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月把我想偏了,我本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天下人的事,就是我的事。”商闻柳摆着茶杯:“说说案子。”
傅鸿清有些迟疑,叹了声道:“案子是冲着户部去的,这事他做得古怪,照理说,户部有他的势力,却为什么要让江抚把这案子捅出来。”“倒着想一遍,就有结论了。”商闻柳沉着声音,转身去取了热水,回来时道:“漕运归户部管,就不可能不从洛汲手上走,这等于说漕运之事是洛汲一手操办的。洛汲是完完全全的郑党,他为郑士谋办了这么久的事情,还不到卸磨杀驴的时候,除非他做下了不可转圜的错事,失了郑士谋的信任。”
茶罐打开,一阵清芬,傅鸿清拧眉深思:“他€€€€”
“他在我刚到刑部的时候,调换了青骢江文书的顺序,就是故意在提醒我,青骢江的漕运有问题。”商闻柳冲泡茶叶,继续说:“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在此时才明白。”
傅鸿清看杯中叶片翻滚,说:“这是把郑士谋的把柄送给了你,他以为你会向朝廷揭发此事......借刀杀人,可惜用得太拙劣。”
“当初那场皇孙的风波闹得古怪,那时我就怀疑江抚投靠了郑士谋,今日再看,果然不出我所料。所以江抚此举,不见得是他自己一手策划,这背后种种,只怕都是郑士谋的计策。”
傅鸿清端杯的手一停,抬起头:“你想保洛汲?”
“不,即便我有这个心也保不住,”商闻柳摇头,从袖袋内拿出一封信件,“这个案子不是突然发生,而在几天前就有了一些风声,当时秦翌的案子尚在查办,所以这个案子暂时按下不发,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是也足够那些嗅觉灵敏的人做好部署,锦衣卫的武佥事死得莫名其妙,这或许就是一个提示。”
细银匙被搁在茶几上,傅鸿清心念飞转:“江抚?”
商闻柳点头:“塘月看这个。”
傅鸿清接过,才扫过一行,立时倒抽凉气:“这是!”
“这是洛汲几年来贪墨军粮的罪证。这封信昨夜被塞到我的房门下,不知是何人送来,我核对过上面进出的几项,都能对上。”商闻柳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那丝绝情,飞快地说:“可是洛汲的生死与否,干系不到这件案子的去向,这是郑党内部出的矛盾,是借我之手除掉洛汲。他死后,漕运依然在郑士谋手中。”
傅鸿清喃喃道:“死了一个洛庭瑞,还有另一个洛庭瑞,江抚他......”
他想取而代之。
“这封信莫非就是他送的?”
“如果是他反而更好,怕就怕并非是他送的信。洛汲位居侍郎,能够要他命的东西被人所得,他怎么没有察觉?我最担忧的是还有人躲在暗处,希望是我多想......”商闻柳低声轻叹:“只杀一个喽€€是不够的,可是眼下的局势,连应付一个洛汲都够呛。”
此时不论人还是事,都显得困难重重,傅鸿清只好说:“难。”
说了这么多,商闻柳难得沉默,半晌才道:“我前日就在想,郑党如此无法无天,很大程度因为从运河获得了巨额钱款。整治漕运迫在眉睫,已经到了不能不根除弊病的时候了。”
傅鸿清看着他。
“郑党为何能经两朝君王而不衰败,这数十年之间被他们搜刮来的膏脂,恐怕根本不止区区粮草一项。这么多钱,除了他们的私囊,还送去了另一个地方。”他话音骤停,起身取了撑窗的短棍:“一个......足矣保全他们的根基不受风雨动摇的地方。”
接下来的话不能再细讲,商闻柳的手似乎在颤抖,他仓促地靠回椅背,搓着指腹宁神。
“我知道了,”傅鸿清微微侧开脸,似乎是想避开那似有若无的锋芒,“要借漕运这阵风还是不够,上意难猜,想离间不是容易的事。”
商闻柳道:“这也简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郑士谋笼络人心靠的是钱,人心离散难道不能因为钱吗?分账这件事,到底不光彩,不在台面上讲,谁也看不清。最后拿到手里的只看银子多少,不看谁占了几成......可是如果这个‘几成’被那位知道了呢?”
落日西坠,浓厚的金光从商闻柳身后纷纷拥来,只有一双眼闪动亮色。他言语中仿佛蕴藏了从未有过的危险:“万事不讲明,大家都能得过且过、掩饰太平,然而若是这层遮羞布被戳了个针眼,还有人能坐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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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了场雨,热气催散不少。温€€下了衙,进院子时就觉得比往日要静,他推开卧房门,就着一边搁的铜盆蘸水擦了脸,水还热着,是不久前放在这的。
商闻柳捏着筷子靠在小桌上,抬头揶揄说:“你还真是不客气。”
温€€一扫颓然,只是眉宇之间还有奔劳之后的疲态,解着袍子,随意寻了处歇下,说:“院里怪空的。”
“本来就是家徒四壁。”商闻柳莫名地讪讪起来,把方才烧糊了锅的面条盖上,一副用完饭的样子。
“是搬了些东西走吧,”温€€坐起身,“你这屋里什么味道,像是锅给烧穿了。”
商闻柳的手顿了顿,脸色如常道:“风箱......拉过头了,也不是回回都这样。”
温€€看出来了,这是还没动筷子呢。院里就他们俩,温€€没披外衣就往厨房去,边走边问:“檀珠不在?”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商闻柳扣下筷子,平静道:“我把她送到清州家里了。”
温€€淡淡地回了声“嗯”,拨开细细的竹挂幔往外去。商闻柳攥着筷子,看着外面的光线被挂幔切成碎片,心不在焉地说:“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把她送走?”
“你做什么都好,你比我有主意。”温€€这才侧过头,有几分逗弄的意思:“可是往后要怎么办,我不能时时回来。”音落,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桌上盖得严严实实的碗筷。
商闻柳撇下碗筷,趿着鞋跟上:“那你教我不就好了。”
温€€做事手脚快,生火架锅,一碟萝卜丝切得整齐平滑,看得商闻柳愈发沉默。
“下厨这事,急不来,”他退了一步,振振有词地说,“我得多看看。”
“也不用太勉强。”温€€颠了几下锅,盖上盖时转了身:“早就说过了,万事我陪你。”
也许是炉灶里的火烧得太旺,商闻柳“啊”了一声,目光忽然无处放了,方寸的庖厨之中尽是烟火红尘。
在万千人中踽踽独行,渺如水珠的两个人又是何其有幸能够相逢。商闻柳攥着袖子站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什么,伸手指着灶台:“那个。”
“怎么?”
商闻柳眉头微皱:“光顾着说话,锅糊了。”
第157章 高台
翌日商闻柳刚到刑部衙门,凳子才坐热,便被孔照叫走。
看样子孔照是刚下朝会,有几分匆忙之色,若是详问案情,自不必这般着急,想来是有其他的要事。商闻柳进门行了礼,坐在一边的位置上等孔照发话。
“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今天我是来问什么的,”孔照抽出手巾擦汗,“办案讲究证据,我看你这两日没怎么去码头走动,倒是待在衙门里查那些旧档。”
有些话不便说清,若是说清了,难免落人ko实。孔照遮遮掩掩的,但是商闻柳不打算做个明白人,听了这番打探,也只装糊涂道:“尚书是问为何查阅旧档?下官是觉得,漕运一事开朝便有之,至少要弄清河漕的流程,才好€€€€”
“你这!......你这是死办法。”孔照提高了声音:“眼下这么大的事,容得了你一册一册地去查旧档?”
商闻柳语气更加谦卑,拱手道:“突然之间把案子交给下官,下官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案情没有头绪,一筹莫展,下官两夜没合眼了......尚书有什么高见?”
绕了一圈,他就是要让孔照亲ko把所问之事讲明了。
“我哪里有什么看法,不过是着急,”孔照道,“圣上只给了七天,眼下已经两天了,若过了时限还解决不了,可不是一两顿板子的事。”
商闻柳神色惨淡:“下官正是为了这个,整夜辗转反侧。案情到了现在,依然毫无进展,下官想着皇恩和尚书的赏识,夜里实在无眠啊......”
孔照揪住这个话头,面露关切道:“你这般夙夜不懈,也不是我的本意。粮草案复杂,费心神也是常事,刑部上下都在为这案子劳心,毕竟是一体同心嘛。”
“下官拖累各位了,”商闻柳叹气,“尚书夜里也难成眠?莫非和下官是为了同一件事?”
这话说得真真假假,孔照再和他这样虚与委蛇下去,怎么都说不到点上。孔照本就是心急才把他找来,这会儿更是烦躁,心一横,着急了:“夜里睡不着,当然是为了同一件事。”
商闻柳垂下头,有些惶恐。
“罢了,我不同你藏私。”孔照盯着他,甩了个信封到他手上,说:“前夜宵禁的时候,有人往我那里送了这个。”
听罢,商闻柳面上大惊,孔照还未说是什么,他就已经后退一步:“宵禁出门,那是要抓去衙门里问话的,莫非是什么匪类?”话毕,不等孔照反应,他便急忙拆开信件。
果不出他所料,这也是一份检举洛汲的告密信。送信的人既然想要洛汲倒台,就一定不会只把赌注押在商闻柳一人身上,想必除了孔照,刑部还有一些人也收到了信件。
但是他们不会贸然把信拿出来说事,因为这案子是商闻柳经办,他们需要探听了ko风,才能安心的做出选择。商闻柳当然不会任人摆布,刚好孔照自己撞上来,这样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这......”商闻柳茫然地看着孔照。
孔照面色变了几变,心知自己是进了套了,偏偏眼前这人还一副不知情的无辜模样,真假难辨地说着题外话。
“你不知道?”
商闻柳情真意切:“下官的确不知!”
就算是送到了,被风刮走了,被猫叼走了,总之没人见到,他想怎么编都行。而孔照既然已经挑明,就相当于这封信是从他这里开的ko子,眼下查办洛汲是势在必行,将来若有什么问题,也会从孔照这里先下手,和商闻柳一点关系都没有。
孔照挖了坑给自己跳,正是生闷气的时候,又听商闻柳言语里有些惴惴:“假使这信中内容为真,恐怕下官这边的人手便不够用了。”
“是真是假都要去查。”孔照心烦意乱,挥挥手说:“我给你再调去几个人。”
商闻柳谢过,又道:“那此事的上报€€€€”
还没完了,孔照睨他一眼:“如实报了就是!”
商闻柳尚未作答,孔照已然拂袖而去。
院外初阳高升,不多时便浮起zao来。
日头渐晒,火辣辣的太阳光刺得人汗流浃背,胸前压了石头似的闷。过午之后,安排去调查洛汲的人手就挑选好了,商闻柳摇着扇子,匆匆嘱咐了一些事情,没有跟着去。
洛汲倒台是在他意料之中,在朔边营逃兵跑出来的那一刻,洛汲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接下来的事已成定局,商闻柳现在更在意的是郑士谋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户部和刑部取来的旧档还没有归还,中间零散夹杂了工部的记载。轸庸年的旧档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青骢江到京城码头,记载的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否则不会这么些年都没有出大乱子。
但以他的经验来看,线索往往也就隐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旧档里。商闻柳重新看过工部送来的旧年青骢江和京城码头的构建,除了排水沟和老旧垮塌的建筑,近三十年都没有什么大变化。
他有意挑出了轸庸初年的卷宗一一比对,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桩桩旧事,似乎被再一次搬上舞台,鲜活地重走了一遍。
从轸庸元年开始的一幕戏,有的人进去了便出不来,有的人出来了却丢掉半条命,后来人不知其中艰险争抢着粉墨登场,铅华未褪便被草草收葬。
商闻柳捻动书页,手抄小字细如蚊蚁,他不敢懈怠,一头汗顾不上擦。那么多旧案轶事,冥冥的,像是撞进一张网,俄顷风至,故纸堆片片作雪飞,扑面而来的是嘈嘈切切的人语,幢幢黑影反复演练着生前的轨迹。是鬼魂还是什么,光明正大地在屋宇间穿行着、游动着,唱念那些听不懂的音节,商闻柳的气息滞涩,似乎一潭黑水已没过头顶,此消彼长的怨声和心跳声缠斗成一团,似乎要分出个胜负。
烈风席卷来大雾,霎时把眼前遮蔽,黑影退了场,千万缕的雾丝疾追而走,前面是金光万丈,隐隐一豆黑点,近了竟是个人,那人伫立着,即将被金光吞没时猛然一回头,静默里一声霹雳:
“三哥!”是谁!
回声消散在空寂的午后,像即将化水的残冰碰撞地面,商闻柳猝然拍案,眼前澄然清明,手中握着的,是元景明送来的轸庸初年徐英川和郑士谋作为人证的那宗旧案。
铜盆里的冰块已然融尽,商闻柳勉强平复心神,后背潮湿一片,是汗水。
方才是梦?但又不像,商闻柳分明记得那些旧档里所载为何,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入梦,又在踏入迷梦的那一刻突然醒来。
他看着手中的卷宗,正好翻到证词那一页。
商闻柳记得详细案情,码头两个劳工争执至斗殴,不慎砸沉了雇主的一批香料。香料浸水就是血本无归,捞上来也是白搭,两人分别都说是对方的过失,于是被雇主扭送官府做个定夺。正巧徐英川和郑阁老当时在场,目睹了发生经过,这才被当做证人请到公堂。
市井斗殴算不得大案,它被收归刑部是因为证人是当时的两位风头正盛的才俊......这个理由说出来,可信又可疑。据证词中描述,徐英川和郑士谋本打算一同去品鉴寺院素斋,因为寺院人满不得而入才闲逛到此,登楼是为了从远处看僧房里的僧人敲钟。斗殴发生在寺院钟响后的一刻内,这时候两人恰好在码头登高,看到了僧众倾出的景象。
“这是......”他霍地站起身,没顾得上一桌被卷掉的册子,急匆匆往外走,外间没几个人,他揪住一个人飞快地说:“衙门里在京四十年以上的官吏者有几人?都叫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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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临宛河哗哗流淌,岸边溅着水,将落的阳光蒸得河岸一片闷热。
又瘦又黑的一个小老头,脸上带着恭敬,一面向前走,一面侧着身子往后瞧,生怕后面的人不留神摔坏了。
“大人来看,就是此处了,”小老头一欠身,“路不好走,好多年没人来过了。”
商闻柳踩着碎石瓦砾,问:“具体是多少年?”
老头发愣,挠着脑门想了半天道:“那可就太久了,这原来是个商人的小楼,后来人出海了就再没回来,还是小老年轻时的事,这算一算......有个五十多年了吧。”
“下面就是运河了,您看看,这视野算开阔的,除了这儿,还真没几个地方能看这么远的。”老头揣着袖子磨了半晌后槽牙,偷眼打量着商闻柳,有几分试探道:“大人是喜欢这地段儿?这算是有主的地方,要是想盘下来,得先和官府......哎,您就是官府!”
想在刑部找一个在京四十年以上的官吏实在是难,这老头是被临时找来充作向导的,在房契交易的牙行干了快五十年,京城的地段他都熟。
瞧着商闻柳那头没动静,老头也摸不准这位心里是个什么意思,便滔滔不绝:“您别觉着老头子净捡好听的说,其实这也有缺欠,但就只这一条。”老头吞着唾沫,“就前面那个饭馆子,这么高的楼哇,那也是先帝爷的时候建的,净挡着南来的光了!”
商闻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像是在苦苦思索。
“您这......”老头讪笑着,哈腰搓手地观察着商闻柳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