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闻哲同样打断,“然后你也像之前那样恃宠而骄,什么时候想死,就随便找个角落把自己弄死是吗?那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又为什么要认识我?你真的想死就找个没人会去的角落,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被任何人看见,更别让任何人知道你要死,这样你就能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去。或是由我亲手杀死你,把你的尸体抛进海里,也好过纵容你,放任你,导致你给活着的人留下一生都无法消除的……”
闻哲途中骤然噤声。
他又失控了。
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停顿很明显都是牙缝里挤出的,表明他心底克制不了的怒火,源于他的过去以及源于屠休所唤醒的。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么?”屠休小心翼翼道,“你不是都把我救回来了吗?
闻哲骤然凑近对方,一把掐住屠休的下颚,同时拍开对方反射性要扶上自己腰的手。
脆响过后是屠休委屈的抱怨,却来不及委屈多久,就听到了对方给出的让他愕然的回答。
“如果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和地点,如果我此前没有精神重建,”闻哲说,“如果不是我,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还能及时把你救回来吗?”
如果不是我?如果我不是我?许多混杂的概念跟闻哲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指一起,通过挤压屠休下颚的方式用疼痛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无法从中寻找到关键所在。
“能吗?”
闻哲却在逼问的同时加重了手指的力道,捏得对方下颚骨头嘎吱作响,像是要裂了。
“说话!”
“不能。但你……”
“这就是我的答案,也是你等待已久的回答。”闻哲说。
是拒绝。屠休恍然大悟。他请对方利用自己,是一个陷阱。对方却的确是单纯的利用,同时也是再明确不过的拒绝。
闻哲却更为直白的告诉对方:“我不想某天醒来,发现你已经把自己弄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还把自己死亡的过程拍摄下来,发给了我。”
他松开对方的衣领,大力拍打着因为惊讶而呆滞的屠休的脸,问:“明白了吗?”
屠休没有回答,闻哲则加重手掌的力道,将前者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回答?”
“明白了。”
屠休话音刚落,就突然抓住了闻哲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腕。
对方的力道大得超乎了闻哲的意料,让他没能立刻挣脱,只得一手钳制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加重了钳制对方下颚的力道,直到对方被迫松开手。
屠休不自觉抚摸着自己疼痛的下颚和脸颊,抱怨:“你下手真重……”
这次他没有抱怨完就福至心灵般的瞪大了双眼,重新凑向了对方。
“闻哲,”他唤,“以前,是不是有谁,你很熟悉的谁,你身边的谁,在你还不是现在这个你的时候,把自己弄死在不知名的角落,而你却无力阻止?”
闻哲肩膀明显一僵硬,显然怔住了。
屠休瞳孔微缩。他虽然猜中了,却不觉得高兴,甚至后悔拆穿了对方。
闻哲回神后径直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开。
又来了,这种明显的排斥,屠休边想边急忙跟上。
“闻哲。”
他的声音并没有让对方驻足,他想抓住对方的手腕,却只来得及抓住对方的衣角。
闻哲再度驻足回身,却没有来得及掰开屠休的手,就发现对方已经坐倒在了自己脚边。
“我猜对了不是么?”屠休仰视着对方道,“那就别再排斥我了,好么?”
眼神像明知故问的西伯利亚雪橇犬幼崽。闻哲想。
屠休说:“毕竟你已经把我救回来了……”
“救?”闻哲打断对方,“我救什么了?我为什么要救?我没有救你,也没有救别人,或者救其他任何人,我也不想救任何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闻哲的突然爆发完全超出了屠休的预料,让他不自觉松开了拽住对方衣角的手。
“相信别人给予救赎的人要么是弱者,要么是白痴。因为别人给予的救赎只是自我欺骗,因为人永远都不可能拯救另一个人。”闻哲却在继续道,“我从来不是结果,也不是目的地。只是其中一种条件,是引导别人进行自救的契机,是一个自救的触发点,或是一个让人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因为无论是谁,终归只能自救。”
屠休愕然不已地看着对方。
“我见证了你自救的开端,”闻哲依旧没有停下,“我原以为你能自救,没想到你却半途而废了。”
“什么?”屠休骤然回神。
“你想从东方思想中找回自己的归属感,却不知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才是东方人思想的精髓。你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却不知道‘己所欲之亦勿施于人’是什么。”闻哲说,“就像你知道自己可以去复仇,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牵连无辜,否则早晚也会半途而废。”
“谁又能保证谁是真正的无辜?”屠休终于出声。
“你能。”闻哲道,“既然你要去复仇,就要确定自己没有找错仇人。”
“我不是检察官,”屠休说,“为什么要去找有罪证明?”
“不是证明。是真理。是大道。”闻哲说,“大道至简,大道至诚。你如果你想在思想之上理解思想,想在意识之上解读意识,想窥见人性和整个世界的本质,这就是你应当追寻的东西。”
“我以为……”
“你以为我追寻的是什么?”
“人性。”
“是,也不是。”
“……”
“我追寻的是无论经历何等逆境依旧无法磨灭的……”
“光辉尚存的人性。”屠休笃定道。
闻哲颔首:“而你早已经被社会达尔文影响。你想保护的人并非最底层的弱者,不是无力的普通人,甚至不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是能为你所用的人。尤其在你决定自毁的时候,你就失去了最基本的人性。因为你、我,我们这个概念之所以存在,最基础的形态是一种活着的生物。我们首先必须活着,然后才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才是属于世界的一部分,才能拥有感官,才能藉由对世界的感官催生出属于我们的思想意识。”
但€€€€
冗长的叙述过后,闻哲忽然屈身伸手,轻抚了屠休的左脸颊。
“我不讨厌你的吻。”他说。
屠休怔住。
“也不讨厌你看我的眼神。”闻哲说。
屠休半张着嘴,根本发不出声音。
“还有漫不经心地张扬、矛盾、疯狂,甚至是装模作样的故作与表演,对我来说其实都是讨喜的部分。”闻哲坦然陈述道,“但你的爱不是我所理解的,而我的爱也是非常态的概念。我的爱和情感都是短暂的一闪即逝,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抓住的东西。那种完美的恒久形态,我的确会期待,可其他对于我来说,根本无从期待,更不会去苛求。”
“那你……”
屠休刚开口就被闻哲打断。
“没有转折。”他说,“这已经是结果了。”
“不是,”屠休用脸颊磨蹭对方的掌心,肢体语言表明了讨好的意图,语言却是在反驳,“你明明……”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闻哲没给对方说完的机会。
屠休同样:“乍看比任何人都要简单,同时也比任何人都要复杂。”
闻哲没有否认:“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近乎于没有要求,就像你所理解的单纯,但我更倾向于将其称作巧合或默契。”
“就像晴天,在海边,我坐在你的身边。”屠休问,“是么?”
“……”
这次换成闻哲闭上了嘴。
仿佛迟来已久的却也是期盼已久的理智骤然回笼,他毫无保留的阐述也就此戛然而止。但他没有再度开口申明自己并不稳定,仿佛已经不屑于这个理由。
屠休如有所感地看向对方胸口,发现那颗蓝宝石已经彻底恢复如初。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死寂,除了风与海浪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可能只有几分钟,相比此前无数个白昼与夜晚,显得异常短暂,屠休却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了“结局”。
“闻哲。”屠休在对方抽手时再度抓住了闻哲的手腕,重新把脸凑向对方的手掌,发出近似于饥饿的小动物般的细小声音。
闻哲怔了一会儿,回神后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在冗长地叹息过后,再度打破了沉默。
“其实,我不该谴责你的选择。”
屠休想:又是自己所熟悉的充满理性的声音了。
“因为我知道你当时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选择。”
闻哲随后抛出的话却让屠休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我反复问过自己,那时候你还有什么选择?答案是:没有。”闻哲说,“对你而言,的确已经没有其他的可选项了。你的确坚强,但如论如何坚强的人,都只需要一个瞬间就会奔溃。因为人就一种既坚不可摧,又脆弱无助的生物。”
闻哲说到这里突然大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同时也收回了视线,并不再看向对方。
“我……”屠休试图伸手,但一条胳膊动惮不得,另一只手则被对方“啪”的挥开了。
闻哲一脸平静地盯着远端的蔚蓝,犹如自言自语般的继续道:“你开始不过是想保护我的秘密不被发现,但是你却因此辜负了自己身边、陪伴着自己长大的人,让他们暴露在危险之中,丧失了你本应对他们履行的保护义务。”
就像孩子幼时得到过父母的庇护,也因此在长大后会庇护已经老迈的父母。
“你觉得既然已经无法保护他们,至少应该替还活着的人实现他们的复仇计划,因而即便你失败了,只要他们能成功,其他就无所谓了。”闻哲说,“在你的计划里,从一开始,除了那几个重要的,你舍不得他们死去的人,包括你自己在内,其实都是随时可以舍弃掉的牺牲品。因为你早就知道计划一旦开始,就会毁掉许多已有的东西,甚至是人。”
屠休途中就反复地开阖着嘴,试图打断或反驳,可直到闻哲说完,他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智慧并不足以帮人越过时间。”闻哲说。
“什么?”屠休终于找回声音。
“你虽然足够聪明,但你依靠的是本能,才能形成现在的你,同时你也因此极端憎恶自己,尤其是你还活着的事实,导致你停留在既会如此选择,却又憎恨自己的选择和言行的循环之中。”闻哲简明扼要地陈述道,“你的经验积累尚且有限,你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等待自身经历的化作经验的过程,因而即便你揣度出再多的事物规律,也不是什么都能预料,因为书本能给予你的东西,只是让你拥有更多的借口,学校也是同样。”
“……”
“你所需要的是真实的、无以计数的亲身经历,”闻哲笃定道,“不光是那些扭曲的,极端的,糟糕的,充满仇恨的,还有普通的,寻常的,任何人都能体验到的,和平的,寻常的,美好的……无论如何,无论是否有趣,你全都必须亲身经历,而后你才能将其经历化作属于自己的经验,成为……”
“成为那个坐在你身边的人?”
“……”
屠休的问题与闻哲的沉默同样突兀。
但他这次没有再避开它。
“你想跟我在一起,对吗?”闻哲说,“这是你说过的话。在那艘渔船上。暴风雨的夜晚。我没记错吧?”
屠休愣了一下才慌不迭地点头,却换得闻哲地一声嗤笑。
“你为什么要笑?”屠休怨愤道,“我是认真的!当时是。现在也……”