回,即刻就去经历司。”
“早说啊,”武释紧绷的神色这才略有松动,偷偷摸摸凑过去:“你要有空,帮我弄桶水,办完了事我去把这身臭汗洗洗。”他皱着眉头:“臭三天了!”
申时一刻,远处街道又一阵马蹄声奔出,扬尘中缇骑们纷纷下马,有条不紊跟着着温€€。门前守着的几个人追上来牵马,顺带报告了武释的消息。
武释一回来,就意味着锦衣卫又有得忙了,温€€藏起了头痛的神情,随意吩咐几句,便往里走。
即便眼下温€€没办法空出手来,但关于朔边营的粮草,他得当面听武释的呈报。常年跟着他办事的锦衣卫都知道规矩,各自散开,没有跟上。
“等事儿办完了,我请兄弟几个上楼里潇洒去!”
一穿过夹墙,远远就见着树荫下坐着几个敞领子的锦衣卫,边上搁了几个水桶,撩着水往身上洒。几个混小子血气方刚,聚在一起高高低低地谈论着什么,脸上带点不可告人的隐秘,鬼鬼祟祟地挤眉弄眼,一会儿又纷纷笑着拍大腿。
温€€隔着拱门就听到武释那笑声,边笑边说着什么:“坐莲嘛€€€€”
几个闲着的锦衣卫笑着恭维:“武哥金枪不倒!”
院里树荫浓厚,温€€踩着荫凉在他们身后一站,凉飕飕地扫了这些人一眼:“坐什么?”
被抓包的几个人立刻面如土色,窝脖子噤声,偏生武释没瞧着,还有些余兴,更注意不到前面那帮兄弟疯狂使眼色,文绉绉地形容:“就是以ro身为莲台嘛。”
身旁的锦衣卫实在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顶着莫大的压力从牙缝里挤出字:“武哥€€€€指挥使€€€€”
武佥事的汗毛眼见着竖起来了。
“随我过来。”一回头,就是一条逆着光的高挑人影,正负着手,目光冷峻地朝武释看过来。
还没到发例冰镇热的时候,屋里翻着热气,只能敞开窗户透风。
到底是没为了这ko出狂言受罚,武释皱着脸,俸银全罚在袒胸露ru这一项上了。他顶起个哭脸把事情一五一十报告完,潦草地挠着头,问:“下面我去查一查户部的账?”
“这事不急。”温€€手肘搭在一边小几上,思索着什么。
武释心里奇怪,这事还不急?
温€€想了想,说:“现在京里有变动,漕粮的事情暂时不要大张旗鼓地去查,最好不要惊动谁。先点几个人,分散在京里的漕运码头看看官府的装船情况。剩下的,我拟个折子向上面报。”
武释没什么异议,领了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