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福口中的大长公主乃是摄政王周昭宁的亲娘,先帝嫡亲的小姑姑、今上的姑奶奶,不过人已经薨逝多年。论辈分,摄政王是他和永庆帝的表叔,如今他嫁给表叔,也跟着涨了辈分,那皇帝见了他不该叫皇兄了,得叫皇婶!
想到这,封离噗嗤一声笑了。抛开这女化的称呼不谈,王妃、皇婶的身份,也蛮令人舒爽。
沈蔷自然是在打量新王妃的,见他笑得莫名,有些不悦。
“臣沈蔷参见王妃。”
“沈姑姑多礼了,咱们打个商量,能不能别叫王妃?我好歹是男儿身,不然你们跟宫里叫,喊我七哥儿。”
封离笑意盈盈,沈蔷一听这话,心情霎时变了。新王妃豁达有礼,对自身境遇并不自怨自艾,让人刮目相看。作为先帝皇七子,原本早该分封,是当今不守祖宗规矩,压着不给爵位,他倒是看得开。
“您是先帝皇子,我等是臣子奴婢,岂能直呼七哥儿,僭越。既然您不喜欢王妃这个称呼,以后府中上下便称您七爷,如何?”
封离挑眉,点头:“那再好不过,多谢沈姑姑。”
“当不得您的谢。臣此番前来,乃是筹备您今日仪程。”
封离起身至屏风后,由明福帮他穿戴,边听边回应:“我头回成亲,不熟这些,沈姑姑安排就是。”
屋内下人们纷纷憋笑,觉得新王妃说话有意思,当然是头回成亲,这年头成几回亲的人可不多。
“咳咳……”沈蔷严肃惯了,不太适应他这个路数,只好照本宣科,“老将军和大长公主殿下虽已过世,七爷当先往祠堂祭告,敬茶上香。”
“应该的,一会就去。”
“王府仆从大多还未见过七爷,臣稍后让他们来拜见。”
“可。”
“后院姬妾二十八人,也需拜见七爷。”
封离正漱口,直接喷了出来,明福忙递上帕子给他擦。
二十八个姬妾,摄政王好不风流,集齐二十八星宿吗他!亏他还担心人娶了他断子绝孙,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们王爷……哦,不,咱们王爷,身子可还好?该补得补,王府应该不缺补品钱吧。”
沈蔷低眉敛目,答道:“王爷身强体健,七爷无须担心。”
“那就好。那什么虎鞭、鹿血之类的,还是给他时不时来点,未雨绸缪。”
见惯宫闱秘事、男女私情的沈姑姑也有点遭不住,王爷最是正经,从不与这些被各方势力塞进来的姬妾厮混,但要她开口澄清,她又说不出口。好像没必要跟新王妃说这些,要说也不该由她这个老姑姑来说。
更何况,新王妃的态度如此豁达,看着没有半点醋意,她多嘴什么?
封离洗漱完,明福为他束发,他青丝披散时柔美,金冠一戴就显出了英气。沈蔷没有半点不耐烦,气度从容地候着。封离不好让她一个长者站着,便请她在一旁坐下,两人搭几句饮食之类的闲话。
“我没有忌口,什么都吃。”封离说得随意,沈蔷却暗自思量。
什么都吃的皇子龙孙只有两种,一种是九五之尊不露喜好,一种是人如草芥不敢挑剔,后一种,亡国、为质者居多。先帝皇七子笑容洒脱,更衬出他这些年的不易。
封离确实不易,行军打仗草根树皮啃过,蝇鼠蛇虫吃过,吃得最多的是大锅饭和干饼子,对王府的饭食自然不会挑剔。
侍女鱼贯而入,捧来精巧的早膳,沈蔷起身去看他们摆桌,把王府厨子的拿手菜都摆到封离趁手的位置。他穿戴完毕,正好过来用膳,肚子确实饿了,他看着这一桌就很满意,刚要坐下开吃,有人疾步而来。
来人是周廉,王府大管家,他身后跟着两名侍卫,其中一位是封离的熟人,昨天那位“抱鸡公”周济。
周廉三人来势汹汹,匆忙见了一礼便说:“王爷吩咐,请王妃前往祠堂拜祭,熟读周氏族谱,悉知族中祭祀大事。”
周廉说完,对周济两人扫了一眼,两人立即上前,毫不客气地说:“王妃请。”
嘴上说的是“请”,那动作明显是封离不动他们就要拔刀了。
封离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那位摄政王,看起来像是要把他带去祠堂关禁闭,不会还要打他吧?侍卫有刀他空手,无奈只好跟着走,他走之前眼疾手快抓了个包子,路上啃。
周济:“……”
两侍卫一前一后簇拥着他往祠堂去,明福想跟上,被拦了下来。
封离一边吃包子一边和周济搭话:“抱鸡公,你叫什么名字?”
“周济。”
硬邦邦两个字,看得出来很不情愿了。
封离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故意捉弄他道:“周抱鸡啊,难怪昨天让你抱公鸡呢,很合适。”
“你€€€€!”
“哎,注意你的态度,我虽然不好摆什么架子,但是论礼你尊称还是要有的,好歹学学周管家。”封离上下打量他,“我看你和周管家长得很像,你们是父子吧?”
不等周济回答,封离的包子三两口吃完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轻叹:“王府的包子也太小个了,不够吃。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打听好了,故意在我吃饭前来的。”
“你……您误会了,我等不敢窥探……”
他们说话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院中,望着门外的沈蔷回头,看向周廉等他的后话。
“王爷还吩咐,昨夜王妃失礼冒犯王爷,陪嫁宫人罪责难逃,要劳动沈姑姑调教。”
沈蔷闻言,扬声唤道:“来人,把王妃的陪嫁宫人全部传来正院,我要问话。”
“那我先回前院。”
周廉拱手一礼,沈蔷颔首,低声问他:“王爷是为传言动怒?”
“主子的事一夜之间传遍王府,沈姑姑应当也是闻所未闻吧。这些陪嫁宫人没几个安分的,便交给姑姑甄别了。”
“责无旁贷。”沈蔷说完,神色一松转了话题,“周廉,昨夜王爷与王妃,是不是真的圆房了?”
周廉对上沈蔷姑姑精光乍现的双眸,狠狠蹙了眉,谣言害人,怎么连最是老成持重的沈姑姑也听信这话!
“唉,沈姑姑……”
“罢了罢了,我只不过是担心王爷,如此美人,又名正言顺,到了怀里都无动于衷……”
“沈姑姑,慎言。”
“慎言什么慎言,如今除了你我,谁还能说这些话?都慎言,任凭王爷孤孤单单?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将军和殿下?”沈蔷说着一甩袖,回敬周廉一个大白眼,“反正你们前院的早日把王妃的事寻摸清楚,若是并非宫里那一派,就记得在王爷面前多多美言,我看王妃性情洒脱疏朗,和王爷很是般配。”
“周大管家,请吧,老身要办正事了。”
周廉就这么被无情赶走,敢怒不敢言。他是不看好这位新王妃的,八岁为质,能活着回来,会是什么简单人物,必是懂得权衡隐忍,恐有难控的野心,不过是装得单纯。这样的人,是王爷最厌恶的。
沈蔷看着他的背影都知道老搭档在想什么,不认同地摇了摇头。本来今日应该是王妃在府中立威,现在倒好,反被立了威下了面子,往后的路不好走了。
被强行增加了王府生存难度的封离此时已经到了祠堂,周济示意他进去,反手就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封离早有预料,拍门都嫌累,往门上一靠懒洋洋地问:“周抱鸡,不是让我熟读族谱吗,族谱呢?”
族谱确实在祠堂,但是不可能大咧咧摆堂上,周济只好说:“王妃自己找找,大概在吧。”
“那族中祭祀大事,没人教我我怎么学,闭门造车啊?”
周济头大,答不上来。他爹随口扯的借口,现在让他来圆,真是父债子偿,诚不欺我。
封离逗他逗得乐呵,也不是真要为难他,见他不答,便施施然转身,往堂内走去。
正堂之中,周氏列祖列宗牌位在后,卫国大将军周显、平嘉大长公主封宣的牌位在前。封离走近,捻三支香,敬上。
没有旁人,他便未行跪礼,上完香往蒲团上一坐,低声说:“周将军、大长公主,我是你们的倒霉外甥孙,被塞给了你们的倒霉儿子当媳妇,我只求平安度日,你们在天有灵的话,让你们儿子放养我就行。”
“我就像那塞北草原上的牛羊,自己吃吃水草跑一跑,就快活了……”
封离仰头四顾,屋宇空旷,不闻人声,只有厚重的帘缦和沉郁的香火。他挺直的脊梁突然就卸了力,往身后一倒,躺在了两个蒲团上。
这闭塞的王府内院,也不是真的快活。他想北疆风雪,想草原落日,想千里追击的果敢肆意了。
“唉……”
这一声幽微的叹息,清晰地传入了内堂之中,那端坐堂前的人悠悠抬眸,正是沈蔷口中动了怒的摄政王。
第4章 大婚(4)
关祠堂太无聊,封离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周昭宁在内堂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惊讶于他真的睡着了。关进来才一炷香,就这么睡过去了,心大,且习性如猪彘……
周昭宁没往前堂去,见他睡熟,无声离去。
接近午时,封离饿醒了。他翻身坐起,朝外头喊:“周抱鸡,饭呢?”
无人应答,周济在外面廊上捂耳朵,另一个侍卫憋笑得厉害。
关禁闭,不给饭,封离摸着空荡荡的肚子,打起了祭品的主意。
“公父婆母,你们儿子饿着我,你们不会也看着儿媳妇饿肚子吧?”念念叨叨,封离把供桌上的糕点端了下来。
这一看就是今晨新供上的,尝一口香甜软糯,入口即化。一小盘才五块,就给封离塞了个牙缝,接着他又看上了水果。
“再来一炷香,大家都不饿着。”封离吃水果之前恭敬地又上了一炷香,言辞恳切。道理一套一套,吃得风卷残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恭敬还是不敬。
半夜周济奉命开门的时候,就看到空空的盘子摆在空荡的供桌上,一个歪七扭八的王妃躺在蒲团上,见他进来,王妃瞥了他一眼,问:“放我出去还是给我送吃的?”
周济傻眼,气不打一处来,顾不得身份就问:“你怎么吃供品?”
“那我吃什么?饿一天了也没人给我送饭。”封离语气倦怠,起身往外走,“我回了?”
他心里感叹,真是忠仆,不过是吃了一点供品,看这气得,脸都绿了。亲爹是王府大管家,自己是王爷贴身侍卫,应当是祖上被赐了周姓的家生子,自然是忠诚无比,认为他吃了供品是冒犯先主人,实属寻常。
立场不同没什么好说的,封离径自走了,周济只好跟上,心里琢磨着该怎么跟王爷告状。他甚至因为愤怒不肯在前面带路,就看封离自己认不认得回正院的路。
没想到封离根本没被难住,北疆沙场上练出来的认路本领,一个小小的王府内院还难不倒他,九曲回廊,雕梁画栋间七拐八拐的也就到了。
周济没为难到人,反而更生气了,把人一送回正院,气呼呼就走了。
一直在等候的明福听到走路的动静,立刻便迎出门来。见是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笑了。
“主子,您没事儿吧?”明福焦急地问。
“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还好吧?”
封离一进正院就将正院内服侍的人扫了个七七八八,他在祠堂关了这一天,陪嫁的宫人少说少了一半。不用问,肯定是被王府料理了,出手的多半就是那位大管家周廉,和今早与他笑谈的沈蔷姑姑。
封离心情突然有一点沉重,他想,或许是今天在祠堂闷出来的。
他没急着问此间详情,只是问明福可有吃的。他饿一天了,那点供品可不管饱。
明福正要回话,那急匆匆跑走了的周济却去而复返。他赶得急,使着轻功飞过来的,唰地落在檐廊下。
封离看着他有些好笑,直觉他这突然趾高气昂的模样,肯定是没带什么好话。
果然,就听周济仰着头,抬着下巴,高傲不已地说:“王爷说了,王妃既吃了供品,应当是饱了,就不用再吃什么别的了。”
周济故意说得大声,让满院的下人都能听到。那狐假虎威的眼神一扫过去下人们都不敢抬头,他们今天刚被敲打教训,谁也不敢忤逆摄政王的意思。
封离咋舌,没想到堂堂摄政王竟然与他计较几个供品。也对,今日把他带去祠堂,想必原就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他看起来态度淡然,不痛不痒,这下马威没给到,那自然得寻别的出处。
封离没多话,看了周济一眼,转身进了房门,明福立刻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