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他们停在有“双年艺术展”标志的建筑物前。
车子没有熄火,盎撒人留在驾驶座上,闻哲和谢藤一同下车入内。
展区是百余年前的工业革命旧厂房,展品也过于出人意料,加上没有太多宣传,参观的人并不多。
天花板上四处都有残破的光线落下,与老旧的机床交织在一起,生锈的水管盘踞在墙角,不时有奇怪的轰鸣声传出。
“很有趣的展览,不是么?”谢藤对闻哲说。
闻哲不置可否地看着那些笨重且斑驳的金属怪物。
艺术之于他是显而易见的盲区,根本无法做出适合的品评。毕竟之前谢藤给他补的“艺术课程”是古希腊和古罗马,而不是近现代这种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的“机床展品”。
“给你一点小提示,”谢藤顽皮地冲闻哲眨眨眼,说,“这是时间留下的艺术品。”
闻哲一怔,视线重新投向周遭,环视那些看起来即将腐坏的锈迹。
他正如有所感,谢藤又再度凑近,伸手帮他整理了衣领,贴着他的耳郭说:“要不还是系上扣子吧?左边的吻痕都露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一章意大利游记(bushi
第185章 消弭-4(III)
“没必要。”闻哲挥开对方暧昧地抚摸着自己脖子的手掌,对谢藤的言行不符嗤之以鼻。
“真无趣。”谢藤不满,“你好像既不会害羞,也不会吃醋?”
“难道你期待的是,”闻哲平静地抛出反问,“吊着嗓子说‘你好讨厌’,‘你究竟爱不爱我’,红着脸跑开,还是依偎在你怀里摇头摆尾的撒娇?”
“都不错。”谢藤顽皮地表示,“如果你愿意,我肯定尽量配合。”
“那是猫或狗。”闻哲说,“不是人。”
“我觉得你在骂我,”谢藤说,“亏我还非常地期待你尽情发挥想象力后所展现出的成果。”
“免了。”闻哲说,“光是这几种已经足够恶心了。我可不想因为思考这些事而出现脑损伤……”
“抱歉。打扰一下。您是不是……?”
带着意式口音的英语从旁打断了闻哲,谢藤听见工作人员说出了自己护照上的假名,当即点头承认了身份。对方随即递给他一个纯白色的、什么装饰都没有的信封。
等对方离开后,谢藤才动手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深色特种纸。边缘与四角有繁复程度超乎预料烫金装饰,中间则用法语写了几行字。
“写着什么?”闻哲问。
“会面地点。”谢藤说。
“离这里远吗?”闻哲问。
谢藤摇头:“就在展区里。跟着这上面的指引走,应该就能找到。”
说完他就握住了闻哲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我们要先从2号展馆最向阳的那扇铁门离开,然后经过走廊,尽头左转又另一条通道……”
指引很精确,他们二人只花了十多分钟就抵达了指定的会面地点。
“他一会儿就到。”
这里也是一片展区,只是位于整个展览的最深处,一般参观者找不到正确的通道,当然不会前来。
的确是个适合等待与会面的地方。谢藤满意的想。
闻哲仔细地环视周围,探明各个出口的位置,确认安全后才略微放松警惕,回到谢藤身边。
谢藤的视线已经落在不远处的角落上,眼神十分专注,手却毫无预警地伸出,再度握住了对方的手。
“怎么了?”闻哲用指腹钩住对方小指与无名指之间的缝隙暧昧地摩挲。
“这个……”谢藤不甘心地用拇指回击并示意对方去看。
闻哲顺着谢藤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破损的脏污玻璃一角,由上午的明媚阳光勾勒出灰尘飞扬的轨迹以及陈列在角落里又一台旧机床。
是工业革命早期的蒸汽纺织机。
滚轴早已生锈,大部分的梭子也已经腐烂。
在没有艺术细胞的人来看,那只是一堆破铜烂铁,而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就会发现……
闻哲这次也同样没能得出结论,就被第三个人的声音打断。
“久等了。”
中年意大利男人这次说的不是法语,而是英语。
“或许,应该给你们更多的时间?”他只身而来,好像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被谁暗杀,调侃的视线落在闻谢二人相缠的手指上,以充满善意的玩笑方式驱散了迟到的尴尬。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他的衣着:材料选择了最顶尖的纺织品;手工缝制的针脚未必均匀;领口有缝制装饰用的粗线……典型的意大利西装,仿若融合了意大利的南北差异,有着介于正式场合的严肃和休闲时的混合气质。
闻哲想:对方居然能说标准的美式英语。
谢藤主动松开手,闻哲略微后退几步,拉开彼此的距离,让谢藤与意大利人并肩。后者因此好奇地看了闻哲一眼,随后迅速收回视线,没有表露出任何冒犯的意思。
意大利人和谢藤刚开始谈话时,内容完全围绕着展览打转:谈展品机床诞生的年份;谈什么时候淘汰了这些设备;谈它们曾经不可一世的辉煌;谈某个破损位置和零件的存在意义;谈他是如何得到这些破旧的机床,又是如何搬运过来以及修复的有趣过程。
谢藤早有准备,始终对答如流。
“你看起来很年轻,没想到会对这里的历史如此了解。”对方很快就满意于谢藤的博学,用手比划出带有称赞意味的动作,问:“你到底几岁?我想听真话。”
“快22了。”谢藤答。
“才22岁?真是太年轻了。”意大利人笑着改变了话题,“你觉得我资助的这个展览如何?”
竟然是资助展览的人。闻哲不动声色的想。能筹办这种特殊的展会,肯定意味着对方不止有足够雄厚的财力,还拥有十分广阔的人脉网。
“非常特别。”谢藤说。
“毫无意义的恭维。”意大利人说。
“这不是恭维……”
“但却没有意义。”
“……”
对方将谢藤堵哑后,突然转向了闻哲。
闻哲是第一次见到谢藤吃瘪,正在愣神,就听到意大利人问:“你又是如何理解这些艺术品的?”
“抱歉,”闻哲坦然道,“这不是我的专长。”
对方似乎满意于闻哲的直白,听到回答又重新转向谢藤,问:“那你知道工业革命时期遗留下来的旧机床为什么能成为艺术品?”
“在上百年时间里遗留下来的腐朽与斑驳就是它们的艺术价值。”谢藤说。
“这样……”意大利人手上动作一顿,肢体语言说明他已经接纳了这个答案。
“那我换一种问法,请你告诉我,你看着这些东西的时候究竟看到了什么?”他追问,“我想听最感性的答案。”
“时间。”谢藤难得认真地说,“就算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淡忘,历史也会被尘埃掩埋,只要拥有人能看到的,无法否认的,过去的痕迹,就说明时间是存在的,也是无可否认的。”
闻哲和意大利人同时一怔。
“想不到你还对哲学也有涉猎。”对方惊叹。
“并不,”谢藤否认,“只是无聊时会看下闲书的程度。连入门都算不上。”
闻哲突然意识到,就是谢藤这种对一些事远甚于常人的认知高度,让他能对“时空穿梭”表现的毫不在乎。
“很文艺的说辞。”意大利人说。
意大利人很吃这一套,甚至到了笑容都无法掩饰其满意的程度。
“你知道吗,”意大利人说,“我出身的家族里一直流传着有一套奇怪却合理的假想。是我最喜欢听的睡前故事。”
谢藤问:“是什么?”
“我们南欧的工业革命,其实从文艺复兴时期就已经开始了。”意大利人手舞足蹈地说,“只是没有被人察觉而已,直到英格兰岛的盎撒人通过战争窃走了我们的成果。”
“很特别的假想。”谢藤说,“理由是达芬奇?”
“科学家达芬奇。”意大利人说。
“而非艺术家达芬奇。”谢藤说。
“很惊喜。”对方说。
“惊喜?”谢藤问。
“因为你。”对方说,“在我们这里,在那些被媒体控制的选民们所选出的人中,他们甚至还不如像你这样的外国人对意大利了解。”
意大利人突然对谢藤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接着又突然抛出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你是如何确定我就是我的?”
意大利人诡异的提问方式让闻哲一愣。
他还来不及深思,谢藤就已经开口回答:“我有优秀的同伴。”
“你如果在说那位精通多国语言的女士,”对方认同道,“她的确相当优秀。”
“你又如何知道我是谁的?”谢藤也突然抛出了问题。
“盯着你的人比你想象得多。”对方也没有拐弯抹角,“只是没人想到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能早熟到这种地步。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你父母身上。”
谢藤摇头:“我只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没有实际执行的能力。”
“想法……很有意思说辞。”对方说,“如果不是提前准备好了一切,我很难相信时间点会恰巧选在我们大量增加东面盟友的周期里。毕竟只有在那个时间点,大家才不会关心大西洋的对岸,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克里米亚。”
这是充满陷阱的陈述句,谢藤选择用笑容代替回答。
“顺便,”意大利人说,“你的东斯拉夫朋友其实在千禧年前就被人盯上了。毕竟他有几年的时间,在东欧里没少惹事。你可以把调查的范围收缩到该区域内,应该很快就会有收获了。”
“谢谢,”谢藤认真道,“但这不是我来找你的主要目的……”
对方没等他说完又问:“你为什么认为找到我这样一个普通的意大利人,就能帮你达到目的?”
“大概是,尽可能的了解历史,”谢藤说,“就能在适合的时候,做出恰当的判断。”
意大利人盯着对方,静待谢藤说完后面的话。
“就像意大利,总能在恰当的时候,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方。”谢藤说完又把话锋还给对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