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111章

他如梦方醒,看着面前的墨痕纵横交错,这张纸已经不能够再写字,但是那上面写过的一行字依然清晰可辨。

纸上写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英豪。长沟流月去无声。”是温€€自己的字迹。

长沟流月去无声。

温€€喃喃地接上下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商闻柳红着眼,心快要被这个眼神揉碎。

“武释走了。”温€€死死搂住他,像是要把自己缺失的一部分补全。

商闻柳备受折磨,却无计可施,只能闭上眼睛,不想让他看到痛苦的怜悯。

一片阒静中,温€€颓然松开臂膀,抚上那张墨痕杂乱的纸,怔愣地问:“后面,后面那一句是什么?”

商闻柳仓促地抹掉泪,声音那么轻,像一片羽毛似的轻轻划过:“古今多少事,渔起唱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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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后,烛影绰绰的,屋内的人还没有离去。

江抚堂而皇之地带上了那枚纯金的指环,在幽黯的屋子里显得极为高调。他像只得了胜的公鸡,颇得意地微微仰面,指头搭在座椅把手上,听着外面叮咚弹响的琴曲,缓缓击节。

这是他第二次被请进郑士谋的书房,这一回真的是“请”了,带路的下人腰快要折到地上,生怕怠慢了这位贵客似的。江抚往前多少年的cun风得意都不敌这一次了,他移开落在博古架上的视线,看向前方正在喝药的郑士谋。

当朝首辅不复昔日的威严,疾病已入腠理,胸肺淤塞,只能直直贴在椅背上端坐呼气。边上的侍女给阁老擦去冷汗,又无言退至屏风后的阴翳中。

“事情进展顺利,全都仰仗阁老的帮衬。”江抚笑道,拱了下手,全然不提上次狼狈的经历。

“哪里的话,同知青年才俊,”郑士谋重重呼气,长久的停顿后胸ko方才复宁,“老夫横竖不过锦上添花,仅此而已。”

阁老的病不可见风,是故门户紧闭,书房内气流不通,纵是闷热非常,江抚仍然神态自若地呷了一ko凉茶:“阁老一生风云,何必在我一个小辈面前自谦呢。”

也许是受用了这句话,郑士谋微不可闻地咳嗽一声,放下茶盏换了姿势,话音一转:“水运那条线,走得怎么样了?”

“暂时没什么大事,下官接手不久,正是磨合的时候。”江抚道:“只是有一样,水运那条路,生面孔太多,下官办事难免束手束脚。”

郑士谋掀起眼帘觑了他一眼。

江抚和洛汲是完全不同的人,洛汲内敛阴险,敬畏和算计全藏在心里;但是江抚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不会掩藏自己的贪欲和恶意,是个大大方方的奸猾小人。这两个人的品格都不为郑士谋所看重,但却是他必须要利用的。

“老夫既然把这条线交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郑士谋掩着嘴咳嗽,放缓了语调:“从前怎么样,不要再去论,从今日开始,我们才真正是一条船上的人。”

江抚将信将疑,却不肯露出怯色,稍稍往前倾了一些,道:“那么阁老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运到北边那批粮食,究竟有没有问题?宫里如今有些风言风语,下官是担心一竿子翻了一条船。便是再多的银子,也要先€€€€”郑士谋道:“江同知多虑了。只要你在锦衣卫一日,这案子就翻不了浪。前面铺下的引子也够多了,再过一段时日,便可全数牵起,到时你坐的就是锦衣卫的头把交椅。稳操胜券的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锦衣卫掌事的位置虽是个虚的头衔,但权力是实打实的,然而江抚并非轻信之人,他得求个护身符。

水运交给江抚打理这事,没有其他人知道,江抚曾经旁敲侧击地和洛汲谈过,洛汲并没有察觉。看郑士谋现在的态度,似乎是弃了洛汲这颗棋,江抚不知道洛汲做了什么,他也懒得去打听。运河给他带来的银子是数不尽的,可天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郑士谋所图为何他至今没有弄清楚,因此这颗心始终不能落回肚里。

江抚要谋取的只是锦衣卫的实权,但郑士谋似乎想给他更多。

他笑着说:“下官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阁老难道不是一样?”

这是开诚布公地探问郑士谋的意图了,郑士谋抬眼淡淡一扫,道:“这是自然,江同知的杀心,和老夫是一样的。”

沉思之间,江抚悄然转动自己那枚指环。他今日的言行已经称得上无礼,再继续问下去,郑士谋不一定会给他这个面子。

“杀了一个武释,虽说是断他一臂,却不足以击垮他,”江抚想了想,说,“后面的安排,阁老可有指教?”

戌尽时江抚起身告辞,踏过门槛时他忽然停下,回首道:“今日与阁老相谈甚睦,下官如坐cun风,改日有闲,望再得阁老教诲。”

书房的门关上时江抚向里面看了一眼,郑士谋坐在内室,始终未置可否。

调理的补药换了几回,郑士谋喝得反胃。江抚才走一会,书房后的一扇暗门便被打开,几声机括弹动,屏风后的光影已经变换几轮,一个肤色微黑的青年缓缓出来。

“来了,”郑士谋未曾回头,神色温和,“坐吧。”

唐录跪下磕了个头,说:“主子。”

“还记得你是我养出来的暗桩,这很好啊。”郑士谋道:“这些年你恪守本分,我看在眼里。有多少功,我都替你记着。”

唐录额头碰着地砖,没有出声。

“可是这一次失手,你在外头就不好做人了。往后你不必在锦衣卫那里当差,你是我郑家的家生子,今日我把身契交给你。”郑士谋擦着嘴,把药汁的瓷盖合上。

浓郁药气依旧不减,唐录面色古怪,却不敢抬头看一看郑士谋眼中有几分真假。

郑士谋疲于解释,只说:“外面没有等着杀你们的人了,走还是留,都随你去。”

唐录猛地抬头,满眼都是惶恐。

他从小作为暗桩被培养,不知道以后要到哪里去。唐录握着那张契约,掌心冒汗,走出阁老府的时候佛寺响起了雄浑的暮钟声,飞鸟倾动,扑簌着遮蔽天空。这是最后一道钟声,催着僧人归舍休憩。

唐录在岔路ko站了一会儿,把身契撕掉,抹了把汗往前狂奔。

那是他去过很多次的地方,但是每一次都只敢在围墙下悄悄听里面侍女的谈天声,听一听今日府上做了什么样的菜式,夫人穿了哪里的绸子,又用了哪一付钗环。高门女子的生活乏善可陈,唐录通常会窝囊地待一会儿,然后又赶去衙门干事。

已经很晚了,街面上的灯一盏一盏灭掉,唐录跑到洛侍郎府邸后门下的时候,更夫刚打了一声梆子,他毫不费力地越墙而入,起夜的下人以为那是一只飞过的夜雀。

这绝非正人君子所为,可唐录顾不上那么多,攀上房檐,倒挂而下,落在一户窗台前。

窗子开着一条缝,里面还有烛光。

主家夫妇分房而寝是门第人家中相沿成习的俗规,唐录心头狂跳,贴在墙边,伸手叩了几下窗棂。

屋内梳头的身影顿了一下,映着灯光的影子似乎轻轻颤动,半晌才站起来,一步步趋向窗边。

“是我。”唐录压低了声音。

窗那一头,灯灭掉了。一阵响后,有人支开了整扇窗,一张削尖的脸露出来,黑眼睛,红嘴cun,在月光下显得惨淡。

郑黎儿消瘦不少,她从前多少是有傲气的,此刻却只剩外强中干的勉强,谁都看得出她的一击即溃。

“我......”唐录捧着撕碎的身契,嘴cun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开ko。

“这是做什么?”郑黎儿咧嘴冷笑,她以往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唐录无措地说:“我们、我们能走了。”

郑黎儿还是笑,那么冷艳地拢了下头发:“我们,是我,还是你?”

身契的碎片落下一片,唐录的脸白了。

“还没有人传消息吧,我有身孕了,”微冷的夜风里,郑黎儿靠在窗棂,“就一晚,我用过晚饭,就没了知觉,后来我便过午不食。我不走了,留在这里,我要杀了那个畜生。”

郑黎儿抚摸着鬓发,漆黑的眼睛从夜色中转回,看着唐录:“要么你现在就走,要么就帮我。”

第156章 离间

“轸庸年相关的卷宗都在这里了,”元景明扯出手帕擦汗,“最上面的是近年的,往下才是轸庸年的漕运公文。”

这都是从户部搬过来的,元景明心里有数,捡着重要的选,这才没把屋子给塞满。

“没有元年的?”商闻柳稍稍翻了下,合上册子。

“那时候不太平,闹流匪,打仗,”左右无人,元景明也不拘束,捡了张椅子就坐,“不止六部,各个衙门的内讧都闹得凶,所以文书记载混乱,能找着的那些,看了还不如不看。”

他瞟了眼商闻柳,又道:“查一个漕运,怎么要从这么早查起?”

“漕粮有失,不应该是一时的失察,”商闻柳避重就轻地说,“也许很久之前就埋下了隐患。”

元景明心道这恐怕是敷衍之词,不过他自诩是个一心为私的人,有些事不必说出ko徒惹麻烦。

商闻柳确实存了别的心思,漕运之事向来是由户部料理,户部是谁的天下,不会有人不知,这一场碰撞是在所难免。要怎么选,他想得很清楚。

外面这时有人过来,元景明起身拱手:“商郎中,下官告辞。”

出门时元景明一言未发,来的那几人也并未把他当个角色。他们从码头回来,带了不少沿岸船家和民夫的证词,正是难当暑热的时候,几人全抢着离冰盆近的位置不肯让。

此后照例是一番关于案情的商讨,前面武释一死,朔边营军粮不翼而飞之事就被捅了出来。照江抚的说法,他是在码头捉到武释与人磋商,便大义灭亲抓了人。只是审问无果,武释反被内应给灭ko,如今那内应逋逃在外,江抚发了文书正在捉拿。

潜逃的内应倒是小事,这边粮草失踪,天子震怒,委任刑部总领此案。用人之际,刑部推出来一个刚上任郎中的商闻柳。刑部尚书为官多年,滑得不行,怎会看不出今上的用意,这案子于是顺水推舟交到了商闻柳手上。

这下谁都看出商闻柳的炽手可热了,这桩案子若是交代好了,那真正就是一步登天的青云梯,近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好运气的。知情之人骂孔照是泥鳅成精,一道令下去,于皇帝他是效上有道,于下属他有保举之劳,即便是最后没查出来,棍子也落不到他头上,两边不赔的买卖。

骂归骂,案子本身也有难度,眼下各方都在盯着风向,做好两边倒的准备。

下午刑部下了衙,商闻柳还没走,虽负有千钧,但他本人倒是波澜不惊,处理了会儿旧档,元景明又来了。

“知道你还没走,”元景明进了屋,捡了块残冰在手里搓着水,“轸庸元年的旧档,刑部倒是有几份记载清楚的,都在这了。”

他往官袍上揩干净水,从怀里摸出一份厚重的卷册:“就是这个,临宛河码头一件伤人案。拖到了第二年才判。”

“码头伤人算在小案里,怎么归档刑部了?”

元景明道:“你看就是了。”

册子不算厚,记载也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不过是两个码头干活的壮丁因小事生了ko角。商闻柳翻到人证证词时,被那几个人名吸引了注意:“这是......郑€€€€”

元景明:“唔,这里面出现了两个人,郑阁老,和当年的那个徐将军。不过他们也是无辜受波及,那一天似乎是刚好经过,才被卷进这案子里去。”

“他们怎会认识?”不管是身世还是后来的际遇,他们都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路人。

“孤陋寡闻了吧,正好我家里人死得早,只能来这里傍亲戚的屋檐,听到的坊间传闻也多。”元景明不知从哪沾来一身灰,拿过册子往椅子上一坐,很有几分无赖模样,“在京里待得久的都知道,郑徐两家曾是世交。”

“郑家两代都是武将,和姓徐的一家子熟悉的很。往前追溯,郑家老太爷当年就是兼领兵部的将帅,他有三个儿子,两个死在战场上,白发送了黑发。”元景明的目光顺着那些古旧的笔迹,一直望向无尽的天穹。他似乎有些感慨,但并没有因此抒发些怀古伤今的酸论,接着说道:“郑阁老并未从军,所以到了他这一代,郑家只剩他一个人。”

千古英雄尽黄土,今人只有回望唏嘘的份。

“徐家阿郎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小将,他头一回领兵是在先皇改元之前,那算不得大仗,只不过是些被打退的游兵散勇,可那时他才十四,先皇说他一人可敌一支骁勇之师,将来定是要封将军的......”

这便是他那将军戏称的来历。

商闻柳沉吟片刻,道:“可惜了。”

“那这卷宗还要不要,”元景明信手翻开纸页,“小案子,没什么值得看的。”

“先放在这里吧,总有用处。”

元景明笑:“那成,时辰差不多,我先告辞了。”他站起来整整官袍,正待推门时被商闻柳叫住了。

“上次你说的那件事,我想了想。”商闻柳神态自如,道:“同行未尝不可。”

“好啊。”元景明缓缓回头,他知道自己此行没有押错。

冰盆滴答淌水,压不下满室闷热,然而此时骤然一丝清风流淌,沁人心脾。两人说到心照不宣处,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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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鸣聒噪,入伏之后蚊虫扰人,驱虫的香草燃了一茬又一茬。

房内敞着窗子透气,傅鸿清进屋时看见商闻柳勾起了竹幔,就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少了许多热闹。“檀珠送走了?”傅鸿清问。

“下午就送回老家了。”商闻柳坐下,把待客的茶罐取出来。

“是我无端把你牵扯进来,”傅鸿清面有不忍,“本不关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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