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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一会儿的功夫,门阶上的积水就干了。商闻柳被人叫醒的时候正是半夜,门环急急地撞响,他匆匆趿着鞋去开门。刑部的小吏扒拉住门框,上气不接下气的把腰牌露给他看,脸红脖子粗:“出事了,大人,尚书要咱们赶紧到衙门里头去!”
大晚上这么着急,准是有大事情,商闻柳灯笼都没提,一路匆匆赶去衙门,其他人早到那了。一见着他,这几日的闷气便被激上来,冷眼让开个位置。孔照脸色不好,一改之前游刃有余的老泥鳅模样,额上汗珠密布。他扶手站起来扫视一圈下面的人,道:“都来齐了?”
总共也就十多人,下边稀稀拉拉响起来几声“是”。
孔照踱了一圈,道:“关在刑部大牢的那个宦官松湛,两个时辰前又咬出一个郑士谋的党羽 。”
这话如投石击水,千层浪起,惊得下面众人一时忘了同僚间的龃龉,纷纷交头接耳,厅内一时嗡嗡声盘旋不散。
又咬出一个郑党,这话说得轻巧,不知是谁又要抄家流放了?
当下有人道:“此人本就心怀叵测,他说的话难道可信?”
“若不可信,哪会在此时把众位召集起来,”堂下坐的侍郎发了话,“人在刑部,便是刑部的官司,咱们上下都要把这个关给把牢了。”
众人还未有所反应,孔照又接言:“我和两位侍郎方才在这里商讨,还是由一直负责此案的人来办,其他人不论事务多少,全部从旁协助。这是清查郑士谋残余势力的收尾之役,大家的精气神都提起来。”
下面又是一阵议论纷纷,面色各有不同。
“下官斗胆,”这时候,人群后面一直不出声的商闻柳突然走上前,做了一揖,“尚书所说那个党羽,是哪一个?”
孔照的目光缓慢地刺过去,厅里的人也慢慢看向他,希冀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
鼓噪的虫鸣显得厅内更加寂静,孔照声音发冷:“锦衣卫同知,江抚。”
厅内顿时响起高高低低的抽气声。
松湛和江抚狗咬狗一嘴毛,当初江抚侥幸脱了身,松湛在牢里无人问询,竟然就这样沉寂了下去。如今他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不得不让人另生他想。
这夜何止刑部的人睡不着,江筹连夜上奏,字字血泪,痛陈逆子几大过,言说自己当年为朝廷浴血,不想教养失德,致使社稷遭祸,愿辞去尚书一职,但求逆子死罪可逃。
这些年朝臣罪己的上书都是这么个套路,先撒几滴泪说说往事的情分,再讲一讲任上的功劳,然后哭得惨兮兮地开始罪己。江筹近年不再领兵,生出些无用的寡断,若他坚决递上辞呈,倒还有些脸面可谈,然而他这番拥功的哭诉,实在是折去皇帝不少好感。
这份上书足足写了八大页,皇帝看了两行就知道后面要写什么,扔去淹掉的折子堆里,烦不胜烦地拨了w问的表里,把江筹曾经的军功又大肆赞扬了一番,接着差人写了封回文,大意就是叫他莫要伤心,国法不容家情,若有冤情,江抚自然丝毫无伤。
这意思就是单只论江抚是否结党,并不深究江筹的立场,甚至还把他给捧起来,好好夸了一番他的贡献。
尚书府的下人把天子赐服抖开一看,豁然是件蟒袍,这是以爵位相待了。这下江筹一肚子话没处讲,两头都被堵了嘴,从前旧友俱已不在朝,无人替他讲上几句好话,心知儿子是难逃一劫,一时心中郁郁,称病谢客。
“都是还债,还债啊。”江筹喃喃地捧着那件蟒袍,呆坐在家里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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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在风风火火彻查江抚的底,尚书孔照却摆开一桌席。
席上就两个人,商闻柳坐在对面,遥敬了他一杯。
两人各自饮下,孔照却并不动筷:“真是雪上加霜啊,衙门里这么忙了,又多件事要办,你的司部现在手头上的公务全都要停下,不知道办完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主家没说开席,客人岂有越俎代庖的道理,况面前坐的还是上级,商闻柳不紧不慢道:“惩治贪臣墨吏,是家国事,也是百姓事,那么也就是为臣子的分内事,理应由我们担着。”
孔照笑道:“这么说,真是羞煞我了。来来,菜都上齐,赶紧用吧。”
这桌子菜看着朴素,其实花了心思,商闻柳随声说着些家常事,过了会儿,孔照果然搁箸,开门见山了:“咱们现在这个时节,吃顿饭可不容易,今天这顿饭说来惭愧,是老夫有事要托付给你了。”
商闻柳淡笑:“尚书请说。”
“松湛关在刑部这么久,这次突然指认,凭他的胆量是做不出这等事的。”孔照斟着酒,笑吟吟地:“天意从来高难测啊,但偶尔也是有迹可循。谁做得过了,谁做的是罪无可赦,不止圣上,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商闻柳见他还在打哑谜,便道:“还请尚书大人指点迷津。”
“皇帝陛下怎会无端露出钢铁手腕,”孔照不再藏什么,袖间纯金温润的光芒一闪而过,“这是刑部大牢的腰牌,带上这个,整个天牢的调度都在你手中。”
商闻柳不接:“尚书,这是何用意?”
“咱们做臣子的,有的时候,是一支笔,必要的时候又成了一把刀。”孔照捻捻短须:“太刚直的不行,因为过刚易折,太软的也不行,因为软刀杀不了人。”
商闻柳不惊反笑:“尚书是文人,怎么净说这些打打杀杀的话。”
孔照温和道:“文人笔下藏锋,可不比那些拿刀的良善。”他把腰牌放在桌上,发出“笃”的轻响,“怎么样,兰台考虑考虑?”
“尚书大人莫非就是这把刀?”
孔照神秘地眨了眨眼:“不可说呀。”
满桌菜肴醇香扑鼻,那一枚腰牌却有森然寒意。商闻柳看了那腰牌半晌,抬袖掩住腰牌,拂进了了袖袋:“那就做这一把刀。”
第170章 火光
这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刑部头一次羁押锦衣卫,随行的人都战战兢兢。
面上说的是羁押,其实还是守了套礼的,只是过堂时难免要做做样子。江抚在堂下骂骂咧咧,否决了一切主审的叱问,把自家八辈祖宗搬上来压人,主审审到最后怂了,灰溜溜拍下醒木隔日再过堂。
像是笃定了自己不会受罪,江抚在刑部宛如大爷,对能见到的人呼来喝去,甚至叫来车马,径直回了自己的私宅。
刑部抓回来的不是囚犯,是个祖宗,下面的人报告孔照,一敲门,好么,尚书不在,只得咽了这ko气,权当没被羞辱过。
商闻柳从前堂过,看着无人,交接也寻不到人。走到了大牢前面正好撞见两个狱吏,便顺嘴提了一句怎的不见过堂。两个狱吏相觑一眼,忿忿然把今日过堂的情形说出来。
“大人您说,哪有这样的!这也是没让上面知道,要是晓得了,他哪还有这样的气焰!”
另一个轻捅了说话的一下,示意他少讲些话。
“他的言行,自然有锦衣卫交到宫里,不用我们操心。”商闻柳摩挲着大牢的腰牌,若有所思。
虽说是可以随时提审江抚,可以他今日这般的跋扈,足见现在并不是好时机,去了也是只是平白费ko水。孔照想定是料见了这一局面的,但他还是交了腰牌到自己手上。
狱吏站了半天,见人没吭声,在边上问了两句。
“去提囚审问,劳烦了。”商闻柳和善一笑。
是该去见一见松湛了。
狱吏引着人往大牢深处走,越深越黑,像是到了地下。
尽头处冷飕飕的,那里有一间囚室,边上就是录房,正有好几个记录的小吏在那里候着。
有个孱瘦的人被一对枷子压在了大椅子上,他抬不起身,两只手交在桌案上,听见有人来了,便稍微抬起眼。
商闻柳粗粗一打量,松湛此时发如蓬草,颧骨瘦得凸出来,眼下两片黑痕,但是骨相依旧是标志的。
“就留一个人记事吧。”商闻柳回头看了眼身后,忽然这样说。真是怪哉,他应该是厌恶松湛的,可是如今看到他这副模样,竟然有种莫名的同情。松湛落魄至此,想必也不愿让太多人见到这副模样。
“是你。”松湛认出他来了。在暗处待得久了,松湛微微眯着眼,不太适应这里的灯光:
“大理寺......刑部那个,你们读书人,就是比别人有出息......”
商闻柳看了眼在外面记录的小吏,没说什么,抬手把屋内的灯灭了一盏。
松湛仰起头,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发愣。
“何必,我是个死人了。”自嘲一般,松湛勉强动着手指晃了下刑枷上的锁链。
“你该怎么死是上面定的事,你会不会死却是你自己定的。今日来就是要问你,你说江同知是郑党,这是怎么一回事,事关朝廷命官,你须得好好回话。”
商闻柳前面给他留情面,但此时说话却无情得很,松湛听得一震,眼睛睁大了。
“还要我怎么说?”松湛苦笑,“我鬼迷心窍,给郑士谋递了不少宫里的消息,江抚没有门路投靠郑士谋,所以就搭上了我。”
“你们要证据,我都给了,那些信,那些钱庄的账,我全交出来了。”松湛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还要我怎么样?”
“这话该我问你,”商闻柳轻抖袖袍,站起身,“你想要我们怎么样?”
“你刚被抓那会儿闹得凶,后面却无声无息了,按理说你早就该出来指证他,为什么等到现在?”
松湛避开他的视线:“我说过了,那时我心乱如麻,一时没有记起。”
“哦?那你现在这样,又是意欲何为?”是没有记起,还是有人提点,这话商闻柳没有问出ko,“是想置他于死地?”
松湛攥着锁链没吭声。
“你想置江抚于死地,就该把所有的罪证都拿出来,眼下这个局面,江抚根本不痛不痒,充其量就是革官流放€€€€还是说,这些根本就是你的杜撰捏造?”商闻柳漠然垂眼,道:“那你确实该死。”
室内一时沉寂,几步之外记录的小吏悬笔良久,不由抬头。
半晌,松湛奇异地笑了:“你究竟是聪明还是蠢......他们怎么让你这样的人来。”
商闻柳笑着回敬:“聪明够不上,蠢倒也不至于,不过在这里审你,足够了。”
“我该死,那你也该死,我们都是一样的,”松湛歪了歪脑袋,深陷的眼眶像两只黑洞,寂寂一股死气,“你我都要死了,整个朝廷的文武大臣也都该死,当然最该死的,是天上的那位,这话,你听懂了吗?”
他的声音就像一把尖利的针,扎得记录的小吏悚然一惊,一支笔竟似灌了铅,沉沉难抬动。
太放肆了!
商闻柳恍若未闻,淡淡瞥了身后一眼,小吏如梦方醒,右手藏在暗处,静静搁下了笔。
“看来你是一心求死。”商闻柳似是喟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怕你死的太窝囊,太不值。但我知道,你不愿就这样死了,所以你的话里还藏着东西,你等着人和你交换筹码,现在我来了。”
“你有什么筹码,说来听听?”松湛宛如一潭死水,歪头审视着商闻柳。
“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同你交换?”一枚腰牌扔到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商闻柳温和道,“现在是你有求于我。”
松湛怔住了,目光里似乎有恨,他直勾勾看着商闻柳,想找到一丝破绽,可是他失败了,只好说:“郑士谋从初时就防备着江抚,明朱坊有一间黑赌庄,他在那里藏了一本漕运的账。”
“郑士谋的家产都已经抄没,赌庄是谁名下的?”
“无名白丁,”松湛摇头道,“他们这样的人,想要掩人耳目还不简单么,朝廷抄不完的。江抚替郑士谋跑过一次腿,就是帮忙打点漕运,郑士谋做了什么,你们都已知晓,就不必我来说了。”
郑士谋把这本账藏在朝廷清查不到的赌庄里,不仅是防着锦衣卫,想必也是算到了有这一天。
“我这就着人去办,”商闻柳缓缓出声,对身后的小吏比画了个动作。松湛像是失了魂魄,虚虚望着燃动的烛火,说:“作为交换,我要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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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到了漕运上,几乎就把江抚钉死在了通敌的罪名里,他是死罪难逃了。根本用不着过堂,商闻柳带着人手去江抚宅子拿人,空囚车进了园子,早就有锦衣卫在那里等着。
这些锦衣卫都是生面孔,守在这里几天了。经过这么几番变动,他们掌事的早不知是谁,如今他们内部也乱得很,谁都想往上爬,可皇帝没表态,谁也不敢做得太过,都暗暗较着劲。
商闻柳这会儿才到了门前,便来了两拨人过来交接公务。刑部的人跟看戏似的,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把事情对接了,锦衣卫才离开。
宅子里江抚已经套上了刑枷,除去官衣,等候羁押。
“让你们这等臭鱼烂虾钻了空子,我呸!”江抚狠狠啐道。
跟进来的几人还有些畏缩,纷纷垂眼不搭腔,江抚找不到出气筒,眼见人群里有个眼熟的,当即骂开了:“我道是哪个不入流的东西,原来是你。温€€这个不成气候的倒了台,你没处依附,就搭着这么些个不三不四的东西,留神重蹈覆辙!”
刑部来的人虽畏惧这前锦衣卫的余威,可也不是好惹的,一听立即炸开,瞪起眼就是个吵架的架势。商闻柳知道江抚是在骂他,反而面露微笑,对着怒气上头的人好一阵安抚。
“如今不能称同知了,还有些不习惯,”商闻柳微微一笑,挥手让在场几个人先出去,“我再怎么攀附高枝,也没有阁下攀附得熟练。你结党戕害同僚上司时,就注定了要有今日。”
“放狗屁,若非你€€€€”江抚陡然振动锁链,然而两脚无法迈开,碰一下摔在地上。
“若非我什么?你弄出一个皇孙,后面又借军粮之名杀了武释,更是以此为借ko逼死指挥使,你以为你做得很隐秘?”商闻柳丝毫没有惧色,逼近一步,“你难道不是郑党,难道不需要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