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汲仰倒在地,张着ko喘息,两眼虚望着他。
“他死了......”
“他没有死。”商闻柳投下悲悯的神色。
“郑士谋和我下了一局棋,胜负未分,他怎么甘心去死。”施舍一般,商闻柳弯腰轻轻拂了一下他凌乱的领ko,对上那双萎靡的眼睛:“他还活着,洛侍郎,郑士谋尚在人世啊。”
听到那一局棋,洛汲脸上蓦地露出茫然的神色:“他为何......”
“阁老尚在人世,可是你已经这样侮辱了他的赍赏,他若是知道了,该怎么想?”商闻柳轻声笑了笑,说:“洛侍郎和阁老十年师生,应当比下官更知道阁老的手段。”
“这下坏了,洛侍郎踩进雷池,该怎么躲才好?”
水声滴答着。黑漆漆看不见的角落,水滴溅碎了,飞蹦到洛汲脸上,碾过他最后一道关防。
洛汲吃力的挪动眼珠,嗓音沙哑:“郑黎儿死了,这些......都是你的臆测。”
商闻柳轻飘飘地驳回了他的挣扎:“是我的臆测?那么洛侍郎在害怕什么?”
洛汲恍惚地说:“我不怕......我怕他干甚,”他失魂落魄,眼里张着惊惧,“死人罢了......”
他猛地站起,ko里念着不怕,脚步乱糟糟的,一会儿走到牢门前张望,一会儿又缩回墙角。呆愣愣地转一圈,坐到草堆上。
商闻柳心知洛汲已经心乱如麻,便乘胜追击:“阁老但凡杀人,都不会让人死得太轻易,洛侍郎到了这般境地,还不绝地反击么?”
滴答的水声停住,洛汲笨拙地撩开蓬乱的头发,直勾勾盯住商闻柳。
“你在骗我!”
商闻柳心中微寒,眼下容不得他想那许多,当即上前,攥住洛汲的衣领:“我骗你?外面的情形你可知晓?和他做对的都死在了这场风波里,他便有通天本事,如何能算计至此!古有魏武疑冢,难道郑士谋便不能借死遁逃?他这些年北上运走那么多兵器,早就打通了人脉,命那些人为他铺路岂是难事?”
洛汲像是被击溃,胸ko剧烈起伏:“他和那些人勾结......”
“他和那些人......”
商闻柳步步紧逼,厉声责问:“哪些人!”
这声音嗡嗡地在脑袋回响,洛汲抱头大叫:“朔西部!他把朔西部的人带来京城!”他在草堆上翻动身体,喉间发出凄厉惨叫,“兵器、兵器根本不是运去什么盘京,全部都被朔西部的人买走了!郑士谋!你该死!你该死啊!”游牧之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全都是从边陲那里抢杀来的,郑士谋割着大梁子民的脑袋,还要享受他们的赞颂。
商闻柳一时发蒙,不敢置信:“你说€€€€”
洛汲扑上来:“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你去杀了他,去杀了他们!”
扑面都是牢房里凝结的腥腐之气,商闻柳顾不得许多,追问道:“朔西部的人现在藏身何处?”
“我不知道、不知道......郑士谋啊!你什么都瞒着我!你瞧不起我啊!”洛汲疯疯癫癫,ko里讲着胡话:“你和他下了一局棋......你何曾把我当做学生!”
“嘭”的一声,牢房走道最前面的门轰然弹开。
狱吏匆匆跑进来,管不上痛苦倒地的洛汲,直把商闻柳拽出来,耳语道:“尚书正寻大人呢。”
狱中的谈话必定时时为他们所知,这时候打断,是因为孔照不愿担这个责。
商闻柳心凉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依言离开。
走出大牢,孔照竟然就在门外等候。
两人并行,商闻柳走在左侧,孔照老神在在,揣着袖子,忽然道:“还是你有主意,不过年青人容易热血上头,不要怪我这个老头子给你泼冷水。”
“尚书的意思......”商闻柳欲言又止。
孔照自顾自道:“棋局的事嘛,我替你瞒着。”
“洛汲适才说的朔西部€€€€”
“哎,”孔照拦住他的话音,“洛汲一个疯子,你也看到了,那般疯癫之人,说出的话岂能相信。”
“不过嘛€€€€”孔照脚步一停。
商闻柳心领神会,微微垂首。
“我看你司近日太繁忙,正打算调几个能干的小吏过去协助,你去我那里划几个人,忙过这一阵了,再还回来吧。”孔照讳莫如深地抚着胡须,展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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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吏栓上门,又扯了两把锁头,确保关牢了门,才挂上钥匙走了。
走道的烛火照不到牢房里,黑越越的看不见什么。夜深时月亮升到中天,极淡的光穿过头顶的拳头大的小窗,粼粼落在地上,阴惨惨斜映出来回走动的一个黑色影子。
洛汲仿佛被抽尽一身生气,一脚踏进濒死,两齿相捣,咯咯作响。
他头发散乱,焦急地踱着步,囚衣间鼓着嗽嗽的风,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念头,只觉得惶恐。冰冷透髓的风,胸ko反而烧起了火,两相冲压,一圈圈,吱呀呀弹出响。
滴答。
顶上凝聚的一滴水,滴中了他的眉心。
牢房滴答的水聚成一汪水坑,洛汲像一条搁浅的鱼,顿时失了气力瘫倒在旁边,忽然间耳边响起风声。
风啸仿佛垂死的哮鸣,包抄而来,侵体生寒。
不、不是风声!有人,有人。洛汲惊慌地爬起来,想要逃,但哪里都是墙壁,他像被扔进水坑的虫豸,泡得涨起来,翻来覆去,脑袋被那恐惧绵绵地塞满了。
吹不熄,掐不灭,他自己也没有发现,风陡然涨大,过道的烛火忽然亮一下,又暗下去,亮了,暗了€€€€
洛汲徒劳地抓住虚空,躲去哪里?躲去哪里没人会发现?
他复又起身,来来回回地走,眼睛里全是红丝,打量着这座监牢。密不透风,但一定、一定会有什么人追踪到此!洛汲惊恐起来,死死盯住周围,目眦欲裂,针扎上去似的,他浑然不觉。
来了人了,是谁!是他的原配发妻?还是被羞辱至死的郑黎儿?厉鬼干枯的指节寸寸伸长,尖指甲马上就要爬进来。
灰暗的石墙上缝隙遍布,时有蚂蚁来回穿梭,细缝里黑黢黢的,看不见人,鬼也一定钻不进去。
对!那里!
洛汲大喜过望,急切地往里缩,缝隙太小,人哪能进去呢。他便拿头去顶,焦灼的,歪倒的发髻挤压变了形,彻底松垮散在一边。进不去!洛汲心火上涌,急吼吼的,触头去撞。
冲进去!挤进去!
仿佛屁股后面的厉鬼已经狞笑着逼近了,洛汲抠抓着墙缝,指头发麻,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石壁间来回扑着。
藏起来,藏起来,洛汲喃喃念着,似乎把墙缝掰宽了一些,可以容身了!他欣喜若狂,嘿嘿笑起来往上撞。
咚!咚!
一次又一次,反复撞着,撞得牢房深处轰轰地响,远处什么地方逼近了细碎的脚步声,无孔不入,四合扑上。洛汲听出来了,绝望地惨叫,别来寻我!他撞进墙缝,头上稠稠的落下什么,红的白的黄的全沾在囚衣上,额前好像凿了空洞,洛汲狠狠地没命地钻。
有BaN人在外面开锁,开不了,拿刀来砍,锁链哗啦啦像催命符,洛汲嚎叫起来,疯撞石墙。
咚咚咚!
他疯魔了,大叫着,藏起来!
锁链溅着火星,破门而入的那一刻,洛汲看到满面的红色,淋淋的,浇在他鼻子上嘴巴上,把他的视线盖住了。洛汲意识模糊,却心满意足地笑了。藏起来了!再也没有人找得到他了!
第169章 开刃
洪流滚滚,所有人人仰马翻,朝臣们很快发现风波中只有赵复岿然不动,片叶不沾身。
赵家岁月静好,这日赵家长媳带着孩子去探望太后,都说隔代亲,皇家也是如此,太后慈祥和蔼看着侄孙孙,摇起拨浪鼓:“给姑奶看看长壮实了没有。”
侄媳腼腆拘谨,把孩子抱给太后,太后一瞅,脸色心疼:“唉,到了京里怎么反倒瘦了,是不是孩子爹苛待你们母子了。”
左右站的都是家里人,侄媳叹着气,捏住锤子给太后捶腿:“这月忽然多了许多公务,成天不着家的。”
太后捏着小侄孙肥肥的小手臂,幽幽道:“原是这样。忙点好,大丈夫干事业才是最要紧的,你做个贤妻,多照应着。”
侄媳妇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眼里带了几分羞愧,抬起指头跟孩子绕着玩:“府里的事,都是公公一手料理的。他老人家得闲han饴弄孙,我倒显得清闲了。”孩子咯咯笑着来吮她的指尖,侄媳躲开,孩子嗷嗷地挥小拳头。
太后想了想,说:“他年老了,该让孩子们出去扛一扛事了。”
侄媳愣住,半天才握着孩子藕节似的胳膊,若有所思答了声是。
过了晌午,赵家媳妇用过午膳出宫,在外头见到有锦衣卫进了宫门,她撇撇嘴,不大看得起这些缇骑,抱起孩子钻回轿子里。
锦衣卫进宫,是向皇帝汇报近日监视江抚行状的差事。
那些记录摆在御案上,李庚抖开一张纸,那些记录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在册,就连江抚自己都不知道,他的一切言行举止早已经被盯上。
李庚的视线扫过那一张张纸,忽的定在某一处。
五月二十的晚上江抚莫名抽调大批人手,用意不知。李庚不由挺直了背,呼吸有些重,五月二十一的夜里,前锦衣卫指挥使在查抄官员宅邸时为逃追责篡改录册,被揭发后顽抗,葬身火海。
抄家不需要带这么多人,李庚并未下杀令,可江抚是早准备好了要杀了温€€。
这是欺君。
李庚在执掌天下的同时越发意识到锦衣卫作为天子鹰犬的重要,可如果狗有私心,还有留的必要吗?江抚现在就是一条咬断了绳的狗,今天他可以违令杀了温€€,明天他就能为了别的利益再一次欺君。
李庚的眼神缓缓移开,在御案的另一头,还有一个人的行状记录。
洁身自好,皇帝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然而很快就恢复清明。他看着书案上的两份记录,心思已然百转千回。
精钢已经百锤炼,能否开刃,就看此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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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六月前京里又捉了一批郑党,清算接近尾声,刑部剩下一堆没处理的公文,衙门里来去的都是神色恹恹的官员。
商闻柳老不在衙门,逐渐犯了众怒,众人去孔照那里告他的状,说他不知轻重,整日在外面不知查些什么东西,什么事能比清查郑党重要?
孔照轻飘飘把他们劝回去,什么态度也不摆,听之任之了。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商闻柳他们捉不住,找孔照又是无果,一拳打在棉花上,天大的火气都只好吞掉。
这几日京里一直下雨,顶着大雨在外面跑的商闻柳当然不清楚刑部发生的事,闲时他坐在小茶摊休息,脑子里还想着孔照那番话。
孔尚书的意思很明显,这事没有实证,更觉不到苗头,不能惊动上面,只能让他暗中去查。查成了,功劳是刑部的,查不成,罪是他自己受的。
洛汲撞死在狱中一事被匆匆揭过,朔西部的秘密也就仅为他们两人所知,这更把他的嘴堵死。眼下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孔照如何说,他只能如何办。
快要天黑时雨才转停,商闻柳堪堪回家,随意啃了点干粮果腹。京城数十万人,想要寻找朔西部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商闻柳一整天头绪全无,挽起袖子打上凉水浇了几遍脸,仰倒在花架的躺椅上,阖眼竟就陷入睡梦。
入梦是个大雪天,朦朦胧胧的人影晃动,似乎有笛声,悠扬婉转,还有人振剑在梅间舞剑,忽然穿冰破雪,剑尖一朵寒梅。
商闻柳无限怅然,陡然梦醒,察觉屋外有人叩门。
“这个时辰了......”他揉着眼睛,支着酸痛的手臂起身。
门外是个伙计模样的人,微微欠身道:“小的是商号跑腿的,有主顾托我给您捎个东西。”
很轻的一个小包袱,像没装什么似的。商闻柳接过,再抬头想问个清楚时,那伙计竟然神出鬼没地没影了。
包袱里......是个空锦囊。
院子里有风吹的簌簌声,雨后的晴夜,泥土还有潮气,商闻柳攥着那个锦囊,看见斑斑树影中间楼漏下细细的月光,好像什么人静悒的私语。他笑了笑,说不清什么情绪,只觉得如释重负。
月明风清,明日就该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