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115章

“再一说,杀尽了山中虎,岂不是猴子便要称大王了?虎若完命,才是山雨欲来。你是那天上人,你要怎么做?”

棋坪一声敲定,再无落子,两步黑棋间的孔隙已被堵塞,恰如商闻柳无话可说。

白烟袅袅缭绕,郑士谋大笑:“兰台的诡辩之术,还要勤加练习才是!”“晚辈领教了,”商闻柳面上看不出情绪,“方才说到€€€€”

“方才说到哪里?是徐英川,”郑士谋看起来颇为惬意,“当年算是名动京华的人物,可惜名刀蒙锈,辜负了天恩。那桩旧案,既已盖棺定论,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阁老这样,是在探下官的ko风?”商闻柳的策略不改,始终稳步防守,黑子截不断、吃不死,和白子兜着圈子做眼。

郑士谋耐心很足,他无时无刻不是个善于潜伏的猎手,“老夫说了,故友之事,如何能不在意。”

“阁老是怕了。”商闻柳笃定道。

郑士谋猝地盯上他,那阴毒的神情仿佛在身上浇下一头凉水。

“晚辈是客,定要给主人一个面子,”商闻柳落子抬眸,气息微凝,“当年旧案,卷宗中所述是徐英川与阁携手登高,在高台上望见远处佛寺敲钟。”

他话音一转:“晚辈来时,正好也遇见晚课撞钟声,佛钟甚是宏伟,险些流连忘返,难怪当年阁老不辞辛苦也要上那高台一观。”

郑士谋不免烦躁:“说你的正事。”

“当年据说是徐英川与阁老同游的那座高阁,晚辈偶然登上,发现一件怪事。”

“哦?”

“向寺院的方向,当年起了一座酒楼,从徐英川那位置看过去,理应是看不见寺院敲钟的,”商闻柳道,“可是他偏就看见了,还和郑阁老一同看见了。”

长久的静默里,黑白棋子来回厮杀着。

“好啊,百密一疏,想不到他也算计了我。”半晌,郑士谋伸手执棋,灯火扑簌的,琉璃子的光芒为之一黯。

屋外隐隐滚起闷雷,眼看就要下雨,潮气从地底涌上,熏香气味似乎被土腥气冲淡了些。商闻柳抬袖擦汗,猛地听郑士谋阴恻恻道:

“第二着,我要断你的黑龙。”

商闻柳心中一悚,垂眸看棋盘之内,不知何时,白子已成兵阵,左右横断了他的生天,他是退无可退也战无可战,几乎只剩垂死的挣扎。

方才不过是弹压,现在才是锋芒毕露的杀招。

“如果老夫猜得不错,你查到了货船之后,势必会一路引火烧到漕运。你想查漕运,户部就躲不开干系,户部嘛,向来是老夫的地盘。”出乎意料的,郑士谋单刀直入,并不避讳什么。垂暮老人捻着棋子,道:“但这和我有无瓜葛,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兰台不妨猜一猜,现在送进宫的账簿里,有没有我郑重裕的一份?”

“阁老都这么说了,想必是没有。”商闻柳节节败退,生门皆被吃住,在困局中撞得头破血流。

郑士谋面容苍白,却有得胜之色:“那这些天你奔走来去,还是一场空啊。”

商闻柳没有急着落子,耳侧风声扑啸,心中棋盘已成战场,他是调兵遣将的主帅,不出帅帐,却弹指灰飞烟灭。

“阁老费尽心思,不就是想听听晚辈的推论吗?”

郑士谋欣然允许:“你说。”

“事情要从轸庸元年,云泽铁矿欠税开始说起。”商闻柳开门见山地,“那一年的欠税,往后二十年也没能补上,这是后话了,今天只提那一年,或者说,那一天。”

“那一天,徐英川为着一件事到了码头,苦于视野狭窄,登上高台观望。当时任户部侍郎的阁老并未同行,这与刑部的卷宗截然相反,而在这之后,他便启程前往薄云关。”

“原本我对徐英川做么做的动机还抱有怀疑,可是适才阁老的话,令晚辈想明白了。”商闻柳迎上郑士谋的目光,“阁老方才称徐英川为‘阿川’,徐家小郎,不是谁都能这般称其ru名,何况当年徐英川已过弱冠,早已经起了字。就是这样几乎称得上是亲人的阁老,却犯下一桩令他无法置信之事。那一箱箱所谓的‘香料’€€€€云泽的铁矿,恐怕当时就在船上吧。”

云中闷雷轰然,乍的一亮,商闻柳捻棋的指缝间,钻过丝丝燃香白雾。潮气已经压不住,窒闷的湿热向人鼻cun间攀爬而上。

“这时的他,可能已经有所预感将来之事,所以才会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疑点,也许是打算回朝之后,还能将此案置于尚可转圜之地。”

“晚辈大胆地猜测,这也许是徐英川一生中唯一一次逃避,也是最后一次逃避,但他决计想不到,和他已经亲密到可以直称他ru名的人,竟然已经算计好了他即将一步步踏入的死局。”商闻柳悬棋已久,重重落下时看不出章法,似乎已经放任自流。

“旧事一晃二十九年,阁老可还记得当年在码头遇上徐英川的场景?是惊慌,还是愤怒,为了他一路跟踪,或者为了他这份不信任?”

第162章 自戕

郑士谋拊掌:“好一番推论,当年兰台还没有出世,这副模样,却像是已经洞悉前因后果一般。”

“可惜,你又错了,”郑士谋道,“徐英川的死,并非我一人促成,是他自己不知收敛,徐家骄横跋扈时,可曾想过家破人亡的那一天?”

“兰台说老夫是恶虎,可是顺应天意,哪还分什么正邪?当年怀疑我的人可不少,弹劾老夫的折子,其实并没有中途被拦,都送到了先皇的御案上,可是最后却石沉大海。这不是我对谁的授意,也不是谁刻意来讨好我。”

“徐英川既死,已经不能挽回,无论是对是错,此时再受理,便是先帝的过错。天子如何能错?那些折子,是被先帝淹了,”郑士谋轻咳几声,“没有必要的东西,更加没有必要存在于世。有人懂得这个道理,譬如先帝,譬如老夫;有人不懂这个道理,譬如徐英川,又譬如兰台你。你想做第二个徐英川么?”

“李家帝王,最逃不过的就是‘多疑’这两个字。”郑士谋的笑容里有深意:“第三着€€€€”

商闻柳突然打断:“第三着,晚辈要提阁老的棋筋。”

“你......”郑士谋尚未反应,商闻柳已经落子,极狡诈的一手棋,将棋眼豁然开朗,黑龙缓缓昂首,包吃了郑士谋的兵阵。

“骗棋!歪门邪道!”郑士谋怫然大怒,推开满盘棋子,琉璃子跳溅在地砖上,噼啪乱响。一时之间,大地为棋枰,棋子无论处于何地,都成一局,而一黑一白两颗头顶,竟自然而然融进了局中。

商闻柳露齿笑道:“手谈之道,但凡循理,还分什么正邪?”

“好啊,原以为你尚可与我对弈€€€€”郑士谋脸色发着青,应该是气急了,连被掀翻的棋盘都不屑于看一眼,“老夫高看你了!”他忽的低头,掩ko猛地一阵呛咳,帕子上一片湿沫,泛着些淡红色。

商闻柳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扶住椅圈,目光微沉。

“老夫愿赌服输。你说的不错,徐英川之死,的确与我有关。他看到不该看的,我却不能信他,干脆一了百了€€€€”郑士谋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染着疯狂,“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三十年之疑云,你敢听下去吗?”

狂风撞击着窗纸,窜进的风扑灭了他们身边的一支蜡烛,嗤的一声散开青烟,风雨欲来的气氛,商闻柳胸ko骤然一坠,他不怕死地说:“洗耳恭听。”

“当年€€€€”郑士谋眯起眼,胸肺中浊气上涌,脊背已然佝偻,“云泽铁矿,就是我杀他的契机。河谷一战,我买通监军太监,断了前后两支队伍的联络,而后伪造通敌书信和诸多金银器具,辗转交到先帝面前,先帝当然深信不疑。去书催战,徐英川自然是收不到的。”

“坐实了通敌之罪,叛将被斩,便没有人再去看那日码头的风波......那些铁器,”郑士谋目光忽的游离,“那些是铸好的兵器!”

商闻柳猛然抬头。

运河北出国境,郑士谋从运河运走了兵器!

“云泽县官之死,同样是如此,世上总有人想去管别人的闲事!”郑士谋端坐深息,嘴cun绛紫,强自开ko道:“我杀了多少人呐!可是于我可有半分妨碍?螳臂当车,不值一提!几十年的保命银,都以为老夫是白白奉上的么?”

他嘴角冷笑:“今日洛汲落马,就算于我百年之后,也不会有半分损害,这就是郑重裕的为臣之道。”

“老贼!”商闻柳拍案而起,“私贩兵器军马,是祸乱朝纲,至万姓于倒悬之苦,天地不容!”

郑士谋狂妄道:“朝纲?朝纲负我!”

“你看我郑家满门,何人不忠不烈?忠烈的下场便是死,我的两位兄长死了,夫人吊颈随殉,我又得到了什么?”

“郑家险些家道中落,血染的名差一点就要被人践踏,我两个兄长,都是为了天下而死,他们凭什么?他又凭什么?徐英川不过是小胜一仗,风头便盖过了我死去的父兄!”郑士谋喉中溢出粗声鸣哮。商闻柳这时才看清了,眼前的不过是一个齿落毛衰的老人,别的什么也不是。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比他们更狠啊!”郑士谋陷入了癫狂,似乎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商闻柳,而是三十年前一个个鲜活灵动的身影,“可是我更有手段,我有了权,还挣了名......阿川啊!”郑士谋喉间一哽,像是被人当头一棒,视线逐渐清明。

“徐英川......他要守河山边陲,我让他守了,一辈子都守在那,万万年不移。”郑士谋捂着手帕,浅红血沫粘在了ko角,“他却为什么!为什么午夜梦回,还要来问我何时回家?三十年了,何必还要折磨我!”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商闻柳身上:“何必!”

“阁老,”商闻柳平静地开ko,“这么多年,折磨你的不是徐将军,也不是先帝。斯人已去,阁老心中的怨魂,不过是流连在世人红白之ko中的影子,影子是折磨不了人的,折磨你的是你自己。”

风声敲着窗,商闻柳屏气凝神:“永夜不去的那些鬼魂,倒不如说是你自己的心魔。”

“我没有心魔。”也许是这话太过锋利,刺得郑士谋双眼紧闭,胸ko剧烈起伏着,猛地咳嗽起来。

商闻柳迟疑着:“阁老€€€€”郑士谋退后一步,迟缓地摸出一粒药丸,就着茶水吞服,咳嗽竟好了许多。

“商闻柳,黄ko小儿啊,”郑士谋按住心ko,强笑着,令人胆寒的雷鸣电闪分裂苍穹,仿佛那雷电近在咫尺,“我乃两朝阁臣,助天子杀叛将平外敌,荡平寇患还田于民,世人称我贤能,这岂止。老夫将门之后,代代东征西讨为朝廷竭尽肱骨,我郑家彪炳千古,我郑重裕生荣死哀€€€€”

昏昏的瞑光里,商闻柳似乎看见郑士谋ko鼻中渗出了黑色的血液。他心中猛然一突,倾身上前:“你吃了什么!”

“知我罪我,其惟cun秋,只是我一生坦荡清正,后人的毁誉?可惜……商兰台,兰台啊!你自以为聪明,只是铁腕之下,聪明算得了什么?”郑士谋低沉地笑起来,眼中阴毒无尽,嗓如han砂:“我就要抽身,可你还在苦海翻腾!”

商闻柳的声音颤抖起来:“你疯了!”

郑士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靠在了椅背上:“兰台,老夫的后招,你能看破吗?”

正当时,低矮云层中裂开一条蜿蜒电光,炸雷惊响,砸得地上人四散奔走,空气似乎凝固,木叶瑟瑟着,为即将到来的天地之力惊恐万分。

商闻柳呆在原地,屋内呜呜着风号,先是一点掀动发丝的细风,而后大门轰然洞开,杂杂的脚步声围上来,长驱直入的狂风鼓荡袖袍,抽打在他的脸上。

郑士谋仰面躺在椅背上,没有一点声音,四周的灯罩噗地冒出青烟,一行哑奴穿堂而入,顶着骤然烈风,在商闻柳身边来去,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个人存在。

直到府上管事垂头过来:“主人驾鹤,我等为他收殓,还请避让。”

“驾鹤......”商闻柳无措道,“他死了?”

商闻柳惶惶地:“他死了吗?”

管事脸上冰冷,道:“罪臣洛汲私贩军粮倒卖兵器,是罪大恶极之徒。主人愧对先帝,愧对今上,自戕以谢罪了。”

“轰”!惊雷爆响,接连而来的闪电将庭中花影扯得四分五裂,商闻柳踉跄着走到回廊下,看见凄凄迷迷的云顶,心中莫名恐惧。

很快的,千万雨线从天穹纷扬坠落,眨眼密集,雨珠急剧敲击大地,簇簇黑影在发白的雨幕里晃颤。

商闻柳闷头往前走,没有人拦他,郑府上下全跑去静室的书斋,他们像早就知道阁老会在这一刻死去,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声不吭,有条不紊捧热巾寿衣,一个个鱼贯涌进去。厅堂里冷极了,有一副棺材躺在那里,盛满了陪葬珍宝,商闻柳步履不停,外面雷声大做,风雨歪斜怒飞,凉丝丝的水从长廊的地台迸溅到身上,很快湿透了布料。

那股郁郁之气堵在喉间,他越走越快,阴沉乌云不断聚拢,电光穿行,一下一下把天地照亮。

前面就是大门,外面是如洪波倒倾一般的暴雨,商闻柳径直撞进去,砭骨冷雨霎时砸在他脸上,汇聚成深深浅浅的水流。

商闻柳跌跌撞撞,在水坑里摔倒又爬起,除了雨声,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好像思绪都被风雨吹打而去,他淋着雨,无念无挂,是赤条条的一个生灵。

直到什么人穿过了厚重的雨瀑,一把伞遮过头顶。这是一隅的安宁,脚下依然有汹汹雨水冲刷,商闻柳恢复听觉,听到那个人的心跳。他知道自己可以安心,于是闭上眼,额头靠在那人肩上,喃喃说:“冷。”

撑伞的人在狂风骤雨中把他扶起:“走、走,回家。”

第163章 疯癫

内阁大学士郑重裕以死明节,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据说消息传到宫里,皇帝唏嘘不已,提笔良久,写下“文英”二字。

礼部办事干净利落,于是郑阁老的谥号便是文英公。

圣上下旨关照,但郑士谋的后事操办一切从简。前去吊唁的官员,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总归都在灵前奉了香。郑士谋没有后人,亲族也死了个干净,料理后事的都是他生前指教过的学生,洛汲本该是这里面的翘楚,可他现在已是欺师叛道之人,在场的人知道前因后果,都不愿提起他,只当此人并不存在。

停灵七日,郑府的仆役来回在棺下垫冰换冰,地砖上满是水迹。厅里阴冷非常,商闻柳从里面走出来,照到阳光的那一刻,方才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

傅鸿清老早就插完了香,轿子在外面等着。商闻柳挤进去,扇着风:“我听外面说,你昨夜进宫去了?”

“谁的嘴这么大?陆犹敬是吧?”傅鸿清笑了笑,没点生气的样子,好像昨夜狼狈的人不是他。

“何必去硬碰硬,上面的意思太明显,”商闻柳没否认,只是叹息,“郑士谋刚死,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圣上便下旨清查,这叫下面办事的那些人怎么想?兔死狗烹?塘月怎么会这样冲动。”

傅鸿清淡淡道:“哪里是你想的那样。”

千古文人心中的君王从来难觅,傅鸿清过去一直以为皇帝是嫉恶如仇的皇帝,他过去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在得知郑士谋饮毒自尽的那一刻,理智竟被冲动压过,本来快歇下了,当即冒着大雨进了宫。

郑士谋为什么要自尽,傅鸿清多少猜得出来,此前洛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郑士谋作为引荐他的老师,势必会收到连累,他不可不能做准备。

昨夜傅鸿清进宫,李庚已经得到了消息。年轻的皇帝还没有歇下,宫殿灯火通明,桌案上宣纸展平了,只写了寥寥几字。

见傅鸿清进殿,李庚向他招手,道:“爱卿深夜到此,朕也未睡,想必是为了同一件事。”

“虽说是礼部的事,不过还是由朕亲自来提最为合适€€€€你看这几个字中,哪一个可做郑阁老的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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