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佛 第58章

曾经也有过那么几年,他有家,有亲人,有人关怀,也被人需要。他终于尝到了这世间的暖,遇到了那个告诉他其实这世间也不赖的人。

可终究命数已定,曾经的孤独与孑然在此时再次来袭,成百倍上千倍的压向游书朗,让他喘不过气来。

想放弃,想沉沦。可每每游书朗生出这种想法时,樊霄便又会在他的心头用力一刺,也只有这个带给自己无尽痛苦的人,才能激起游书朗寥落的斗志。

点开邮件,在海量的资料中,有几份被重点标注。双击文档,游书朗细细研读。

瞳孔中的文字不断变换,男人的眉心越皱越紧。

在看到文档中清晰标注的详解时,游书朗蓦地熄屏,黑色的液晶屏幕上,是他无比震惊的神情!

与樊霄的光头助理对峙了两分钟,游书朗才等到樊霄从里面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樊霄眉间的阴霾深重,眼中有明显的红血丝,他深凝着游书朗,却在骂光头助理。

“拦谁也不能拦游主任,再这么做事,就回泰国吧。”

吩咐了准备茶点,他将游书朗让进了办公室,虽然体贴,却沉默不语。

“你向长岭药业提起诉讼了?”游书朗直截了当的问道。

樊霄垂着眸,唇畔的笑容有些自嘲:“你来找我,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为什么?”游书朗不与他绕圈子,“我已经离开长岭药业了,你为什么还要将我的老师告上法庭?”

樊霄懒散地靠在办公桌上,手指摩梭着陈列其上的佛手摆件儿。

冷酷与漠然,轻蔑与傲慢,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是最真实的樊霄的样子:“不为什么,就是最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游书朗震惊于这个回答。

樊霄向嘴里扔了一颗胭脂,半转着身子在办公桌上翻找火柴,他衔着抽烟,口齿有些含糊:“对,心情不好,你的黄老师又在一些问题上和我叫板,那就都别好了,谁让他自己往枪口上撞?”

“你知不知道他因为这件事神情恍惚,从楼梯上摔了下去,造成了踝骨骨折!”

“是吗?”樊霄一怔,后又下压唇角,“这罪名你也要记在我身上?”

他终于找到了火柴,点燃了烟,然后将还拖着残烟的火柴杆儿,扔进了佛手拖着的莲花台中。

让圣洁变得污浊,是樊霄的拿手好戏。

“书朗,”他吐出了第一口烟,“你要是帮姓黄的求情,我立马撤诉。你也知道我爱你,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办。”

游书朗轻嗤:“除了这套威逼的手段,你没别的本事了?”

樊霄不以为耻,反倒认得大方:“是,我求也求过了,几乎卑微的像条狗,可是你还是心意坚决的打算离开我。说实话,起诉黄启明,我真不是为了逼你妥协,就是他妈心里难受,总觉得不做点什么,就要憋坏了!”

他走到游书朗面前,直视着男人的眼睛,缓缓说道:“书朗,我们不要互相折磨了好吗?我的错我认,你怎么罚我都行,就是不要离开我。”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光头助理送来了茶点。

游书朗踱步过去,坐在沙发上,喝了口热茶。再抬眸,脸上便是惯常的平静。

“樊总,威逼胁迫不是你的专用,我现在手里有点东西,要是拿出来的话,怕是会引起不小的风波。”

樊霄站在原处,侧颜低垂,看不清神情。只觉得向来挺拔的脊背,慢慢委顿下去,看起来有种难以排解的黯然。

“游主任,”沉默过后的樊霄终于出声,“无论你手里有什么,我与黄启明签的合同是真实有效的,即便这个公司的总经理不是我做,黄启民以及他的团队都要负法律责任。”

他转头看向游书朗:“他应该是赔不起违约金,如果用未完成的工艺骗我的话,我将追加起诉他商业欺诈,那样的话,就不仅仅是赔钱了事了。”

游书朗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发青:“黄老师去坐牢,项目终止,赔偿不到位,你的前期投入怎么收回?这样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樊霄咬着烟扬眉:“游主任,你曾说过我是个疯子,疯子做事讲什么道理?我只图个痛快,我不开心,能脱下水几个就是几个!”

游书朗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深深的叹了口气:“据我所知,现在这个诉讼走到了调解庭,调解庭给出的意见是各退一步,三个月内如果长岭药业能完成工艺优化,他们希望你撤诉。”

“是,可是如果我不签字同意,后天这个案子就不归调解庭管了。”樊霄走到窗前,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点,让阳光铺洒在游书朗的身上,他转过身,望着沙发上的男人,“再说,三个月根本完成不了工艺优化,虽然我是门外汉,但这其中需要的工序、时间,我也是了解一二的。”

游书朗望向背光而立的男人,从容淡定的说到:“如果长岭能在三个月之内完成工艺优化,樊总可否高抬贵手?”

男人吐了口长烟:“凭什么?”

游书朗紧紧握拳,眼底一片雪色,眉宇之间悲哀沉痛,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像坠了千斤的坠子,粗粝沉重:“凭你曾经说过,会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情。”

送烟入口,却停在了半路。樊霄夹烟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身体中所有脉络都在疼痛,尤其是胸膛深处,一下下泛起了尖锐的痛感。

曾经的樊霄,许过很多堪比金坚的诺言。可此时,他一下子就知道,游书朗指的是什么?

H城的浪漫夜晚,是他们的初体验。樊霄成功骗得游书朗自甘下位,生荒子一般的他,没有技巧,只有蛮力,疯了整晚,堪堪缓了心火,才发现游书朗已经疼得脸色发白。

他一边心疼一边哄人,信誓旦旦,今后愿为游书朗赴汤蹈火。

当时,游书朗带笑听着,见他越说越没边儿,才俯身到他的唇上亲了一下:“行,记下了,以后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了,来,到哥哥怀里来。”

曾经的情话,如今只是游书朗的不堪过往。可他却不得不拿此作为交换的筹码,可想而知是如何的隐忍与绝望。

樊霄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如刀剜似的胸膛,掐灭了手中的烟,说:“三个月,多一天都不行,那我就等着游主任的好消息了。”

出了樊霄的公司,游书朗有些恍惚。初夏的光线透亮,将他脸上的暗淡照得一览无余。他似乎已经不习惯阳光,走到了一个避光的巷子里,拿出手机。

“黄老师,争取到了三个月,虽然时间很紧迫,您和团队夜以继日的话,估计还有一线生机。”

电话里的声音老迈沉重:“书朗,我现在伤了脚,团队中有几个骨干听说我们被人告了,本来心思就不稳,现在全都离开了,无将无兵,就算你帮我争取了三个月,也没有什么一线生机。”

蓦地,颓败的声音忽然一震:“回来帮我吧,书朗,你帮我坐镇好不好?”

背巷里的男人沉默了片刻,没有自谦和故作推辞,沉声应了下来:“好,我去帮您。”

黄启民挂断电话,瞥了一眼厚重的窗帘:“樊总,我还真是不习惯你这个防空洞,这么喜欢交电费吗?”

见樊霄没理,又说:“怎么样?我在电话里说的没问题吧?”

樊霄坐在刚刚游书朗的位置上,压着他的唇印品了一口他喝过的茶:“黄老,今后加强点演技,别露馅儿了。”

“要影帝的演技都行,只要樊总追加投入。”黄启民架着拐杖起身,“你们这些小年轻啊,也不知道天天在闹什么?”

他看了一眼自己刚刚待过的休息室:“刚刚吓死我了,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老了老了,倒骗起了自己的学生。”

“黄老,”樊霄恭敬的起身,“谢谢您。”

黄启民一挥手:“自己做的孽自己赎,投资款快点打过来啊。”

他架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向门口走去,又听到后面幽幽的声音:“您的腿,是被您家狗绊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胡乱加戏呢?”

黄启民回头乜了一眼:“性质其实……没什么不同。”

他推门而出,樊霄脸黑。

第84章 菩萨,你自由了

游书朗步下药研基地的阶梯时,感觉脚下有些虚浮。

脱离冷气的包围,湿热的暑气一拥而上,游书朗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一时接受不了从温暖的初夏,直接跳跃到炽热难耐的盛夏。

地面有些潮湿,低洼处还存着一汪汪的水迹。刚刚下过雨吗?游书朗已经很久没关注过窗外的天气了。

他在这栋药研楼中待了两个月零二十三天,期间很少外出。

金银花饮的工艺优化并不复杂,只需提高药品制备的质量与效果,同时控制成本。

说来轻松,其中的艰辛与紧迫却只有项目组的成员能够体会。要在三个月内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量,游书朗作为黄启民的第一助手,肩上担子的重量可想而知。

科研团队看学历,看资历,看发表论文的质量与数量,因而游书朗这个第一助手的身份最初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

没有任何优势加持的游书朗,却在项目中后期成为推动整体进程的关键人物,除了夜以继日的努力,众人都不得不承认才华与天赋的重要性。

加之游书朗人情练达,又待人真诚,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整个项目才得以在快速推进中,未受到任何干扰阻力。如今项目已基本收尾,进入了资料整理报审评估阶段。

虽说刚刚下过雨,但依旧很热。游书朗在楼前站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要去哪儿。老周说项目结束要陪孩子去游乐园疯玩一天;小李盼星星盼月亮要为女朋友庆生;田小恬那个丫头发狠项目结束后要吃三大碗妈妈做的手擀面;连黄启民想他家那只老狗都想的唉声叹气……

只有游书朗被问到项目结束后最想做什么的时候犹豫了。

此前,他做什么,取决于樊霄想让他做什么。

樊霄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自上次两人在办公室定下了三月之约,游书朗当天从樊霄的公寓搬到研发基地,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起初游书朗还会担心樊霄会闹些什么幺蛾子?后来在不分昼夜的工作中,樊霄这个名字,这个人,便慢慢的无暇被想起了。

项目逐渐趋于尾声,游书朗的心随着日期的推延再次一点一点悬了起来,他不知樊霄下一步又会做出什么疯狂又荒唐的事情,甚至害怕自己出了这个门,就会看到一直静候的樊霄。

“游哥,想什么呢?问你呢,项目结束后要做什么?”

“睡觉,睡个三天三夜。”他当时微笑着回答。

站在药研楼外的游书朗没有看到樊霄,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顺着檐下窄窄的一条阴影走出了园区。

这里是市郊,路上的车并不多。几分钟后,一辆拉客的黑车停在了游书朗面前,司机抻着脖子问:走吗?

游书朗怔了一下,然后点头,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报了一个较近的地址。

下车第一脚,便踩了一团污泥。比棚户区好不到哪去的老小区,环卫工作做得并不到位。

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站定,游书朗拿出手机发了个微信。

对话框上方显示的名字是白婷,她住在这里,游书朗曾经送过她一次,依稀记得是这个位置。

“有空吗白婷?我路过你住的地方,不打扰的话,一起吃个饭?”

现在是下午五点,白婷应该睡醒了,她昼伏夜出,在时间上过着与正常人完全相反的生活。

白婷是从山沟里逃婚出来的,家里用她换她弟弟的婚姻与前程,收了巨额彩礼,将她许给了一个快要入土远近驰名的老色批。

白婷逃了,辗转各地期间也有两次险些被抓回去,报过警,他的父亲和弟弟也曾受过刑拘,但出来还是死性不改,彩礼的钱都花了,总要拖人回去抵债。

白婷既没文化又无傍身的技能,因长得漂亮还屡受骚扰。最终两手空空的她,沦为了声色之地的坐台女。

游书朗曾想帮他找一份正经工作,白婷却拒绝了。

“习惯了,就不像最初那样抵触了,我想多赚点钱,买房子买车,再也不想依靠别人生活了。”直到现在,游书朗还记着她眼中的悲哀与执拗,“有钱才能强大,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苦难,总让我们变得面目全非。

几个月前,在市政大厦的天台,樊霄曾用泄露白婷的信息给她的家人威胁游书朗。白婷帮过游书朗,樊霄便是莫准了游书朗的性格和底线,认定他绝不会连累一个无辜又苦命的女人。

站在阳光下的游书朗苦笑,樊霄的确了解自己,稳稳的扼住了自己的七寸。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白婷没有回复,试着拨了一个电话,关机。

游书朗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接下来要去哪,做些什么?

挑着干爽的地方走了几步,便听到有人叫他。

“哎,那个谁?你是不是白婷的朋友?”

游书朗寻声望去,看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在这样破破烂烂的小区中,踩着极细的高跟鞋,甩着一头大波浪,引来了无数道明明暗暗的鄙夷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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