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114章

说话间已经到了公案旁,左澹忙拉出椅子,小心翼翼摆到商闻柳身后,申辩道:“只有这一回,大人,下官迷途知返只期为时不晚呐。”他白着脸,真有些悔过的模样,“想必那罪员不多时日便可捉拿回京,到时论罪,少不得要三五轮审问,大人若要出席,有需要下官的地方,只管吩咐,无需烦忧。”

说来说去,最后这句才到了点上。

左澹打的好算盘,动动嘴皮的事,这可比此时顶着艳阳出去捉人更舒坦。

商闻柳微笑:“人还没有追回,怎么左主事说得和板上钉钉似的?从前左主事教导在下万事谨慎,在下记得牢,左主事却不要在这里栽了跟头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何必呢?”

“话也不是这么说,眼下这案子......”左澹瞄着商闻柳,咬了牙,“早些做准备,万一真的来了......下官也是想尽一份力。”

“尽不尽力,上面都看在眼里。我还是那句话,”商闻柳站起来,俨然送客的模样,“这是衙门,不是我的会客所,请回吧。”

左澹知道这事没戏了,但他今天这些话,多少也是给自己一个安心。商闻柳还站着,维持送客的姿态,左澹讪讪地:“是、是,下官这就告辞了。”

略去这个插曲不提,案子才是最紧要的。下值还有一小会儿的功夫,商闻柳挑了几册卷宗,打算带回去细看,刑部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大张旗鼓的好。

回去的路上商闻柳罕见地雇了顶轿,在临宛河畔绕了一圈,快落日时才将将到家。

码头的景况不曾变过,不论发生了多少事,人总要讨生活。商闻柳下了轿,脑子里还是方才看到的那些运货的船只来来去去,百帆远近,想着那些大小案件发生的时间,心渐渐沉下来。

他想起来了,这桩怪案发生时€€€€

那是云泽铁矿欠税的第一年。

欠税本就是寻常事,天灾人祸,随便占了哪一样便会歉收甚至无收,但是先帝在朝至今,铁矿始终处在盈少亏多的状态。朝廷要铸兵,非得维持不可,以往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办法,譬如减少此处的开采,可是从别处铁矿运铁的成本,比投进云泽铁矿的银子还要多,几经核算之下,便只能和这一处死磕。

这些年铁矿没捅出什么篓子,惊不到天上人,下面办事的也就得过且过,每年开了多少斤,又炼了多少斤,上上下下,糊弄了事。

如果把欠税的第一年作为一个契机,郑士谋从这一年开始秘密走私......会不会就有这么巧,那些箱子里装的就是铁器?

商闻柳想起在卓州时夏推官的提示,心中的疑问愈结愈大,干脆研了墨,想要去信问询,写到一半还是揉了纸。贸然去信,只怕会招惹祸端。

只是当下该如何是好?

眼看夕阳西坠,巷子里一阵嘈杂,是归家的人。吵吵嚷嚷地过去,又是鸦默雀静的石巷,隔了不久,又有钥匙玎€€的响动,门板吱吱呀呀,抽栓被拉上了。

家里进了人,还是这般大摇大摆的,商闻柳淡然自若,擦着火石,点起灯。

温€€径直开了书房的门,站在门ko看了会儿灯下商闻柳翻书的模样,堂而皇之地做着不速之客。

他如今越发熟练,进屋门也不敲,真把此处当了自己的家。商闻柳头也不抬,翻着卷宗:“指挥次次这样不招自来,也不怕惹人闲话。”

温€€挂了外衫,把铜钥匙露出来,锐气一点也不遮掩:“什么样的闲话?”

商闻柳停下来,懒得接他这话:“井下冰了瓜果。”

“明早吃吧,”他推高竹幔,拉着绳拴起来,“还在看什么?......刑部的文书?”

商闻柳没避着他的意思,温€€正好看见了,卷宗上打头的一行:“徐......?”

“徐英川,”商闻柳以为字太小,念出来,“先帝时的旧案,和这次的军粮似乎有些牵缠。”

温€€顿了顿,说:“井下镇了瓜?我去捞上来,你吃几块?”

这是拙劣的掩饰,商闻柳拦下他:“脸色不好,想到什么了?”

“你多心。”温€€轻轻推开他的手,仰面倒在躺椅上。

商闻柳还是调笑的ko气:“开始瞒我了?”

温€€立刻反驳:“怎么会。”

他松了ko风,“早前的事了,去薄云关那回,和黄将军说了些过往的事。”夕阳早沉了,窗户纸上黑咕隆咚,温€€像是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说到我的生父。”商闻柳怔了会儿,有点明白过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歉疚地揪着温€€的衣角,不敢往上攀了。

有一瞬的静默,温€€牵住了他。真奇怪,交握的手能有这样安抚的力量,魂魄霎时的喁喁都归于阒寂。又或徐英川已是多年前一个无法渡河的模糊的影子,功名利禄尽黄土,没有什么好伤怀的,不过是一缕哀思,一点愁绪而已。

良久,商闻柳轻轻地说:“去看过吗?”

他说的是徐家在京城的老宅,早已尘封,锁钥归了官府,几十年无人踏足。

温€€摇头,说没有。他想到这里觉得好笑,少年时那样炽烈的追寻,无数次的自问,踽踽在望不到边际的湖泽,造化弄人,现在摸到了,看清了,发现所求并非他想象那般。

一弦月亮淡进了夜幕,温€€攥了把手掌:“这个时辰了,早些睡。”

两个人和衣躺进cuang帘,正要吹灯,陡地拔起一阵急急的敲门声,门板响穿了天了。温€€踩着木屐出去,月亮下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捧着张纸样的东西,显然没想到开门的人有如此的威压,先是瑟缩了一下,而后伸来手,是一封封着ko的小笺

商闻柳披着衣跟过来,少年瞧见他,紧绷的肩膀垂下来,殷殷投去目光。

不知怎的,温€€把门往里掩了几寸,脸色有些臭。

“这么晚了,”商闻柳接了笺,“谁送来的?”

送信的少年后退一步,ko里“啊啊”地叫。

“......没有署名。”

少年茫然的看着他,指着耳朵摇摇头。

商闻柳拆开信封,眼睛直扫去末尾。芝兰芬芳的小笺末题着:“鱼龙脱金钩”。

暗饵江波涌,鱼龙脱金钩。

这五个字叩撞着他的心神,两年前的道观所见还历历在目,商闻柳心知郑士谋的意图,他有些犹豫,把目光转回信的内容上。

也是短短一行字:三十年之疑云,明日酉时,尽数奉上。

三十年,偏偏是三十年。商闻柳心中一寒,他的一举一动,早就被郑士谋知悉。他本可置之不理,可是直觉告诉他,此去不仅会解开他的心结,也会解开温€€的心结。

云过月蔽,送信的少年趁机跑掉,温€€站在后面,半晌才说:“在家里养哑奴的人,京里只有那几个。”

他瞥了眼信笺上的字,太熟悉的字迹,即便想忘也忘不掉。

此刻温€€有些敌意,警惕地问:“他找你干什么?”

商闻柳匆匆收起信笺,转身时云翳拨开,清辉笼罩大地:“大抵是案子一类的事,你且宽心,水来土掩嘛。”

“你这么说,是要赴约?”

“阁老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从前那些事€€€€”

“都过去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挨靠着往卧房去。重新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都心知肚明的,偏还不向对方说起,就这么抵着足,一夜到了天亮。

下值后商闻柳便匆匆收拾,刚出了大门,才走过转角,就有人拦了路。

一顶摇摇晃晃的小软轿停在身侧,抬轿子的也都是哑奴,垂眉敛目,比着手势让他进去。

这多少有点羊入虎ko的意思,商闻柳没多犹豫,矮身进去。小轿躲开一路人潮,穿街钻巷,商闻柳被晃得头昏眼花,正待掀帘看一看到了何处时,轿子落了。

有人在外面说:“压。”

轿子ko压低了,帘子被小心撩开,哑奴做着“请”的姿势。酉正时分,佛寺钟声訇然撞响,屋宇震荡,兰若齐颂,商闻柳在万佛铜钟声中下轿,步履平稳,站到了匾额下。

郑阁老家里没有太多的雕饰,商闻柳此前来过一次,这次心境截然不同,他在花廊中穿行,夏日繁花簇起浓香,却让他隐隐嗅到一股枯朽的气息。这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花团锦簇的园子,一个人都没有,阴阴沉沉,死寂宛如毒蛇,攀附住商闻柳的小腿,冲上了脊背。

花藤密密匝匝绕在廊柱上,九转回廊幽深曲折,带路的哑奴敛衽前行,似乎身后压根就没有客人。商闻柳看着哑奴的背影,细长嶙峋的骨,蓦地一阵莫名的悚然,他在炎夏的余温里抱住手臂,抚平了一层细栗。

回廊尽头连通书斋,这里朱漆斑驳,有种古旧的气味。哑奴猝地停步,直直回身,大而深的眼睛胶在某一处。

“啊啊。”哑奴低沉地发出声音。

商闻柳从他微张的ko齿中,看到了截断的半条舌头。

似有感应的,门从内里被推开,一阵酸苦的风扑面而来。

黑寂寂的书斋里只能勉强识出一个苍白的影,裹在角落的翘头书案后,像一团幽魂,虚空中睁开了眼,冰冷的视线锥子一般扎过来。

第161章 棋局

熏香中隐隐浮动药气,商闻柳盘腿坐在郑士谋对面,主人还未发话,客岂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面前摆的物什都是达官贵人家惯爱的精物,和这书斋格格不入,商闻柳状似不经意扫了一眼墙壁,发现对侧墙上有一方雪白的痕记,显然是挂过什么画轴,但近期又被取下了。

茶温着,氤氲飘雾,商闻柳一ko未动,双手伏在膝头,像个刚入学堂的学生,直到郑士谋合上茶盖,掀睑道:“怎么,不合心意,还是不敢用?”

“阁老,”商闻柳定定望着他,“下官此番赴约,是来听阁老解惑的。”

“有话直说,这一点,兰台比其他人强,”郑士谋啜着茶水,“不过,我有个条件,写信时并未想好。这样,你我手谈一局,若是赢了我,我便将你想知道的所有真相悉数奉上。”

郑士谋轻叩桌面,便有几名奴仆从身后膝行而入,两手端着一张棋盘,其余二人各捧棋笥。

“晚辈棋艺不精,定然胜不过阁老,”商闻柳目光扫过棋盘,“不过既然允诺已成赌约,晚辈自当竭尽全力,赢下阁老这一局。”

郑士谋微微一笑:“兰台执黑吧。”

“笃”的一声,商闻柳落子。

这一局下得极慢,二人似乎棋逢对手,凝神深思。棋盘上已有数子,两人皆沉得住气,片语未发,端看棋盘内下子提子,黑白势均力敌,此消彼长。

“还记得我与兰台偶遇时,说你是雏凤声清,那时不过是客气话,”郑士谋提了一枚子,“果然,英雄少年呐。”

商闻柳道:“不过比旁人多些胆气罢了。”

“何止文章日月光,此言不假,真是后生可畏......老夫便不多谦让,接下来可就要动真格的了。”郑士谋短促地笑,指尖夹着白棋,琉璃光闪烁若星:“这第一着,我便要破你的气。”

他落子,一反方才的稳健,有直取千军的狂放。商闻柳暗自惊讶,跟上一子,只听郑士谋开ko道:“你去查轸庸年的旧案,查到了当年阿川和我的证词。怎么,莫非有什么想法?”

“阁老病居,怎么还费心神在这些小事上。”商闻柳从棋盘上抬眼,这一着以退为进,避开锋芒。

郑士谋凝视黑子,手中白棋步步紧逼,“我不在朝,我却在朝。即便我不想去查你,也会有人抢破了头把消息送到我这里来。”他沉默少顷:“况且这是老夫与故友的一段过往,忆起年轻时,又怎会不在意。”

“阁老在意的是什么?”商闻柳勉力支撑局面,在郑士谋的白子的攻势下左支右绌。

此时落日将坠,却忽的乌云聚起,红芒霎时被扯落,灰幕紧追不舍地缠上去。廊外挑起了灯笼,橘红的纸皮,投在窗纸上的灯影竟然显得森森可怖,仿佛悠悠苍天垂落的赤目,目不转睛地凝视屋内的对弈。

“老夫在意什么?”郑士谋似乎是在笑,“千古人臣,所求不过贤名而已。老夫最想要的,不正是兰台在意的?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和那大理寺卿共演这样一出戏。”

这逼视太过凌厉,商闻柳额际沁着细细的汗珠,手腕搭在棋笥之上,像是在凝思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在思考的间隙里,他指尖划过光滑的黑棋,轻描淡写地:“晚辈几曾在意过贤名,阁老此言差矣。”

“晚辈自入仕途,到今日所做的一切,略去夸夸其谈,不过是想做个杀虎之人。”

“杀虎?好重的戾气,”郑士谋听笑话似的,“依你看,谁又是那虎?”

商闻柳直视他:“阁老方才还承认自己手眼通天,这会儿却明知故问么?党同伐异是为虎,徇私废公是为虎,两面三刀、ko蜜腹剑是为虎,上下相蒙,令君臣道隔者是为虎€€€€阁老,你问我谁是那虎?”

音落的瞬息,狂风乍起,满园花叶颤声如雨,门户被拍得晃动,灯影乱着,书斋内的光随之缭乱。

“错了,错了,”郑士谋不为所动,一路征子,“要老夫说,虎是天下人。”

挣扑的门蓦地被弹开,恶风直灌,守候门外的哑奴急忙关门。商闻柳整理袖袍,道:“还请阁老示下。”

“照你这么说,虎即是恶,那天下谁人不恶?天下谁人不是虎?”郑士谋吃掉黑棋,杀机毕露:“人生而为己,则天下岂有纯善之人?就是兰台这样自诩端方的君子啊,就没有露出虎相的时候吗?”

商闻柳的脸色白了白,落子的动作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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